郭霁自到参军府上已是十余日,却没见着府上家主。
这十余日,她日日说服自己——既已身属奴籍,那么早已命如浮萍、身不由己,被如此对待亦是世间常法,非人力可改变。这样想着,心里却并没有变得轻松。
她固然知道私属奴婢并不会比官婢更为辛劳,也知道能够被参军府选中是人人眼红的事。当然,她也自谓并非因沉浸于旧日尊荣,无法接受如今的卑微。
只是在她心里,官婢与私婢虽同是辛苦劳役,却并不完全相通。官婢虽然身份微贱,却仍是官身,便劳累苦楚,也并不身属某人,然而私奴却身属家主。而她身为女子,清白、尊严、性命……样样都拿捏在家主手中。
这对于许多人而言,当然算不得什么。可是对于出身百八十余年勋贵之家的郭霁,却是难以承受的屈辱。
她自来到参军家,并不见人给她分配差事,反倒是由被一个管事的女人带婢女又是让她沐浴梳洗,又是为她安排了洒扫一新、用心陈设的居室。更给她恭恭敬敬地送来新裁的丝绸衣物与新制的首饰。就是一日两食也是精粮细米豆酱鲜肉俱备,就连宵夜也是现做的滋补羹汤以及酒浆果点。
这些,都令她动了疑。
虽然那些衣饰与肴馔,对于自小饮食衣饰精细的郭家女儿而言,无论是衣料、裁剪,还是式样,无论食材、品类还是烹制手法,其实都算不得什么。虽然从前的时候,便是她身边亲信的婢女,如阿容家中的衣食用度只怕也比这强些。
可是,她自从离了庆阳城,饥一顿饿一顿都是寻常事,粗劣糠麸能填饱肚子都是难得的。况她自在屯田营中,少不得和奴隶、农人以及低等军吏打交道,底层的世情也得意耳闻目见。
她早已不是那个膏梁绮罗之间众星捧月的贵女,早已知道食不果腹才是世间常态。
这就更令她不安起来——谁家会这样款待一个奴婢呢?
她因年龄幼弱,未曾婚配,与男女间事尚未开窍。可是在雍都为贵女圈,却也有意无意间听得些流言蜚语,譬如哪家的公子或家主看上个奴婢,或强抢了一个贫人家的妇人女子之类的丑事。
而偏偏那日她被选中成为参军府婢时,田采曾不无欣羡,只因若能得参军青睐,便可摆脱奴婢生活。
每念至斯,她实在寝食难安。夜深人静,不由汗涔涔而下。
她如今是落了难,只怕此生再难翻身。可是,既然曾见过高山大川,又怎能沉醉土块卑水?即便她早已没了郭家贵女的荣耀与骄傲,却又怎能以色侍人,为人婢妾?
如果她的父母在天有知,又该如何看待?
这样不上不下的日子委实难捱。也不知这位沈姓参军究竟是何居心,将人不明不白悬在这里,没个明示。
可是她自被参军家的一个亲信家仆送在这里后,便交托给一名妇人并一个年少婢女。她屡次问起此间主人安排,可那个妇人却笑而不言,只说让她稍安勿躁外,并无别的话。那个婢女比妇人少些城府,倒愿意同她闲聊几句。
可是婢女似乎也并不知情,只说家主吩咐她们不得怠慢,别的一味不知。
郭霁便有意无意地打听这沈参军情况。那婢女便告知说,这沈参军乃越州会稽人,家世不祥,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却已从军十余年,已身历百战,骁勇异常。
只可惜吃了不是本地人的亏,虽屡立战功,却始终不得志。
郭霁便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的家室,可那婢女却摇摇头说,这沈参军也不知为何,这样大年纪了却并未娶妻。相好的或者养在家里的,来来去去倒是有几个,可总没个长性。如今倒有一个,算是长久些的,已经一起过了三二年了。
当然郭霁再想深打探也就不容易了,一则那妇人若听见了要骂人的,二则那婢女其实知道的也并不多。
郭霁思来想去,想不起有什么沈姓亲故,便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想——这个未曾娶妻的鳏夫,时常临时起意,看上哪个女子也是常事,可却常常始乱终弃。
想到这里,她越发忧虑起来。
参军府不大,大概有三两个小院落。恐怕人丁也十分单薄,多数时候都十分寂静。但也不是绝对无声,有时隔着院墙偶或能听到几声家人吆喝相呼之声。可是却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她独居在一个偏院中,除了这两个人外,从未见到生人。从别处获得消息的可能性是全然没了可能。
她起初以为是所居偏僻的缘故,后来才发现其实并不是。
那一日秋风乍起,凉意渐生。被吹乱的庭树,哗啦啦地,碎了人心似的摇晃不止。
身遭辛劳甚至饱经屈辱时,反忘了自身处境。如今无所事事,她一个人瞧着冷茫茫的院落,却不禁起了万分惆怅。
便在此时,忽有个陌生婢女探头探脑地来到她窗下四下打量,正与坐在窗前发呆的她四目相对。
那婢女先是一愣,随即笑嘻嘻化解了尴尬,主动与她招呼,还称她为“娘子”,然后便搭讪着问东问西。
郭霁幼承庭训,父亲亲自教她贵女该有的处世之道。她虽私底下颇有些与众不同的性情。然自来便知人之衷心虽各有不同,却只能在无人处暗自保有个人性情。于人前,一言一行都应收敛锋芒,韬晦掩藏。且她自来喜自娱自乐,对于人情原不大上心,故而本就不是快言快语的人。
那婢女也不知是好奇还是急于刻意打探,三句并作两句的问话连珠炮似的蹦出。郭霁却不徐不疾地,答不上几个字。
她不识对方,不知深浅,自然不敢深说,正一边敷衍着一边暗自观察,却不妨那照顾她的妇人忽然窜出来喝跑了那婢女。
瞧着那婢女一溜烟逃走的身影,郭霁更加疑惑,便断定她是被刻意孤立在这里,不令人接近的。
那妇人开了门欲待入室,郭霁便起身到门前向她行礼,却被她一把扶住了。
“不敢当,不敢当,娘子的大礼岂是我一个奴婢能受得的?”
那妇人从前并不与她多话,面对她的问话也常常含糊其辞,今日一开口竟自称“奴婢”,由不得郭霁不脊背发凉。
于是那参军的意图,便在这妇人的自称中不言而喻了。
“阿姊说笑了,我也是奴婢,怎受得阿姊这称呼?”
郭霁面上客气着,实则是想看这妇人如何答话,或许可从她的答言中得出些确信来。
那妇人却一反此前的少言寡语,笑道:“娘子不必自谦,家主日前因公事离家,去时曾吩咐,令格外侍奉娘子,不得怠慢。娘子便果真是奴婢,此后也不是了。只是家主也曾叮嘱,不可令人来扰了娘子。像刚才那个婢子,定然是朱姬那里派来的耳报神。娘子千万不要与她们多话。这朱姬是个嫉妒的,从前家主有个宠婢,她怕夺了她的宠,便趁着家主不在家给偷偷赶出去,好好一个大活人也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惹得家主不乐。如今家主将娘子单独藏在此处,只怕就是为了防着朱姬,谁知到底被她们瞧见了。不过瞧也是白瞧,反正家主已经回来了,早备了酒肴,命我来请娘子过去叙话。娘子快些梳妆,别让家主久等。”
这朱姬,想必就是此前婢女口中所说的“一起过了三二年”的姬妾。想必适才逃走那婢女就是朱姬派来打听她的人。
这妇人竟拿朱姬于她相提并论——郭霁听了,只觉一阵眩晕,险些摔在地上,一把扶住门框才堪堪站住。
她自以为不算没有勇气的,然这样的事情对于一个在室女而言,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是该刚烈决绝来令其不敢侵犯,还是委婉陈词以情理来动之,又或是倾诉遭际令其惋惜而不忍下手?
她搜肠刮肚地想,却清醒地知道对方是边陲悍将,并非雍都子弟。何况就算是看似衣冠礼仪的雍都子弟,入眼的女子,哪个不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控制于股掌之间,从未听说谁会轻易罢手。
她从前身为贵女,有郭家庇护,那些贵家子弟见了她都客气知礼,巴结还来不及,自然没有这方面的担忧。可今非昔比,她竟也沦为了别人的掌中物。
可她虽落魄,难道甘心落入一个边地武人之手,与他的妻妾争些残羹冷炙?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她如今虽名义上还是屯田官婢,其实已经被太守赏赐给这边城参军为奴婢,与私属奴婢没什么分别了。
别说是私奴,就是官婢,也是任人宰割的。
她刚来时就有个官婢被营中的低等偏将侵犯,那女子是个刚烈倔强的,不顾众人劝阻去报官,反被诬以诽谤诬告之罪。那女子不肯受冤屈,拒不认罪,受了多少酷刑,最后死在狱中。
官署为警诫官奴并戍卒,将那女子惨状特意徇示公众。郭霁等人见了那等血葫芦似的一团,早已没了形状,都不由惨切战栗。
自那之后,营中官奴更加低眉顺眼,便是从前有几个不屈从的,也都驯顺无比。
郭霁这样容貌的,之所以能得保全,想必是宋制使当初上下打点,尤其是营管待她格外关照。又有阿丁这样曾经作匪的同伴时时协同劳作,也无人来欺她。
此外,与郭霁交好的田采,寻常人也不招惹——当然,郭霁也听说了,田采因容颜出众,早与她所分营里的管营有了首尾,一般的兵将戍卒是不敢动的。
郭霁也不知传言真假,然以常理推知,所谓流言蜚语,总有来处。
如今这样的事情到底还是落在她头上了,参军比之于她从前所见的人,真可谓是身份微末。可如今,就连掌管她命运的管营也都上杆子巴结,参军家的一个家仆,便可带走她。
她知道只怕是在劫难逃,可却一筹莫展。
有时想起父母从前教诲,真想一死了之。可有时又想起邵璟临别之际,转达梁略书信,叮嘱她“万千忍耐,以待来日”。
梁略不过是她从姊的夫婿,便有亲戚关系,哪能特意为了她而千里修书呢?这定然是郭述的意思。
想到这里,她难以抉择,心中一阵悲酸。
那妇人见她一脸茫然,以为她是因骤然从奴婢一跃成为主人爱宠而欢喜地忘乎所以了。
于是便笑殷殷将她往室内推去,道:“娘子快些梳洗,我们阿郎近日忙碌,难得回来。如今一回来,并没有去探望朱姬,只忙不迭地令人备酒置馔。我们还道是要请相好的同僚,哪知是请娘子。可见家主在意娘子,娘子快把此前那些首饰衣物拿出好好装饰,不可这样素面朝天。”
那妇人一面说一面就吆喝婢女前来帮助梳洗打扮,那日常侍奉的侍女便从外面跑进来。见了此情此景,也喜笑颜开,走到郭霁身边,就要上手拆她发髻。
她们这样,郭霁却反而被激得镇静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不过见招拆招罢了,便见那参军一见又如何?
郭霁推开那婢女来拆发髻的手,道:“不必梳洗了,就这样去吧。”
二人一闻此言,大为诧异,忙道:“不可。娘子相貌不俗,若装扮上,又岂是别的姬妾能比的?这是终身大事,娘子不可不看重。”
“阿姊适才不是说不可令家主久待吗?”郭霁收了百般慌乱,从容一笑,道:“烦请阿姊劳动带路。”
那婢女还想劝说,倒是那妇人有几分眼色,从郭霁这份气度中觉出了不寻常的意味来。她观察了郭霁几日,见此女虽骤然得了些丝绸衣裳并上等钗环,却并不似别的女子流露欢喜贪恋之色,反而捡了最素朴的穿戴。头上也并无头饰,胭脂不施,不尚华丽,很有些与众各别。而家主从前那些走马灯似的宠姬婢妾,却从未被家主如此格外重视,说不准就是这样的性情更对家主脾性呢。于是便止了那婢女,陪同郭霁前往前厅去。
这参军府果真如郭霁揣度的那样,并不大,前后院之间也不过片刻便到。郭霁察其陈设,并无奇异花草,更无亭台楼阁,只是屋舍俨然,倒是整洁简单。
她便觉此间主人若不是清贫,便是生性率性节俭,不以奢华享乐为务。
她这样心事重重地推敲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堂前。
只见不大不小的厅堂门也没关,堂上分宾主放了两个食案,上面肴馔甚丰。除日常可见的葵、藿、韭、薤等菜蔬外,还有十分少见的胡瓜、苜蓿等菜品。这些从胡地传入的菜品,就是郭家这样的大族也不能尽情享用。倒是这河西地接西域,反能近水楼台。不过救这两样胡菜,等闲人家难得食用。每个食案的正中心却都摆放了半只鸡。郭霁细细一瞧,却见那是有名的符离鸡。当初郭家兴旺时,也曾以此为上等佳肴。
这符离鸡产自淮东一带,并流传于江东。其肉质细嫩香滑却又不糟烂,色泽油亮而滋味入骨,自来便是朝廷贡品。
想不到这参军家中竟有这等上品佳肴。她便想起这沈参军乃是越州人,虽然符离乃属扬州,然南地水路转输方便,想必是他在江东时所食。
这小小参军以此来招待,果然是极力看重,郭霁心中不由嘀咕。
堂上侍奉的侍女见了郭霁等人已到,便用忙手指比在唇间作嘘状,令她们不要出声。
送郭霁来的那妇人便低声道:“阿郎日常查阅文书,不令人打扰。”
郭霁点点头,便到了门槛外,静静等着。
换了个角度,堂上情形便皆能洞悉。她便瞧见,原来那厅堂之侧角落里,尚有一案,案上稀稀拉拉放了几卷简册。
彼时一个年轻男子坐在书案旁边,双手展开简牍,细细瞧着,脸上呈苦思状。
这男子倒不像一般悍将那样长相粗豪阔朗,反是个白净面皮的。五官说不上多好看,却也周正。他虽坐着,也仍看得出身材算不得高大。无论相貌还是身形,看起来都平平无奇。
想必是独在家中不拘礼俗,他并不跽坐,反而是有些散漫地欹斜着身子盘膝而坐。不过即便这么家常随意的姿势,却显出瘦中精劲,散而挺拔之相。
他蹙着眉看了半日简牍,忽然一拍额头,道一声“原来如此”,便拿起笔来,在简牍上勾画起来。
他画了涂,涂了又用刀削去,削了又勾画,如是者数次。此间,他时而面呈凝思,时而微露笑意,时而又摇头叹息……
又过了好一会子,他这才满意地放下刀笔,然后双手举起那简册,却见其中一片已经被刮削的薄如蝉翼,能透出天光了。
郭霁就这样遥遥一望,隐隐约约觉得那大概是一幅舆图。
这沈参军是个悍将,日常参研舆图也是理固宜然。
沈参军细细端详手中简册,想必自己也觉得意,笑眯眯地瞧看了半日,颇有爱不释手之状。
他正沉浸于手头之事,却忽然想起郭霁的事来,于是一面低头收简册,一面问道:“怎么还没到?快去催催!”
堂上婢女便掩口而笑,道:“阿郎读书入神,这会儿才知道催人。瞧,让人家娘子在门外等了好半天了!”
沈参军一听,便急了,忙弃了正收拾的简册,快步趋行迎了出来,便向郭霁躬行揖礼,满面含笑,致歉道:“家奴无状,让郭娘子久等了,这都是沈偃之过,望娘子恕罪!”
“还不快扶娘子入座!”
他也不等郭霁还礼,便笑着呵斥婢女。
郭霁见此,前惑未解,狐疑更深,便向这自称“沈偃”的参军深深行礼,默然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