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草树,寻常街巷。
宋制使却早已自顾自慢悠悠地踱到路边的一个食摊上,掇了条胡凳坐下来,向摊主招手点了几个胡饼并卤肉、馎饦。回头见郭霁不动,便招手让她过来。
那摊主偷眼将二人上下溜了一遍,觉得十分诧异。只见前面的男子虽穿得半新不旧,到底是公人扮相。然那女子,衣裳破旧而面容憔悴黄瘦。不明白这样两个人为何同行同食。只是他身为商家,笑迎万般客,既有生意可作,便满心疑惑也只在心里嘀咕两句,脸上依旧笑脸逢迎,又忙着给郭霁擦了食案并胡凳。
郭霁虽知宋制使一向对自己格外关照,却早非那个不谙人间疾苦的郭家七娘子。想起一路上役卒们借职务之便而女刑徒或自愿或被迫地那些鸡鸣狗盗事,到底还是起了警戒之心,迟疑着不肯过去。
宋制使却嗤的一声笑,回头道:“我若是与旁人一样,就不必大费周章地请你来这里。”
郭霁一想也是,可既不知他的意图,到底迈不开步。
“郭家女公子就这胆量?不是死都不惧吗?”
郭霁明知宋制使是激她,虽不受激,却也不再迟疑,径直上前到了她的那张食案前,却见并无席子,只有胡凳,犹豫片刻,便并拢了双腿坐了上去。
宋制使从雍都来,自知中原诗礼之邦,哪有坐胡凳的,却见她还算从容,虽默不作声,却颔首而赞。
郭霁静静等着,数月来被拘而毫无自由,不意今日竟能身处闹市间,待食斜阳里,只觉人生如梦似幻,令人飘忽而惘然。
那铺主是个手脚麻利的,已热情洋溢地一手拖着刚出锅**辣的胡饼一手用个托盘顶着两碗馎饦并一碟卤肉,招呼着奉了上来。
“两位远客一路风尘,如今能到小人这里略垫补垫补肚子,是小人的福分。两位且请食用,若有什么但请吩咐,小人定当竭力承奉。客人可是西去?出了榆中便是黄土戈壁,虽有绿洲,但多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一会还有煮馎饦的浆水奉上,客人饮了,一路不饥不渴,平安顺遂。”
郭霁已经数月不知肉味,甚至唯有稀粥浆水勉强维持。她心情郁郁无欢,又兼胃肠受损,闻到这胡饼的肆意香气,非但没有素日的食欲,且那肥甘之味入了鼻,只觉欲呕。纵可她自小的教养,强忍了才不至于反胃。
只是宋制使作为东道主人,连连相请,她才用筷箸挑起了一根馎饦,塞在口中。然这面乃是羊汤所制,本是她素日所爱,如今却只觉腥膻难耐。她忍不住干呕了两下,便放下了筷箸。
那宋制使瞧见,便道:“女公子素日锦衣玉食,如今数月饥馁,自然不适应。倒是我的不是了。”
说罢便要招呼食肆主人来换清淡饮食,那郭霁却忙制止拜谢。
“今时不同往日,我也不是什么女公子。既是刑徒郭氏,能得这等美食,全因制使怜悯。也不知将来饥馁寒冻,还有没有机会再得一次这等美味,若是弃用,岂不可惜。请制使允准我用此佳味,来日多少艰辛,也不枉活了。”
郭霁一面悲戚,一面却不顾素日形象,连连扒拉了几口。久饿而伤的胃口,到底还是难以承受荤腥,又呕几呕,好容易忍住了。那食物嚼了很久,噎在喉间,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宋制使看得起了悲悯之意,又饮了主人送来的酒,更增心酸。
酒意渐渐上来,他放了筷箸,长叹一声,方缓缓道:“如今我是押送你的制使,可如果是从前,我却连尊你一声‘女公子’的机会都没有。可命运机缘巧合,竟致人生交错如斯。”
郭霁听了,心里翻涌似海,却不肯露出来,仍旧一味地塞食物。
“我祖上也曾是士人,而非卑微小吏。虽然并没出什么高官,可也有几亩薄田,在乡里算是望族。先祖教儿读书,指望代代发奋,终能显达。到我曾祖父时,想必是祖宗显灵,竟被郡守推为孝廉,渐渐地做到了一县之令。一县之令呐——对于女公子而言,不过是芝麻大的地方官,可是却是我宋氏数代人的期望——总算是跻身于士大夫行列了,整个家族都为之振奋。可是谁又能料到,如我家这样的薄门小户,数代人的艰辛累积,只需一人不肖,便可灰飞烟灭。我祖父得罪了地方上的豪族,连累曾祖父被褫夺官职,从此归乡。曾祖父日渐消沉,终日酗酒,不久将薄田败尽。祖父痛悔不已,从此发奋教子孙,希望代代相传,能振兴家业。我父亲一辈谨遵父命,却无一人成器。到了我这一代时,几个兄弟资质寻常。唯有我酷爱读书。我祖父请人传授经史,人人都道我颇有曾祖之风。于是家人欢欣,实指望有朝一日,得到令守的举荐,能够在乡里任个县主簿、功曹的就心满意足。若能入京,那便是祖宗庇佑赐福了……”
宋制使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便又呼主人上酒。主人欢天喜地地答应着,很快就送来了新烫的一壶酒。
郭霁瞥眼一瞧,却见那酒不似她从前见过的琥珀色,更非澄明透彻清冽醇香。只见酒入杯中,其浆透着浑浊的幽绿,上面飘着一层疏疏密密的绿蚁。
她猛然明白,这便是听人说起的低劣的初酒。这酒价既贱,味道却粗糙而寡淡,陈酿的甘冽是没有的,实则只是带点酒味的浆水罢了。连她家的家仆都不饮的,从前他们说起时,总是一脸鄙薄,哈哈大笑着说那是贫寒人家穿肠的阿物,他们郭家的猪狗都不饮的。
可是如今掌握她命运的宋制使却甘之如饴。而旁边简陋食案旁悠然自在仿佛饮用人间至味的客人,甚至连食案也没有只站在路边,不避灰尘,拿着胡饼大快朵颐,时或呷一口这低贱烈酒快活似神仙的食客,也都甘之如饴。
她虽如今比最低贱的贫民都不如,却曾经见惯琥珀美酒而只作寻常。一念及此,她不知该可怜谁才是。
“我祖父倾其所有,鬻宅典田,连棺椁都卖了,才终于托关系请托县令推荐我入京为秀才。”
郭霁听得入了神,便忘了自身处境,倒替宋制使担忧起来,听到这里,舒了一口气,倒:“那你总算如愿以偿了。”
“如愿以偿?”宋制使冷笑道:“诚如女公子所言,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一家倾尽全族得来的贿资,别说比之豪门权贵,就是他们的家奴手指缝里溜出来的一星半点,我也难以企及。到了京中,已历十载,我也不过辗转于各衙署之间,担任各斗食的从吏。”
斗食——郭霁是知道的,她自幼所接触的都是动辄千石万石的人物,难以想象斗食是怎么糊口的?
她如今倒是知道了,斗食不但可以使一家糊口,还可以是一众女刑徒支撑一个月的粮食,尽管有人因此饿死……
此时日光斜的更甚,来此用食的人更多了起来。有呼饼的,有叫馎饦的,又命酒的……若谁能点上一盘醋芹,那便引得众人艳羡不已。
他们饮食虽粗,却照旧兴高采烈。或言三山五水风光,或言家中婆娘泼悍,或言子女不孝,或言丢了差事少了口粮,乃至于谁家丢了马失了牛,谁家的母羊下了羊羔子,谁家的娃子发了财买下了一整片的草场……
宋制使与郭霁堪堪也将尽食,那主人便在旁边说着祥瑞的祝语,实则是暗示他们该离去好腾出食案给新来的“大主顾”。
所谓“大主顾”也不过是点了一碗带羊羔肉的馎饦或两个夹了肉馅的胡饼,若是能点一壶酒或来一盘醋芹或冬菜,那便是第一等的“上客”了。
宋制使倒也识趣,带着郭霁便起身离开,临了又命主人包了几个胡饼,一并带走。
郭霁只道这该回去了,心情顿觉郁郁。却见宋制使并没带她回去,却引了她向山前走去。
“我们,这是……”
“适才听主人与此地居民说起此山,名唤‘皋兰山’,乃是城中第一盛地。若逢春夏,亦是榆柳花树漫山遍野,与周围的黄塬全然不同。可惜来得不是时候,可到底来了,便去观游何妨?”
郭霁实在不知这宋制使为何对自己如此关照,在心底泛起了无数次的疑惑再次浮上心头:“宋制使,我只是一个低贱刑徒……”
宋制使却回头向她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你的确是一个低贱刑徒,可你毕竟是郭家的人。烂船还有三千钉,这样的大族,虽则败了,到底还有几门亲戚友朋在。”
郭霁却依旧顾虑重重,连月来的遭遇令她不肯相信还有人向郭氏施以恩义。
见她不信,依旧站着不动,宋制使便道:“你是不是有个叔父是镇西将军?”
郭霁恍然想起,她父亲的庶弟,郭腾与郭述的父亲,死后被追封为镇西将军。
“从前他去平定叛乱时,曾有恩于我家。”宋制使道:“原本我也没什么机会得遇郭家的人。但镇西将军从前的一个仆从与我相识。我入京后便拜见过镇西将军的公子,也见过将军的女公子。”
郭霁道:“是镇西将军的女公子还是公子请托于你?”
宋制使摇了摇头,笑得有些苍凉,道:“这样的事,哪里需要镇西将军的儿女亲自请托。镇西将军女公子身边有个姓辛的心腹,我从前唤她为辛夫人的,有一天忽然找到我,给了我不少财帛,说奉主人命请我路上照顾你。我那时候并非廷尉狱的制使,还是个卫尉署打杂的从吏,虽有心报恩,却有心无力。然那辛夫人却道,不用我操心这些杂事,只需记住她主人请托之事,定要送你平安到达凉州。别的事,自然有人安排。并且许我承诺,只要你平安到达凉州,他日仕途上必然有所回报。”
郭霁不禁恍然大悟,那“辛夫人”自然就是郭述身边的婢女阿辛,可见请托宋制使暗中照顾她的,必然是郭述了。
财帛上的酬谢郭述自然不在话下,可是仕途上,她一个深闺妇人又如何能够济人?
郭霁心思飞转,忽然想起在庆阳与邵璟诀别时,他曾经提到梁略来的书信,提到“一路上已托人照拂”等语,想必就是指的此人吧。
“别说有此回报一说,便是没有,冲着镇西将军的相救之德,我也会拼尽全力护送你到凉州去。日前那个役卒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借着你差点丧命一事,威胁要上报朝廷,他生怕得个□□女囚、致人死命之罪,不敢再闹事,督监是混老了的,油滑得很,定然不愿得罪你身后的人。但也只能暂时压制住他,不过你放心,前路漫漫,我总能找个机会……一了百了!”
郭霁听着宋制使的话,字字听到了,却又似乎字字如风过耳。她不待宋制使带路,便发足向那高山奔去。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竟以孱弱之身步履如飞。宋制使见此,立即跟了上去。然那郭霁竟有如神助一般,他险些要跟不上。
“郭家女公子,你这是做什么?此山险恶,你不可独自落单!”
宋制使又是惊又是怕,万万没想到,他为促郭霁求生欲而托出实情,却不知哪里触动了她,竟令她失心而走。他虽是壮年男子,到底经过披霜历雪的长途跋涉,实则体力也大为减弱。他一面喊一面追,实在辛苦。
郭霁凭着一股突如其来的意气,激荡在四肢百骸之间,不知不觉竟爬上了一座山头。
如今她脚下所踏的,虽不是这皋兰山的最高峰,却也处山之极高处。她伫立山峰,极目远眺,仿佛身处白云之间。有清风徐来,竟不似从前的凛冽,仿佛有了春的气息似的。
最后的红日如一团硕大的火球,虽然没了热,却红的那样触目惊心而又光芒万丈。几缕余晖照在她的脸上,拂过她的发丝,包裹着她的身躯,温暖极了。
尽管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尽管身旁乱石嶙峋,可是远方山谷中竟然显出似有若无的朦胧绿意来。
她算了算日子,如今竟然已是春始冬尽之时。
尽管眼前所见,尽是寒凉天地,仿佛这深深冬日还要永远盘踞似的,可是就是严酷的寒冬也会因力尽而解除对一方山河的严防死守。
向阳之处的树,枯萎了一冬,可还是于无声处萌发新芽。虽然人人都知冰消涧底,无人知觉绿上残枝,可是阳春迟迟,却终究会来。
我是郭家七娘子郭霁,我也是女刑徒郭霁,我是郭霁——雨散雪止,霁月光风。
她这样想着,不禁泪流满面。
山山寥落,谷谷空寂,一行行的飞鸟鼓动着羽翼投林归巢,即便是这地处西北的边陲,日落比之关中,比之中原迟了很久,可斜日还是要落山。
暮色乍起,这西陲一隅没了白日的喧嚣,群山万壑之间,只有郭霁和遥遥相望,不愿惊扰了她的一个默默无名、寂寂无声的小小制使。
郭霁怎么会想到,有一天,她会在一个藏在西塞的名为“皋兰”的晚山上,一遍一遍在心里,默念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