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黄粱
两方对峙如劲弩满弦紧张待发,一片呼声震动宫城势如箭在弦上。
千钧一发之际,层楼上有瞭望的宫中卫士高声喊道:“是执金吾的旌旗,羽林中郎将到了,我等有救了。”
其时梁略已非羽林中郎将,自出狱脱罪后早已改任执金吾,然旧日羽林郎感其勇毅,情急中仍称呼他为“中郎将”。虽然一会“执金吾”,一会“中郎将”,非但称呼的人不觉有错,便是听到的人也毫不迟疑,立时知道是梁略来了。
梁略沉勇,平乱戍边无往不胜。那些原本力竭灰心、迟疑动摇之人,听闻此语,群情激昂,誓死守城。
太子军自然也听到了,回首却见晴空月下,旌旗蔽空,烟尘飞扬。知道腹背受敌,又兼怀疑天子未死,原本是为举义,却成了反叛,不由大为惊恐。
令狐遂忙趁着彼竭我盈之时,迅速选择骁勇死士,打开南北宫之间的宫门,飞驰冲杀,打了太子军一个措手不及,太子军大乱。
好在太子手下那一千死士,虽已死伤过半,战力犹在,这才稳住了阵脚,与令狐遂等厮杀起来。
然便在此时,梁略已率人攻破司马门。太子军两面对战,渐渐不支。
王昶并亲随戍卫等于是护送太子撤离此处,暂避在隐蔽宫室中。王昶退下来细细思量,便知梁略所率领的不过是那二三百并无甲胄重器的家人与緹侯,烟尘什么的,不过是虚虚实实的障眼法。于是便命人喊出此事真相,太子军听了,果然战力倍增,瞬间又是势均力敌。
双方杀红了眼,什么叛军、义军,已经无人在意。此时人人都化身为魔,即便挥戈砍磔,也难荡尽胸中戾气。
此战一直战至第二日卯时,是日天晴,天已大亮,众人看得真切,小小南北宫狭道之间,烧毁的雕梁画栋四处纵横、惨不忍睹。其中尸骸交叠、兵甲迤逦。暂时罢战的双方兵将,各自躲在断壁残垣后,彼此警戒窥伺,谁都不知此后命运如何。
北宫里的戍卫人数渐少,梁略所率之人实则有限的事实已为众人所察知,然而无论是北军五校还是骁骑营的人,都还没有来。掐算着各营到此处的时间,令狐遂的心不由越来越虚。
业已大半凋零的太子军亦是强弩之末,太子心中何尝不忐忑?城中如此大的动静,兵变的事情必然早传出去了,他不知消息到达北山还需要多久,他还能支持多久?他派出策动北军五校的人是否会带着兵马功成而归?他也掐算着五校中最远的一支到达京城的时间,心中不觉越来越凉……
一片死寂与绝望中,一个少年,虽风尘仆仆却难掩绝世风华,面蒙灰土却恍如玉山天神。
那少年远远驰来,朗声高呼:“邵元璨来了!骁骑营已破朱雀门!诸君勉励!诛灭乱臣!”
他举首眺望,却发现那是他从不曾放在眼中的京城美男子韩懿……
“殿下惶惶多日,未曾进食。饮食虽粗,亦可果腹。请殿下保重贵体,以图来日。”
劝食之言,惊醒了他的沉沉追忆,将他从惊慌绝望、烟尘漫天的惊变中唤回到眼前来。
他睁开眼,却见是雨后泥泞中,张仙人正半跪着奉上一只缺了口子的粗陶碗,碗中是不知何物的黑乎乎的一团。
他心中一阵苦楚,摇了摇头:“你觉得,我还有什么来日?”
张仙人听了,不禁老泪纵横,屈身跪下,将食物高高举起,道:“已故皇后临别之际,将殿下托付于臣。臣隐姓埋名十余年才敢以道人之身到殿下身边服侍,总想着尽心尽力辅佐殿下,总有出头之日。然臣不才,辜负先皇后所托,今日便效死君前,亦无面目复见先皇后于地下。”
他见了张仙人这样,心中一软,不觉悲从中来。再不言语,从碗中抓起那黑团子,不由分说便塞进嘴里,大口吞食起来。他也不嚼便硬噎着往下咽,饮食的滋味和着心中酸楚下了喉,辨不清是何滋味,唯有粗剌剌的块砾样的粗劣食材划过咽喉,前所未有的疼痛,也令他几度噎的难以喘息。
张仙人见了他自残式的吞咽,痛哭出声:“殿下金尊玉贵,臣等皆仰承殿下,岂可不自爱惜?”
他听了,毫不理会,仍旧不管不顾地咽下那粗团子。直到艰难咽尽,他才看向已哭得俯伏在地、不能仰视的张仙人,温言道:“成王败寇,古今如此。我今日一败涂地,也愿赌服输。只恨未能诛灭逆臣,为母复仇,实乃人生大憾。”
张仙人听了,一面流泪,一面道:“殿下保住性命,将来或可卷土重来,何尝将来母仇不报?”
张仙人此语原是为激励太子能矍然奋起求生之欲,哪知太子却只是一阵苦笑。他心知太子虽自小失母,却从未受此大挫,灰心已极,不觉悲痛出声。旁边追随至今的亲信扈从,知道已是穷途末路,无不流泪。
君臣之间正自悲恸,却闻柴门推动之声。
众人一惊,顿时止了哭声,护卫们纷纷抽出兵刃来。
此间主人忙远远跪拜道:“犬子入城归来,贵人莫惊。”
果然柴门已开,真是主人之子,众人这才放下心来,收了兵器。
那老翁便上前拉住儿子,道:“米可买回来了?城中情况如何?”
虽是问话,却满怀关切。父子亲厚,人之常情。
太子见了,却难免酸楚。
他与父亲,虽是万人之上,可终于走到了今日这地步——权力相争,你死我活!
他不禁黯然默想,何其不幸,生于帝王家?
那父子二人此时已上前行礼,老翁便道:“老朽曾受贵人大恩,无以为报。贵人在此数日,实乃老朽之幸。然贫寒无以致米,委屈贵人,今日小儿卖薪,得黄粱米数斗,当为贵人作炊。”
太子听了,心中一热,不过数斗黄粱米而已,竟比平生海味山珍令人动容。他抛舍身份,不顾张仙人等人阻拦,起身拜谢。
“吾生近而立,所食膏肥无数,然皆未如今日黄粱为贵。烦请丈人为我炊爨,令我饱食而足。”
那老翁受宠若惊,领命去洗米、采葵、蒸饭。
老者之子见父亲已去,便上前回道:“贵人命我打探之事,已探得一二。如今城中已定,今日百官皆在宫门外向太后问安。只因天子未归,宫禁依旧戒严,太后传话命各司其职。天子在中垒、越骑等校尉的护送下,不日将要回銮……”
“我家中如何?”
老翁之子沉吟片刻,知道他问的是东宫,便回道:“东宫女眷及属官、仆从皆被幽囚,只待天子归来定罪。”
太子点了点头,倒也并不意外,道:“公孙良娣如何?”
那老翁之子从前也为东宫的人办过事,也曾听闻过公孙良娣之名,却不知为何到了这时候太子还会问起一个妾室下落来。他心中只道二人情好,太子落魄如斯也还惦记着。
却不知太子退出南宫后,曾退回过东宫,他恨毒了公孙家,便向当时已下落不明的公孙良娣下了追杀令。
公孙家的人,他个个都恨之入骨。
“东宫女眷情形究竟如何,臣未曾细闻。”老翁之子茫然摇头,说着便又试探着说道:“只是另有一事……”
这欲言又止,太子便心知更有不祥之事,原本无情无绪,沉郁不开,不知为何此时竟反而坦然许多,道:“吾近日所遇,尽是多舛,还有什么不可承受的?但请直言无妨。”
那人瞧了张仙人一眼,方缓缓道:“公孙汲已率军先行入城,控制了京城局面。故司徒王昶本来藏匿城中,不知为何竟率几个太学生冲出来自投罗网,被公孙汲斩杀于阵前,如今身首异处,头颅挂在城门上示众。”
太子听了,心中空茫一片。对于王昶,他素来倚重却又猜忌。今闻此人既死,一切希望全无,顿时心如死灰,更甚于此前境况。又听闻王昶惨状,动了衷肠,不由号哭起来。
众人见太子面无表情,眼无泪水,唯有仰天嘶声号叫之声,声声骇人。原本就因仓皇奔逃而惶恐无助的亲随,此时便失了控。
戍卫之中,有个素来胆小的,听了此声,竟突然拔剑出鞘,割颈自刎。
只见寒光一闪,血喷如注。他没有立刻死,犹如竭泽死鱼般挣扎了一会才彻底不动了。
张仙人大惊,慌忙命太子庶子控制局面,随即拉住吓傻了的太子,向屋子里拖去。
太子腿都软了,也全无主意,由着张仙人拖拽入室。
这惨烈一死,竟引发众人彻骨绝望。
谁不知谋反是株九族的大罪,自己不但难逃一死,就连亲族也当连坐同罪。如此恐惧,顿时令其中几个情绪失控,他们毫无征兆地就向外奔逃起来。谁知刚打开柴门,便听几声刺耳的萧萧箭鸣,破空而来。几人应声而倒,连一声临死前的惊呼都没有,便倒在雨后的泥地里,再也没了声息。
“邵璟!一定是邵璟!”
数人惊惧呼喊,状似癫狂。余人也知死期将近,个个面如死灰,唯有等死罢了。
他们都知道是骁骑营的邵璟来了。这令人惊魂难定的恐怖箭法,他们在朱雀门破的那个清晨就见识过了。
那是一群骑术惊人的虎狼,动如风火,疾如迅雷,在你尚未看清之时已倏然近身,勒马于前。手起刀落,所向必要见血;箭无虚发,所指必有伤亡。死于他们刀箭之下的,甚至连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已落入尘泥,寂静无声。
若非太子军中那些强劲的死士,若非以王昶之名骗得数百太学生,若非他亲自赦免,动员死囚,他们只怕退不出雍都城。
其实早该想到会有今日的,可是到了这一日,又难免觉得命运何其残忍无情。
可是在众人的千呼万唤之中,在众人撕裂般地期盼中,柴门之内、宅门之外,皆是了无生息。唯有一阵风吹来,屋顶滑落的无数雨珠化作万千飞花,四溅飞散,再一次砸向廊下水流中无数涟漪,荡漾起血红色的粼粼光斑。
风又停了,雨滴又只是似断非断地轻轻落下去,一个雨滴落下去纷飞出的千瓣万瓣也并不比无数雨珠要少。只是渐渐地,涟漪都散了,什么痕迹都没了。只是廊下积水中与门前泥地前的血色在不断蔓延浸润,和成了泥与水的一部分。
等了很久,远山还是那样静默,天地还是一片宁静,等死的滋味令人窒息。
草屋院落之外,其实也并不远,甚至连丝毫隐藏都没有,骁骑营的骑兵就那样无声等待着。
韩懿瞧着雨后乍晴的天空铺展出了一道灿烂金光,笑道:“日已西斜,中郎将确定不进去吗?难道放任泼天功劳擦肩而过?”
邵璟淡淡瞧了他一眼,道:“韩侯如果想去的话,大可以取这首功。”
韩懿敛了笑容,正色道:“中郎将真沉得住气,就不怕天黑之后生变,若放走了不该放走的人,只怕你不好交代吧。”
邵璟却反而笑了,道:“我怕啊,但我更怕天意难测。”
韩懿早已心知肚明,却故作才知道似的,叹了口气道:“既如此,我替中郎将走一趟吧。务必令此事善了善终。”
邵璟并不客气推辞,只在马上向着柴门院落方向展臂一挥道:“有劳韩侯了。”
韩懿不禁大笑,道:“你倒是不客气。”
邵璟也回以一笑,道:“劳于王命,岂可虚应推辞。只是韩侯放心,我绝不与韩侯争这泼天功劳。”
韩懿却摇了摇头,催马靠过来,凑过脸来,低声道:“中郎将放心,君与我,功劳要拿,贵人身上的血,却一点也不沾。”
邵璟顿时明白了韩懿的意思,心中一凛,脸上却笑得随和,他也并不回话,只向韩懿略点点头,似乎是默许了,又似乎什么也没表示。
韩懿睨了他一眼,却并不计较,带着自己的四五个门人死士便向柴门奔去。
见韩懿走远了,憋了许久的孟良便问道:“中郎将受命天子捉拿悖逆庶人,为何围而不动?”
邵璟瞧了孟良一眼,这个地方大族家的芝兰子弟,虽然极其灵慧,却毕竟受限于出身与阅历,对于权谋之微妙凶险并不能全知全解。
于是他叹了口气道:“今日之悖逆,焉知不是明日之爱子?”
孟良倒是一点就透,忙不迭地点头,道:“我明白了,中郎将是要困死此间人?如此使命既达,却可不为他日留刀柄。只是若此中人硬在里面靠着不出来,若时间久了,只怕夜长梦多。中郎将必然知道,想来这里捞功的人多了。再则将来若有人在陛下面前参言,说中郎将不遵诏令、迁延不进该当如何?”
邵璟便向着韩懿消失的地方,笑道:“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带上他呢?”
“韩侯和东宫……?”
此中涉及二十年前的惊天之变,其中恩怨细节绝非孟良所能明白,但是韩家一门死于太子外祖家却是尽人皆知的。孟良也猜到了这韩懿与东宫有龃龉,急于想要东宫的命。
“他一个无官无职、孤身一人的,倒是胆子大。”孟良想明白之后讷讷说道。
邵璟摇摇头道:“你放心,他自然懂得杀人不如诛心,是不会动手的。”
孟良心里一惊,道:“这韩侯小小年纪,想不到竟有这样的心计。”
邵璟目光停在他的脸上,良久方道:“你别小瞧了他,此人天生筹谋深沉。若谁犯在他手上,只怕不知死在何处。”
孟良沉吟片刻,却道:“果真英雄出少年,我只道这韩侯是个纨绔子弟。没想到……”
一语未了,却见柴门已开,一身黑衣的韩懿已率众驰还。众人心中都暗暗惊异于这往返之间何其迅速。
雨后的斜阳照在秋草尖上滚动的露珠上,熠耀生辉。也照在茅屋参差草檐上凝然不动的雨珠上,灿烂生辉。
一缕炊烟划过雨后初晴的天空,袅袅如画。黄粱米饭的香气隔着远远的荒野,渐次飘来。
泰和元年九月十三日,悖逆庶人在逃匿了十余日后,畏罪自戕于京郊一户农人的草屋中。所有追随者如张仙人等并农人父子皆从死。
两日后,天子还驾,正逢大雨。
雨水冲刷了整个雍都城,满城尘埃落定、万象更新。
只是城外的护城河鲜红的水流绕城而过,数日不绝。
此后三年,不断有人受东宫谋逆案株连,流配赐死朝士并太学生不可胜数,朝臣为之一空,所缺之官直到梁氏掌权后才陆续补缺。
人们不知那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转瞬间却殒命郊野的年轻皇太子在临终前作何感想。只是后来就流传出他死前曾题一首短歌于摇摇欲坠的廊柱上:
黄鹄翩翩兮一去不归,秋草摇摇兮丘山崔巍。
天不久覆兮地不终载,不见我母兮我心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