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腾再到郭府的时候,正是七月半。
虽然阳光一样地耀眼灿目,明晃晃地照的天地一片金黄,虽然正午时分的太阳还是火辣辣地如炙如烤,可是无论是那阑珊懒散的暖色调,还是不经意间呼啦啦穿过树叶的风声,以及夜半时分午夜梦回那似有若无的的凉意,都在宣示夏秋相交的暧昧不清,季节流转的欲说还休。
郭家的几个子弟一个个撸胳膊挽袖子,正吵的难解难分。
“你们两个未得伯父允许就敢这样?胆子忒大了些,这事若是被伯父和五阿兄知道了,不知怎么收场。”
“老七,你且不知那梁武多无赖。仗着姊妹在宫中得宠出言不逊,若我们不出手教训,他还以为我郭家无人了呢。”
“可不是吗?况且伯父如今病着,难道我们不该出头平了这事?难道要伯父在病中还要为阿兕操心?”
“你们两个太不谨慎了,难道不知梁家如今只怕要重新起势,你们何必挑起事端?就是五娘子那里也该留着余地好见面。”
“梁家要起势,难道我郭家就怕了?更别提五娘子了,若不是她,梁家老二只怕还在廷尉狱拘着呢。她既不顾我郭家,我们郭家又为何要顾忌她?”
“兄弟们都是用心良苦,可是六兄长也该顾着我姊姊的名声才是,今日打了梁武,把事情闹大了,让我姊姊如何自处?”
郭令颐虽年少,到底是郭霁的亲弟,他既出来说话,别的兄弟自然气焰就消下去了。
郭家大排行为六的那个子弟便道:“九弟与阿兕一母同胞,原本此事该问过伯父和九弟的。可是伯父卧病在床,你又不在场。那梁武嘴脸实在可恶,我们两个不打他一顿,只怕教众人小瞧咱们郭家。”
几个人原本正争论不休,却在看见郭腾的一刹那,“万众一心”地戛然而止,惊人的默契。面上的表情也从争论时的各持异色,一下子化作毫无二致的疏离以及……鄙夷。
郭令颐觉得有些尴尬,笑了笑道:“四兄长何时归来?怎么不早来知会?一路风尘,兄弟们正该同饮几杯,为四兄长洗尘。”
郭腾似乎是司空见惯,不以为忤,回以一笑,道:“也才回来不过几日,忙着交割公事,无暇报与伯父并众兄弟们,恕罪恕罪。晋北偏僻,无甚长物,略带土产,供伯父并兄弟们一哂。”
郭腾嘴上说回来不过几日,实则十余日是有的。郭氏子弟们也都知道,自然腹诽,面上神色更是轻视。
郭腾仿佛没看兄弟们神色,只命跟从的人将几个箱笼抬上前来,向内送去。
“老四千里风尘,还想着兄弟们,兄弟们自然感激。只是不知这箱中可是戎胡之物?”郭家一名年貌与郭腾相当,却是几人之叔父便开了口,只是口中虽然客气,唇角的讥诮不言而喻,道:“只是这些都是四兄长逐利谋财所用,我兄弟何敢当?”
这话刻薄,只差一个耳光扇在郭腾脸上了,郭令颐并两个兄弟觉得太过了,却又碍着叔父的身份不能言辞相加,便欲出言岔开。
然郭腾却只淡淡一笑,道:“上次所带西域之物什,伯叔并兄弟们见了都不大欢喜,因此今次所携并非域外之物,乃晋北土产,叔父并兄弟们不嫌弃,就当个玩意罢了。”
众子弟默然不语,其中有个幼弟人人唤作郭十六郎的,乃是郭图幼子,不过七八岁,了无心机,偏偏读书颇用心,朗声道:“四兄长不闻《礼记》有云‘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难道四兄长不明白其中之意吗?”
郭腾将目光转在郭十六郎脸上,俯下身来,饶有兴味地瞧着他的缺了门牙的却语声朗朗的样子,眼中含笑:“十六弟又换了两颗牙齿呢,说话倒不漏风。”
郭十六郎却板着脸道:“四兄长取笑人呢?我虽年幼,兄长也别欺侮我。”
郭腾便道:“十六弟虽年龄小,书却背的好,我只为你高兴,哪能欺侮你?只是,你我既为兄弟,难道不知你四兄长是不读书的吗?”
这郭腾自父亲去后,便带了自己生母别宅而居,年长的几个兄弟还有些少年时的共居经历,自郭令颐以下几个年幼的子弟与之相处时日甚短,是以郭十六郎并不知郭腾底细。只知他是族中有名的惫懒子弟,最为父兄辈所不齿,因此也不疑有它,便一本正经道:“蓄养马乘能够伐冰以消酷暑的自然不是寻常人家,你我兄弟既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得享富贵,便不该做与民争利的事。”
郭腾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连说几个“好”,自笑了一番,又摇了摇头,道:“十六弟清贵,有卿士风度,令为兄自愧弗如。以后十六弟位列公卿、振兴家族,为兄只能望尘而叹了。”
众兄弟见他看着说的肃然起敬的样子,可眼神中分明满蓄不屑,俱深觉这家中的悖逆庶子实在可耻,于是摩拳擦掌,愤然讨伐。
“四兄长,枉你是忠烈之后,怎么见识尚不如十龄小儿?我虽然为弟,却不得不说你两句……”郭家大排行为六的这个子弟并非郭象三兄弟之子,乃是其从兄弟之子。他得几位从叔伯提携也在京中为郎官,然才能平平,处处不如从弟郭朗,便总想着有机会自我显耀。
族中兄弟即便才能不出众的,却往往德行无亏,他无处下手,唯有郭腾是人人喊打的,今日他总算得了机会,更是显出一派义正词严来。
郭腾早习惯了兄弟们的态度,一向不加辩驳,然今日听郭六提及“忠烈之后”这样的字眼,不禁变了脸色,冷冷道:“六弟说的是,我自是辱没先父忠烈之名。不知阿弟辱没了谁?”
郭腾此语讥刺,直戳郭六这一支父祖无功无名,托赖族叔伯方能出头,这本已揭了他的伤疤痛处。若是别人说也罢了,偏偏郭腾虽借父亲的功名得享富贵却是个为兄弟们不齿的不肖子弟,郭六顿时气得脸色煞白,便闹道:“我哪里比四兄长呢?我们在曾祖辈时何尝不曾富贵过?那时难道没有相互提携过?只不过当初高祖定下家族百年之纲,命我们曾祖辈半入朝官,半留乡土。我曾祖仁义,不欲与兄弟们争夺显耀之名,愿率子弟守住家族之根。若非如此,京中各支哪有今日之兴旺?我又哪得今日之讥?”
另有几个族中兄弟,也同郭六是一样的情形,便都为郭六不平,或来劝导,或谴责郭腾。也不知是理亏,还是畏惧对方人众,郭腾反倒没什么可说的,便欲以进见伯父为名躲开。
正不可开交之际,忽有人道:“都别闹了,阿兕来了。让她看见兄弟们如此,怎么好?”
郭家子弟对内对外,向以风度著称,在外固然一派芝兰玉树、修身治国的风范,在家中女眷面前也时刻保持沉稳威重、儒雅温润的体面。无论家里家外面对何种情状,也不肯在外人和女子面前失了举止。听说郭霁来了,一个个便都敛了愤容怒色,收了摩拳擦掌。除了郭腾一脸看热闹的哂笑外,其余几个顿时和颜悦色、一片融洽。
郭霁自然瞧出他们刻意营造和谐的局面中残留的几分尴尬,若是从前,她当然也要做出全然不知,陪了笑脸,不肯坏了兄弟们的氛围。然今日不同往日,只冷了脸到众兄弟面前。
“阿姊……”郭令颐知道郭霁大概是听说了郭家两个兄长与梁武动手的事,见她脸色不好,便上前迎着。
郭霁却瞧也不瞧他,径直向郭六面前走去,道:“梁家四郎是兄长带着八兄长动手打的?”
郭六让她瞅的发毛,在心中暗自嘀咕,他们家阿兕一向随性,凡事不上心的,今日这样冷若冰霜只怕是真生气了。他倒不是怕她,不过是个小女子罢了,又能怎么样?但她的父亲是自己的从伯父,一直提携自己,且是整个家族的砥柱,他父母兄弟都靠着这从伯父呢。想到这里,郭六不由得有些气怯。可是越是心虚气怯,他偏要做出底气十足的样子。难不成在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族妹面前输了气势?令人觉得他这一支屈从于富贵,连伯父家十五六岁的小女子都怕?
“阿兕,那梁武暗中使诈,四处宣扬,坏你名声,实在可恶。为兄教训教训他也是……”
“六兄长是不是说这是为了我的名声,也是为了郭家的二百年令名不被玷污?”
郭六被她这样直截了当的打断话头,一时语塞,踌躇半日,只好在她直刺刺的目光中点点头。
郭霁不禁冷笑:“兄长口口声声说是梁武散布谣言?果真有证据,还是捕风捉影?”
郭三皱了皱眉头,强忍住不耐烦,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除了梁武,还能是谁?”
郭霁一字一顿道:“我便不知!我便不晓!我便不能一口咬定是梁武!”
郭六是个急躁的,见郭霁这样不给他留面子,便急赤白脸道:“我只道是那梁武居心不良,坏你名声。今日见你这样回护他,难不成传言是真?”
先前那叔父辈的见郭六实在不像话,便喝道:“老六,你胡说什么?”
郭六顿时惊悟过来,正后悔间,郭令颐却冲上来道:“你身为郭氏族人,不知维护郭氏名声,如今又辱及我姊姊,你若再说一个字我便对你不客气!”
郭六原本就又气又愧,正不知该如何挽回形象,见郭令颐这样,也动了意气,道:“我为郭家出头,想不到落得这样。族中有女子名声受人点污,你们非但一个个不吭声,如今倒来谴责我。你们放心,就是梁家人找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兄弟们。”
见他这样,郭霁倒被气笑了,她伸手拦住郭令颐,道:“六兄长倒没必要纠结梁武有没有散布传言。只是从前人们是暗中传播,如今我们郭家人自己出头把事情闹大,此后人们反倒不用避讳,尽可任意传言。‘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人言汹汹,兄长不思谦退,反倒把事情闹大,唯恐天下人不知,果真是为郭家声名?”
郭六被问的哑口无言,族叔见差不多了,又怕在郭腾面前现眼,便上前道:“阿兕,老六虽行事鲁莽,也是激于义愤。‘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既然都是郭家的人,何必计较。我们还该同仇敌忾,商量下如何应对。如今长兄卧病在床,不能惊动了他。若梁家人找上门来,我们且先把老六藏起来,剩下的众口一词,就说是老六的不对,待找到了人自然送到梁府任由惩治。想必梁家也就不好意思怎样了。”
郭霁自然不能同叔父辈的人校正,却也不答话,又转向郭六,道:“梁武精骑善射、擅长角力,不知六兄长想没想过为什么他竟在两位兄长面前不堪一击?其实我们不必担心梁家找上门来,梁家人——未必像你们兄弟一样愚钝无知不可救药!人贵自知,烦请兄长以后……不要自作聪明!”
“我……”郭六还要上前,却被别的兄弟拉住了。
见一向温和的郭霁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众人鸦雀无声。
一片沉默中,唯有郭腾拍手喝彩道:“阿兕好见识,我兄弟们读圣贤书,又自小历练,竟无一个如阿兕这等明白的,实在惭愧。”
郭腾虽口中将自己列于兄弟们中,自称惭愧,实则借此讥笑郭氏众子弟,自然触了众怒。众人正被郭霁说得一腔羞恼无可宣泄,此时郭腾便成了箭靶子。
郭腾任凭众人将矛头指向自己,待众人停下来,才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郭氏子弟都是一时英华,怎能受他这样折辱,于是也顾不得兄弟之情、一门之谊,愤然问道。
郭腾止了笑,看人的神色却狂浪,道:“我笑你们大难临头不自知,虎兕在前尚酣睡。”
“你说什么?”
“你什么意思?”
“好歹也是郭家的人,你竟如此诅咒,对得起祖宗吗?对得起你过世的父亲吗?”
“我对不对得起祖宗父亲,何需兄弟们劳心?兄弟们对得起就行。”
“老四,你别阴阳怪气的……”
郭霁话已说明白,本拟转身离去。此时听到郭腾之言,忽想起之前父亲和五兄长那日的惶恐,想起父亲于卧榻上白发突生的病容来。她也不知郭腾是不是乱说,心中却生出莫名的恐惧来。
她回头瞧见群情愤然的族中子弟们,心中更是烦乱,再不愿停留,转身便返回内宅。
才到了自己居处前的回廊上,忽一阵风吹过——明明是熏熏南风,她却觉出些寒意来。她不禁停下脚步,听风吹庭院,看绿树簌簌,分明感到其中潜藏的冷冷秋意。
侍女们见她只管大太阳地里站着不动,生怕她着了暑热,却又见她脸色不好不敢劝。偏巧迎面看见阿容从外面回来,顿时像是见了救星般。
不待郭霁说什么,一个侍女便迎了上去,道:“阿容姊姊你这半天去哪了?适才娘子和六公子言语不洽,我们也劝不住。”
阿容也觉得诧异,便笑着上前向郭霁道:“我们娘子一向温柔和气,今日为什么同公子吵起来了?”
郭霁并不作答,只道:“你怎么这会才回来?”
阿容略显别扭,瞧了瞧众侍女,吞吞吐吐道:“昨日我回家去,向娘子和女师告假了的。原本要早些回来,谁知半路有些事就耽搁了。”
郭霁只道她家中有事,也不多问,便要进屋。阿容忙跟过来推开门,又挥退众侍女,说这里有她照应。
阿容是郭霁身边侍女之首,她说的话若郭霁无异议,自然人人遵从。何况那些侍女见郭霁今日气恼,早就生怕殃及己身,现在如蒙大赦,便都散去了。
郭霁在窗前坐了,犹自心潮起伏。
阿容上前悄悄回道:“今日我回来晚了,其实是遇到一个人了。他让我……让我带封书信给娘子。”
郭霁不禁蹙眉,道:“遇到什么人了?”
阿容便奉上一函,见郭霁半日未动,便为她开了函,露出里面素绢墨字来。
郭霁只瞧了一眼,便认出是梁武字迹。
“是梁武让你送来的?”
阿容点点头,道:“他也不知怎么打听到我昨日回家去了,我一出门就见着他等在那里。我知道不该令娘子与他私相递授,可禁不住他苦苦央求。”
郭霁叹了一声,迟疑半日方道:“他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阿容诧异道:“娘子怎么知道他受伤了?”
郭霁不想和她多说,只好含糊其辞道:“我听人说起他日前同人动手。”
阿容这才一片恍然大悟,笑道:“怪不得见他脸上有些淤青。我问他怎么受伤了,他说是骑马不小心跌伤的。原来却是与人相争打架——这梁公子也真是,好好一个贵公子,怎么行事和街头泼皮似的?”
“除脸上的伤,手脚可曾受伤?”
“那倒看不出来,不过也没见他瘸腿跛脚的,行动矫健,与从前无异。想必是没有。”
郭霁这才微微颔首,道:“你去吧,我一个人呆一会。”
阿容看了看手中的书函,道:“这书信……”
郭霁便垂首沉默,片刻之后却忽然抬头笑道:“你拿出去烧了吧。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你就告诉梁公子,郭家七娘子待嫁之身,不便交接外男。”
阿容听了,语声一滞,道:“娘子……”
郭霁却从枕下拿出一方叠的整整齐齐的素绢,道:“这个也一并拿去烧了吧。”
阿容一瞧,却见这素绢上也有字迹,十分眼熟,细看下认出这是去岁春日,梁武托她交给郭霁的。
她欲待说什么,瞧见郭霁神色远非平日,便又把话咽了回去。她伸手接过着素绢,一并放入函中。同时也忽然明白,当日梁武以请教为托词,其实就已对七娘子有意了。
她想起郭霁同梁武最后那次相见,不知为何心中竟涌出些酸楚来——这是身为婢女且一向了无心事的阿容从未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