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时间庸扰。
雍都豪族高官们皆延颈仰望,等待这焦灼的令人心惶惶的局势有所变幻。
彼时晋州刺史为尚书令姜策族兄姜桓,另有乐广太守冯庶被临时授予参军长史一职,为其副手。再则随同而去的幕僚则有司徒掾卓宣、骑郎郭腾等则被临时任命为州刺史属官长史、参军等职。此外并有随将二人率五千人入晋北。
朝中见此次被安排前往晋北的的刺史并幕僚,便知天子并非要以朝廷力量去平定晋北边患,还是想依靠晋北营平乱。
姜桓此前未曾独当大任,然他却是尚书令姜策族兄。姜氏一族素来为天子所信重。卓宣是王昶的人,自然也就是东宫的人。郭腾虽近来蒙受天子恩典,但众人眼中却始终是个散兵游勇,不过是充数的。
可是冯庶却是梁家的姻亲,乃是梁信之姊、梁略兄弟姑母冯家大娘子的夫婿。梁氏亲族友朋虽多遭遇罢黜,冯庶却因数年在外任,京中人皆以为其并未有参与梁氏之谋。且其女嫁于曹允之侄曹英,曹允为其暗中运作,故而得以幸免。此时朝中正需与梁氏有关之人前往安抚晋北诸将,于是曹允便推荐了冯庶。
这冯庶心知天子用意,便顾不得入朝觐见,先期从乐广出发,晨夜兼道,赶往晋北。姜桓闻知,生怕冯庶因梁氏之难而生出异心,若先与晋北诸将连络,不但他这晋州刺史身家性命堪忧,便是朝廷也会生出祸患——当然,也是怕冯庶提早拿下晋北,夺了头功去。于是便问众属官谁愿快马先往晋北,以防冯庶别有谋划。
两名将领都想借机建功立业,自然愿去,但姜桓却生怕武将带兵迫近晋北,若生出误会来反倒逼反了晋北诸将。
晋北情势不明,郭腾等人自然万千不愿。唯有卓宣颇有慷慨之气,自告奋勇前往。姜桓原忌惮他是王昶的人,本不愿任用,然此时也顾不得了,只得分了二百骑兵随卓宣先期入边。
姜桓战战兢兢入晋北,原本以为自有一番暗流涌动。甚至生怕万一兵变,自己所领的两千人哪里是晋北虎狼的对手。谁知到了晋北,却见冯庶并卓宣已经完全摆平诸将。晋北诸将甘心服从,竭忠尽力荡平狄患。
于是晋北边患不足一月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得以破局,天子派遣的刺史及其属官甫一到任便得到晋北边将全力支持。晋北边将乃是百战之师,阻击野战无所不善,不过三两场速战,北狄集结而来的数万骑兵便全面溃败。
随即为北狄助阵的羌胡也一哄而散,哪知长史卓宣等人追击不已,未能及时奔逃的羌胡数部无奈投降。姜桓是个见好就收的,欲放归羌胡,便与卓宣、郭朗等人商议。
郭腾无可无不可地打哈哈,卓宣却别有见地。
“使君受命于急难之际,历经风尘来此险境,运筹帷幄方能合中外之力,率众击溃北狄羌胡。所成功业,立竿见影。为天子解忧,令朝中遥慕,本是不世之功。然此前冯庶先到,有安定收伏边将之功,若邀得头功,岂非掠使君之美?”
姜桓顿时醒悟,忙问计策。
卓宣便力主必要胁迫几个有头脸的羌胡首领或质子入朝,晋献天子,方可显当今天子控御天下之武功、旷世之勇烈。
姜桓略一思忖,自然明白如今天子最喜开边拓土、万方来朝的功业,若果真如卓宣之言而行,必能得天子欢心。
姜桓不禁大喜,频频点头,然鉴于卓宣乃王昶心腹,又有些迟疑,犹豫半日方道:“卓君所言,大合我心,姜某感激。只是卓君此举,于王公何益?”
卓宣听了,顿时变了脸色,道:“使君既见猜疑,何必用仆之言。如此虽被人占了头功,凭姜氏之势,亦可完成使命。”
卓宣虽怒,却句句戳在姜桓心口上,他年过不惑,却始终在族弟姜策的荫蔽下平庸苟且,正想趁此时机建功立业、扬眉吐气,便什么也不顾了,忙道:“卓君且息怒,我非疑君。然因知君素来追随王公,王公势力庞大,不得不问。望君见谅,我再不敢疑君之苦心。只是这羌胡头领如何肯乖乖跟我们回去?”
卓宣顿时霁颜,笑着揖道:“使君之疑,亦是人之常情。原是仆一心为使君打算,无端被疑,故而口不择言,望使君谅之。使君有所不知,我之所为,既是为使君打算,却也是为司徒王公。”
姜桓不解,若有所思地看向卓宣。
卓宣遂道:“在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东宫与梁氏势不两立。冯庶乃梁氏姻亲,立下功劳,自非东宫与司徒所乐见。”
卓宣顿时醒悟,看向一边的郭腾,笑道:“郭君以为如何?”
郭腾笑了笑,道:“仆虽不才,但也是郭氏子弟。”
话虽不多,姜桓却放了心,毕竟郭氏也是东宫的人,肯定也不愿意见到冯庶立功。这郭腾作为郭氏子弟,虽屡次传闻说与郭象等人亲情淡薄,但面对外敌,亦必以郭氏一族为重。因此他也相信郭腾也与他二人不谋而合。
当下三人议定如何谋求将投降的羌胡首领挟持入京,以求功名。这其间自有一番曲折辗转、波谲云诡。
平日朝中略有微动便牵扯甚广,何况边患大事。若捷报传入雍都,立时一番风起云涌也是自然的事。
然那却不过是面上的情形,实则在捷报传来之前,私下里就已是汹涌较量,如潮汐起伏。
王昶这样的朝中大员自然不必等到边报传来就已对战事了若指掌。朝廷紧急驿报已是八百里加急,也不知他竟有怎样的神通,竟先二日获得捷报。
虽已是傍晚时分,他还是趁着暮色未合,暗派其子王和乔装后,趁着尚未禁夜,径直驰去东宫。
其时太子正与姬妾饮酒夜宴,听说王昶独子求见,便知事情重大。随即挥退了正在侍宴的萧孺子等人。萧孺子难得有机会亲近,待别的姬妾退后,她便落在后面,有些不舍地上前为太子整理衣襟,一面又劝谏太子不要过度饮酒等语。
虽然是明于事理的劝说,全全无进言时的一本正经,倒有几分怨嗔似的。
太子见她虽无公孙姊妹的气度,却也颇有楚楚动人之姿,又想平日忙碌,即便偶有闲暇,为了安抚公孙家,也多在公孙良娣处,对她多所冷落。
于是他心里便动了怜惜之意,笑道:“你若舍不得,我多去你那里便是。”
萧孺子脸上一红,低声道:“妾无德无才,能得殿下怜悯已是大幸。如何敢有奢望。”
见她如解语之花,太子听得心驰神荡,亲昵笑道:“今日你便说破天去,吾也当去你那里亲近。”
萧孺子忸怩半日,才道:“殿下垂怜,不该推辞。只是如今妾大有不便。”
太子听了,以为她是月事来了,也不再说什么,且心中有大事,便又挥手命她离去。萧孺子欲言又止,终于退去。
太子身边近侍见此情景,待殿内肃清后,上前回道:“殿下有所不知,臣闻萧孺子已有喜。”
太子先是有些惊诧,随即心中暗自欢喜。他因未有长成的子嗣而忧心不止,此时听了自然畅快。
便在此时,王和已进殿,行礼毕,便上前回道:“晋北已有消息传来。”
太子不禁挺身跽坐,忙道:“晋北将领如何?”
王和摇摇头,回道:“晋北诸将全力退敌,未有任何异动。”
太子听了,挺直的身子不禁颓然回落,沉默半日方道:“战事如何?”
“北狄已退,羌胡六部,已降了四部。”王和见太子不乐,又道:“殿下毋忧,此战虽谐,晋北诸将虽令人失望,但臣父尚布置了后招。”
太子听了此言,才略有些振奋,道:“可是卓宣那里有什么消息?”
王和便道:“卓宣本欲逼反晋北诸将,谁知被冯庶抢先一步。如今他命人送来讯息,说要暗中策动诸部羌胡攀诬到梁信父子身上。”
“羌胡诸部怎么肯?”太子大为疑惑。
“殿下可曾听闻梁信曾与滩头羌胡有过姻亲?”王和见太子点头,便又膝行上前道:“当日梁信为拒北狄,便欲结交羌胡。其中滩头羌胡乃是最强的一族,于是这梁信便与其首领之女成婚,于是羌胡各部便都与梁氏结盟,为梁氏剿杀北狄没少出力。谁知这梁信忒没良心,用完了羌胡后,竟又再娶河西柳氏女,强令那羌胡妻子自降为妾。那羌胡女子也是个有气性的,决不肯屈居人下,最终与梁信断绝情义回了羌胡。因此这羌胡人人痛恨梁信。臣父派去的卓宣是个有智谋的,必能说动羌胡攀引梁氏父子里通外敌。”
太子思索半日,才道:“你所说的那羌胡女子可是梁略之母?”
王和道:“正是。”
太子略笑了笑,才道:“那就是梁略的外祖家了?”
王和却胸有成竹,回道:“臣知殿下之虑,然此时滩头羌胡之首已非梁略外祖,乃是他母亲的异母弟。据卓宣所言,梁略之母与这异母兄弟极其不合,他们出手时自不会顾及梁略。何况,利益之争,父子兄弟亦不顾,何况甥舅?殿下只管放心,只要许以利益,羌胡没有不应许的。”
太子沉默良久,肃然道:“做的隐秘些,不要留下痕迹。”
王和忙又笑道:“这卓宣确是个人才,所遣乃是心腹之人,只传口信,并无书信。”
太子笑着点了点头,道:“天色晚了,你也不必犯险回去,今夜你我同乐如何?”
王和忙道不敢。
太子却已上前拉着他的手道:“你我名分有别,实如兄弟。我近日新得了几个绝色舞姬,不但舞姿绝美,更别有妙处。”
王和却不敢消受,道:“殿下为天下储君,将来自有天下,何种女子不可得?何种乐事不可享?如今桑林之事方了,且隐忍些时日。免得被人……”
太子皱了皱眉,道:“桑林之事,乃吾心头之恨,君何必再提?”
王和瞧着灯影下太子的容色,欲待进谏,终未敢言。他见太子已经命人叫上歌儿舞姬,更有新进的丝竹声乐,也只得退而入座,那歌舞声色果然令人耳目愉悦,但他虽是王昶的晚年独子,却并不骄纵,因而颇有其父严正之风。父亲平日教他不可行为偏斜,落人口实,因此他虽已有妻妾子女,却从不奢靡。何况太子身处储君之位,他怎敢与太子狎昵太过。
因此除太子数次命酒,这王和只是目不斜视地盯着桌案。
谁知那舞姬本是太子用来酬客的,一舞方罢,也不退去。这边王和正尴尬着,却闻太子命他拣择心爱佳人。他自然推辞,太子也不与他周旋,随意命其中两名舞姬到他身边侍酒。
王和只觉浑身难受,却又说不出哪里难受。想要动一动舒缓一下四肢的不适,却又一动也不敢动。眼见着两名舞姬似有若无地贴到他身上了。便在这焦灼难耐之际,他忽想起一事,先是一阵冷汗,随即顿时一阵轻松。
“请殿下屏退左右,臣受家父之命,有要事告于殿下。”
太子未免扫兴,却也无可奈何,心中只道这太子难做。他做了这十余年的储君,事事掣肘,不得自由。若有一日登九五之尊位,先要好好地恣意享受一番才好。
然而他也知道,若要得这九五之位,总要仰仗王昶等人,于是叹息一声,命舞姬等退去。
一刹那间,大殿清净下来。
王和顿时觉得身子舒泰了许多,瞧见此间除了太子并身边一名亲近侍从外并无别人,忙回道:“殿下对梁家,必须当机立断了。”
太子心中一凛,适才因赏歌舞而怠慢随意了的心思立时收回,道:“廷尉那里已经派人去查了,我也暗自知会过他们。”
王和道:“廷尉那些人行事逋慢懈怠,如何能倚仗?臣父已经派人到青州去了。便是没有证据,也要做出证据了,这一次定然事成。”
太子面上微笑颔首,心中却隐隐不乐,这王昶怎么事事料在他之先?
“梁信暂时动不得,只好等晋北的部署才能将他置之死地。但是梁略——殿下可不能姑息了,该用些手段才是。”
太子面有难色,道:“梁略也曾是主上看重之人,如今并无证据,贸然逮捕系狱总是不妥。”
王和不由身体前倾,道:“主上授命于殿下主持此案,正是大好契机。若殿下优容姑息,一旦晋北捷报传来,若被梁氏党人得了机会进言天子。届时殿下就在没机会了。”
太子訇然醒悟,忙道:“明日就告知廷尉狱,以我手令命左右都侯前往捕系梁氏党人。”
“殿下!”王和大声道:“明日就来不及了。晋北官报不出两日就将入朝。”
太子豁然起身,问侍从道:“今日是谁值夜?”
近侍忙躬身道:“今夜乃是率更令郭朗亲自值夜。”
“传我手令,命郭朗集齐东宫戍卫。”
近侍迟疑了一下,忙去值事房中通知郭朗前来领命。
王和贴心地呈上一卷名录,道:“臣父命臣报与殿下,趁夜行事,不可波及太广。只捉拿关键人物,先拿出供词再说。另外……对梁略等人,不必顾忌,可以用雷霆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