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数月的调理,天子身体大愈,于是转过年来的正月,改元泰和,并大赦天下。
当年元日之夜,太子亲自监察宿卫布防,而天子亲自带着九江王、城阳王及尚书令姜策、中常侍曹淳等人登上朱雀楼接受百官臣民拜贺。
天子舒展笑容,向叩拜于城下的臣民亲赐祝语。
此后,因朝中及各州郡因沫阳侯抄斩及梁氏败落而空出六百石以上职务有数百之多,高官就有数十,政务不得推行,于是需新任命授职。
按照惯例,司徒王昶等朝臣提前议定,将历年来的郎官们加以遴选,拟定职务经天子亲自考核后,方始任职。自然,今年有所不同,天子将此务交由太子处理。太子不敢专擅,遂分拣轻重、划定等级,徐徐拟定职务交由天子过目,天子只略瞧瞧,便照太子方案成行。
可又如何何能填补这空白?于是天子便下令由朝中三公九卿并各州郡国察举推荐来的秀才、孝廉拟定补入。
于是自元夜后至于仲春,司徒王昶府上来拜谒的候选备官络绎不绝,许多在太学游学而趁机拜入王昶等人门下的太学生便皆借机入仕,平日里与王氏一族有旧的各地世家大族子弟亦得以推荐,京中与王昶父子交好的贵家子亦连连升职。
自然,那些平日里与之疏远的能得保旧职就不错了,其中更有因与王氏父子及其一党不和而被调离原职,或以课考不合其职罢黜,或明升暗调,或暗中施压令其自去其职……其间种种不一而足,可谓是几家欢乐几家忧。
司徒王昶一时风头无两,而晋阳王氏子弟多得以提拔,王氏一族成为世家之首,势力已渐追公孙氏、郭氏、邵氏、姜氏等族,已然成为豪贵之首。
若论权势气焰,自梁氏重创以来,只怕唯有海西侯赵氏能与之匹敌。
就连数代战功的蔡家、萧氏及历来书香的黄氏也大有不及,更遑论别的寒门。
当此之时,天子不过对于朝中千石以上之官亲自考核,凡六百石以下,除非军中职务,鲜有关注。唯有羽林戍卫所缺官职,引发争议。因此,天子与以司徒王昶为首的朝臣刚刚经历一番拉扯朝争,新晋海西侯、实职步兵营司马赵佗一跃成为最亲近天子的宿卫官羽林左骑右监,同羽林左骑一样,仅次于羽林中郎将,虽然俸禄,却更亲近天子,海西侯赵佗暗自欢喜。
数年来一直以羽林郎身份跟随天子的令狐遂则任羽林左监一职,跻身为六百石之列。
因梁略的去职,空出的羽林军掌官——羽林中郎将,终因天子与太子并大臣君臣父子之间争论不休而暂时悬空。因此统领羽林左右骑的左右监就成了羽林郎之首。
那日退朝后正值雪霁初晴,雪色与阳光交织成艳丽天光,将宽阔的朱雀大街照的银光灿灿。
多年离京的郭象久别重见这京华光景,因朝堂之争而满怀忧虑的心思暂解,见天色尚早,便施施然踏行雪上,观望这帝都雪晴。见风景不殊,而世情变幻,心中不由感慨万分。
他一人正走的闲散惬意,忽见身后家仆小碎步追过来向他回说太子并司徒王昶、侍中公孙汲在身后。
郭象听了,忙收住脚,转身向回趋行逆向迎接太子并王昶等人。
双方厮见罢,太子见雪下的好,忽想起日前新得了些獐鹿鸡雉等野味,临行前已命家人烹制,便邀约王昶、公孙汲并郭象前往东宫小聚。
又向郭象道:“郭少府为国远戍幽州数载,恭谨忠笃、风霜劳顿,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吾今日当为公接风,公不嫌弃简薄才是。”
太子如此一说,三人便知是早有准备。郭象略一沉吟,忙向太子道谢。王、公孙二人亦皆有兴致,要去赴此集会。
其时公孙汲的从人高扬正在身侧,便躬身上前,在兴高采烈的公孙汲面前低声说了句什么。
公孙汲这才一拍额头,道:“今日正该臣留宿宫中值夜,险些误了王事。”
说罢忙向太子请罪不迭,太子一听是宫中值宿,遂客客气气道:“国事要紧,公孙侍中请行,你我之聚,改日也罢。”
待公孙汲告罪去后,郭象若有所思道:“太子美意臣不胜感激,本不该辞,然此时朝中情势微妙。若有别有用心者拿去弹劾,那可就……”
不待太子回应,司徒王昶微微捋须,笑得有些自得,道:“郭公何必如此小心,如今朝中言官最识人情,皆望风行事。天子器重殿下,便是公卿,也如山间之水,顺势奔流。公曾见逆流而上的水吗?”
郭象听了,微微蹙眉,正想回答,却听太子笑道:“郭公远在幽州多年,朝中事有所不知,司徒这譬喻恰切,郭公想必一听即明了。”
郭象忙道:“臣远处僻远,耳目混沌。今日听王司徒之言,茅塞顿开。只是有一事不明,愿请教司徒。”
王昶略一挑眉,唇边簇起一抹笑容,然那笑容却如山峰峭刻,殊无笑意,道:“郭公请讲,仆愿闻其详。”
郭象道:“如今殿下如星光璀璨,正是运势正兴时,臣闻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古人之意是以退为进、以屈求伸,方可攻守两得。不知司徒怎么想?”
王昶听了脸上一僵,道:“仆不知何意,郭公不妨直言。”
郭象忙躬身道:“羽林郎一职,近身天子、关乎宫禁,若一味争胜,只怕于殿下有碍。不若顺水推舟,由天子亲命。天子亲自任命心腹则安心,心安则放权委政于殿下。反之,天子悚然惕怵,如此则心难安,于是心中狐疑,则于太子有碍。”
王昶虽一向敬畏郭家,然为人刚愎,亦颇有些狭隘不容人,便不客气地道:“郭公在幽州与外夷胡部交接,仆以为当有几分胆量的,谁想竟如此胆小畏葸。怪道当年天子只爱重令弟。从古至今,朝堂谏争皆是义不容辞、殒身殉道而不退。你若一退,自有人步步紧逼。这些年来,仆辅佐太子,正因居天下之至道而不敢丝毫退却,方有今日局面。”
太子见二人说得僵了,忙笑道:“郭公多年效力边关,不明这些年朝廷形势,不如到敝处小酌,待王公细细道来,自会明白。”
王昶不好再说什么,便冷着脸兀立不言。郭象心中却更加迟疑,原想劝谏太子今日之聚恐怕不合时宜,然见此情形,无论是太子还是王昶皆对他已生成见,因此也顾不得此事,只得虽太子入东宫参与宴席。
席间自有山珍奇味,美酒佳肴并歌舞钟鼓,更有太子亲信的近臣及方士相陪,言笑言欢。
然郭象眼见太子身边众人之相,更加无情无绪。想他当日任太子少傅时,与王昶时任太子太傅的等人同佐东宫,在微妙局势中,众人一心一意辅佐少年储君,挨过了最初数年的风风雨雨。彼时王昶虽为人刚强瘦硬,却也不失风骨,如今却骄纵刚愎、一意孤行。而当初的储君虽然年少,却也颇知进退,亲近君子、洁身自好。
如今再看身边环绕的多半是些阿谀巧言、浅薄无知的小人,他们众星捧月般的拱卫,令尚未及而立之年的储君脸上呈现出熏熏然的醉态来。
其中一个着道袍的老者,躬身向太子敬酒,饮罢了酒,却又深深叹息。
郭象初来也觉出太子似乎极重着道人,见此忙问:“张仙人何故叹息?”
那张仙人便回道:“臣深为殿下忧虑。”
不待太子说话,王昶先就哼了一声,道:“如今形势大好,仙人又有何忧虑?”
那张姓道人却并不搭理王昶,直向太子拜下去,语气诚恳惶然:“臣闻天子宠信九江王,九江王非但迟迟留京,近日还连连召入宫中,天子恩遇非常,日常倾谈,常至宫门闭而不及去。按制,皇子年长皆不得留宿宫中,而九江王侍奉天子至深夜,就违制留宿宫中,甚至数日之久。如此,是置殿下于何地?”
太子听了,不禁紧紧捏住了手中的酒杯,唇角抿起,半日未曾言语。
王昶再忍不住,勃然大怒,道:“无知野人知道什么?学些旁门左道,无入仕之贤,无君臣恩义,却惯会这些不入流的伎俩,专会挑唆君臣父子兄弟,还不速速退下!”
张道人受此奇耻大辱,不知是俱,还是怒,身子哆嗦起来,然转向王昶的目光却十分平和,道:“王司徒位极人臣,言行超拔,一言之出,一计之成,莫说殿下,就是天子也和悦笑纳,仆不敢与公争锋。然臣虽驽钝,不敢比司徒之德能,却也不敢不庶竭驽钝。唯请司徒容我等微末之身,尽忠效死殿下。”
王昶原本就瞧不上太子身边这些弄臣以些“仙药”“法术”等歪门邪道,引太子入歧途,听了此言,又见那张道人看似字字谦卑忠诚,实则句句挤兑挑拨,更是盛怒,更懒得与之动唇鼓舌,便挥袖而起,一叠声地吩咐东宫侍臣将张道人并其同党一并赶出去。
席案紧挨的郭象见太子并不言语,只冷眼瞧着他们闹,忙伸手拉住盛怒的王昶,道:“王公息怒,有什么待宴席之后缓缓进言。”
王昶不得不给郭象几分面子,还席跽坐,冷着脸道:“郭公有所不知,这些人调三窝四,无事生非,我已忍了不是一日两日了。”
郭象虽亦觉得所谓的“仙人”“道人”等不过是跳梁小丑,然见太子脸色,便知是大有回护之意,只是因为畏惧王昶,未曾出言,于是便道:“王公大度,自有容人之量。这位张君只怕也是担忧太子处境罢了。”
王昶哪里忍得,高声向张仙人道:“你自己说你今日进言,是为了殿下还是你自己?你和九江王之间的过节,不用我当众说出来吧?”
那张道人听到王昶要揭他阴私,心虚不已,也不敢再强,忙俯伏向太子道:“臣无能,不得为殿下分忧,见识鄙薄,触怒王司徒,臣万死,然忠诚之心不敢丝毫损减。”
太子的储君之位多得益于王昶,素来倚重,然私下里却一日离不得这张道人,于是笑道:“王公乃朝廷股肱、士林人望,何须与吾之私臣计较。来,王公且饮此杯。”
王昶一向骄矜,今日更是怒极,他虽恨太子身边的小人,却更恼太子肯亲近他们,见太子亲自劝酒,又不能不饮,却又心有不甘,于是饮罢便进言道:“臣自殿下幼时便侍奉左右,从前殿下处境艰难,臣与殿下更相保护,无日不欢。如今眼见殿下如此,臣不敢不言。亲贤远佞……”
郭象听王昶絮絮叨叨,暗察太子神色,只见自王昶出言,太子便躬身倾听,面容端肃而和悦,然眼神中却露出有十分的忍耐来。
郭象虽多年常处边关,对朝中事所知大不如从前,却也察知太子的不悦。当年他与王昶一个是太傅,一个是少傅,同佐东宫,那时君臣师生和谐。然当初太子的艰难非此中人难以言说,太子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回首往事难免痛楚刺心。可是王昶却毫不理会,太子偏又不得不听,如此又岂能上下同心?
郭象暗自叹息,也暗自苦思,忽从殿外走入一个东宫侍臣来,入得殿中,只向上参拜,待太子略以点头便匆匆上殿,跪于太子身侧,俯首低语片刻,便又在太子的示意下匆匆离去。
此人来去匆匆,神色严肃,郭象等人猜知必有大事。
果然太子立刻屏退众人,只留下王昶、郭象二人。宫漏声声、烛萤明暗,沉默了片刻后,太子道:“北狄十三部卷土重来,袭扰晋北。”
郭象大惊,面有忧色,道:“北狄历来为我朝之劲敌,天子历经十余年方平定北土。北狄大为受挫,战事方熄,为何毫无征兆地前来侵扰?”
王昶却不慌不忙,捋须而笑,浑忘了无适才的不欢,畅快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太子便低眉笑道:“太傅可是有主意了?”
王昶四下里一瞧,只见大殿空空,残席犹未收拾,之前的欢宴似乎仍在,然狼藉的杯盘却显得更加冷寂。
他神色肃然,眼锋横扫,却也不避郭象,径向太子道:“殿下奉命勘察梁美人巫蛊案,如今证据确凿……”
王昶说着,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郭象心头一跳,只见太子挺身跽坐,道:“此事一在边关,一在深宫,如何相干?”
王昶见问,慢慢说道:“请殿下深思,殿下既有证据,而天子虽更加信任殿下,却迟迟未向梁家动手,可知是何意?”
太子茫然摇头,半日讷讷道:“难道是因城阳王?”
说到这里太子忽然如梦初醒的样子,疾声道:“难道陛下有意于城阳王?”
王昶忙做了个止声的动作,摇摇头道:“殿下稍安勿躁,不要作此忧天杞人。城阳王虽得陛下欢心,然数龄小儿又能如何?”
“难道是为了梁美人?”太子的话冲口而出,显然更加激切。
王昶却叹了口气,明显是深深失望,只得道:“梁美人一个深宫妇人,即便天子多所垂爱,然以色侍人,岂足忧虑?”
太子似是无声叹息,又似是默然长吁,郭象见他的原本挺直的身体不由松弛下来,虽深深叹惜太子不分轻重,却也心生怜惜。这太子自幼失母,外祖家一门凋零,身后并无任何势力,全靠着天子一心扶持才有今日。然数年来,天子所宠爱的梁氏女生下少子后,那句“此子类我”的戏言即便身在边关的郭象也有所耳闻。
听了这样的话,身为臣子,哪个不人心浮动?近年来太子屡次陷入危机——无论是太子失德之行,还是朝堂危机,恐怕都与这句话相关。
从前郭象就深为这句话而忧虑,今日见太子这样,就更加幽思了。
太子对于天子分爱于人的在意,竟胜过了对更有力量的潜在威胁。
可见这身为储君的英年男子是如何恐惧惴惴于失爱于那个高处君位的父亲,更可虑的是,他因内心失怙的惶恐而行为荒唐失度。
看着这曾名为自己的弟子,实为自己的主君,更是郭氏一门希望的年轻储君,郭象想说什么,却始终张不开嘴。
“殿下忧虑城阳王与梁美人,臣早已深知。然而若梁美人母子没有梁家的话,不过是身单力孤的妇孺罢了。只有做掉了梁氏一族,殿下再无忧虑。至于那个上蹿下跳的九江王,不过是天子为了敲打殿下的工具,陛下厌恶他,更甚于殿下厌恶他。”
“陛下顾忌梁家?”
“陛下虽杀伐决断,然恩深义厚、心怀仁慈却是千古未有。他是在念及梁家的赫赫功绩,以及梁家父子的忠诚侍奉。北狄入寇,正是机遇。”
“然北狄入侵,正是用人之际,当今之世,能征善战的未有几家。其中萧氏拒守陇右,邵璟虽善战,却插手不上晋北的事。景氏虽善战,却未必肯去啃这硬骨头。唯有蔡都一直在黎阳营,倒与晋北军或有协同往来时,却未必能独当一面。如此一来,陛下反倒要用梁氏了,太傅为何以为此乃机遇?”
“殿下无忧,臣已暗中安插人去往晋北,此人必会将梁氏一族岌岌可危,陛下顾忌晋北的梁氏旧部一事传入晋北诸军将领中。”
太子顿时明白了王昶的计策,不顾身为储君,避席向王昶行礼。
听了如此毒辣的计策,郭象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王昶素以正直著称,当年二人共事,也觉此人除处事刚硬外,倒不失为忠正君子。
郭象不明白是这王昶当日善于隐藏伪装,还是世事变却故人心,想不到此人竟如此狠辣。
然郭象以为的此人之狠辣并非针对梁氏,乃在家国。
王昶暗中所派之人一旦将天子要灭梁氏,并对当日梁氏部曲心怀猜忌的消息传去,再摇唇鼓舌、煽动人心,晋北诸将必然要反。天子震怒之下,必然忌惮梁氏,梁氏一族固然覆灭。可是边境叛乱,外加北狄入寇,必然两相勾结,如此边患重重,此前十年征战之功,连同天子父祖与北狄数十年的对抗,必然毁于一旦。
朝廷争斗置天下于水火,原是古已有之的,而郭象终究不忍,然正欲出口陈说利害,抬头正见着王昶与太子欢愉得意之相。他年少入仕,历经浮沉,始终是郭氏一族的家主,岂不知权力之争的深浅、人心的可怖?明知“稍有不慎、祸及满门”的道理,于是终究未曾出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