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平日豪横的梁家四公子吃了亏,先是满屋子鸦雀无声,又见了那梁武一半脸黑、一半脸白,满脸惊愕的狼狈模样,又都吃吃窃笑起来。
梁武也瞧了瞧墨汁泼来的方向,见那泼了梁武的是个身形清俊的青衫小郎子,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
他忽然想起适才在讲堂外面,这小郎就远远地偷窥他们,只怕那时就不怀好意。
他自小未曾受此侮辱,用袖子一抹脸,不顾全然一脸一身的狼藉,丢下正要教训的虞丰,发足奔去追那“始作俑者”。董宁亦不甘落后,也不过就前后脚之间跟着追人,且边追边骂。
郭霁既知道自己误泼了梁武,自然不肯吃眼前亏,拔腿就跑。
原本是虞丰与梁武不和闹起的事端,谁知半路杀出个小郎,弄得事情更加无法收拾。那些儒生们再没心思读书,一个个跟着出去看热闹去了。
郭霁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撞在邵璟身上的。
她本是为一门心思往前跑,回头一看梁武他们就要追来,更是发足就奔,谁知脸一转过来,就见眼前一花——已然撞在一人胸前。这一撞可谓是结结实实的,是个满怀。那人胸膛也不知什么做的,只觉鼻子一阵酸痛,她想刹住脚,身子却不由自主向一旁跌去。
众人见此惊险之状,不由一阵惊呼。
那人却稳稳止步,从容伸手兜住了因为惯性而向侧面跌去的郭霁。
一抬头见是个男子,饶是穿了男装也不禁红了脸。
她红了脸,也不全是因为羞愧,更是因为恐慌。
她千防万防,日前和她阿弟演示了半日,才定好了今日,定好了计划,就是怕遇到熟人。要知道,作为一个女子私入太学,她固然要贻笑大方,成为笑柄,她父亲更要得个治家不严之罪,只怕就要被御史们弹劾了。
当今天子用人最重品德,对朝中三公九卿尤其严格,便是私德有亏,也常常会遭贬黜或罢免。
她自然要小心行事,谁知那董宁言辞间颇辱及她从姊,她虽然自小亦有教养分寸,却到底没忍住——她虽得了长辈嘱咐,却很为从姊不平。原本那梁略能娶郭家的女儿,何况还是她那女中典范的从姊,就已是高攀了,如今梁家日渐兴旺,却令她姊姊受委屈。
她到底才十五岁,刚及笄的小女子,原本就一肚子不平,听了董宁之言,还是发作了。
这也罢了,不过和梁武他们闹一场,学正来了,自然就解了,怎么能让她遇到邵璟呢?
邵璟她是认得的,虽然好几年不见了,然而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便是几年间模样也还不怎么变,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只是她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他,毕竟几年前她还年幼。
他未必就认得出,一念及此,她倒是不那么慌了,脸上的红晕也渐渐褪去。
只见那邵璟低了头,若有所思地瞧着她,她便讪讪一笑,挪了挪手臂,提醒他该松开手了。
待他松开了手,她低声谢了罪,才向路边一退,躬身肃立。而追到此处的梁武和董宁倒也停在路旁,虽然心中腹诽,脸上却也礼节恭顺。
因为来的人不但有学正,还有司业。
这司业位仅在祭酒之下。只因太学的最高掌官祭酒常由德高望重的饱学大儒担任,时常备天子顾问,是以常在城内太学。于是这渭北学宫的日常事务,皆由担任司业的副手全权处置,司业为比六百石,品阶不高,却是此处的最高权威,是以三人皆不敢任性妄为。
司业也还罢了,即便果真他们有什么舛错,看在他们家中父兄的面上,也不过教训一顿就罢了。然而今日来的人却实在不寻常。
一个就是适才被郭霁撞了的邵璟,这邵璟,出身就不必说了,他父亲邵韬出身将门,战功赫赫,是天子亲封的广武侯,劳苦功高却又能急流勇退,为天子所重,壮年丧偶后,天子又将宗室女清平县主许他为妻。而清平县主便是邵璟之母。
天子格外看重这清平县主,一个是因她自幼承欢太后膝下,另一个是因东海郡王曾在当年的“卫氏之乱”中护驾有功,遂子女皆得天子另眼相看。
邵韬家中兄弟子侄众多,然他嫡子却只有两个,一个是他已故夫人所生,现在城门校尉下任司马的邵周,另一个就是清平县主所生的邵璟。余者乃是庶子,虽日常得些疼爱,却不得器重。
而邵周为人忠厚恭谨,资质却比不上邵璟。
何况邵璟生母更加高贵,常常得以跟着出入宫禁。连带他少时也常跟着出入宫廷,从小的玩伴不是王孙公子就是世家子弟。又时时能够得见太后、天子。他生的既好,偏又极聪睿,稍稍年长一些,诵书骑射样样过人,言谈举止颇有几分气概,天子更觉得他异于他人,多加赞誉。
因此,邵韬也对这个儿子高看几分。
这邵璟在太学读书时与方从晋州来的梁略号称伯仲,为年轻人中极难得的英杰,尚未加冠就被天子亲选为郎卫,据说十分勇武,当值尽职尽责,天子考察了几年后就各自委以职务,很得亲信重用。
那梁略也罢了,自小跟着父亲在边境打拼,性子端方。然这邵璟却是另一个样子,他虽然借着家族声望和自身的禀赋,仕途顺遂,却为人疏狂傲慢,等闲人入不得他眼,那时他在雍都城里恨不得横着走。
后来到了婚娶的年纪,他因出身高贵,又受天子着力栽培,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况他虽性子豪横,偏偏生了一副清冷斯文的面孔,更兼身形颇有北地男儿的高大,虽不若比他小几岁的京城美男韩懿,然也可算得倜傥非凡。
是以许多有适龄女子的世家家主们对他颇为青眼,且也引得许多世家女私下里悬思心仪,一时愿与之结亲的大有人在。
然他依旧我行我素,父母为他暗中留意的世家贵女乃至于皇室宗姬,都没有入他眼的,反倒是同城中有些女子传出些不经之闻,令父母伤透了脑筋。
他自小豪横跋扈,父母也拗他不过,只能拖着。直到二十啷当大了,忽一日说要洗心革面、娶妻生子。
据说当初他父亲广武侯听说后喜不自禁,亲自从侯府跑到已许久不去的清平县主府去,准备与他母亲详细议定婚仪。
两个人许是欢欣过了头,竟暂时放下夫妻二人积年的嫌隙,兴高采烈地盘算着如何准备“六礼”,如何理顺流程,宴请哪些亲贵……诸如此类,连饭也顾不上吃,一直商量到日色欹斜,方才想起来竟忘了问是哪家高门贵女。
若是别家父母自然就做主议定儿妇人选,岂容儿女自作主张,然邵璟自小顽劣桀骜,他父母早不管了,是以有此一问。
待广武侯夫妇从邵璟口中听出“庆义坊的卫氏之女”时,脸色都变了。他们虽不知“卫氏之女”谓谁,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庆义坊”三个字。
庆义坊比之风月无边的延庆坊声名要好的多,然对于邵氏这等家族的子弟而言,那也是万万不可的。这庆义坊在青龙大街以南,所居以商户为主,偶或夹杂平民及乐户,若是平民还好,商户自然要不得,若是乐户的话那可就丢尽了祖宗门户的脸面。
据京中传闻,那广武侯邵韬一听“庆义坊”三个字,立时脑瓜子嗡嗡作响,险些气晕过去,一巴掌抡起来就准备招呼在邵璟脸上。
邵韬之于邵璟,虽是父子,却因这儿子乃是县主所生,不似其余诸子那样可毫不客气地随意教训,总要给县主留几分面子。这次竟二话不说便要动手,显然是气得什么也顾不上了。
他宁可立时死了也不愿眼见嫡亲的儿子娶个乐户——虽然他和清平县主的感情这些年十分冷淡,对于这个能力出众的嫡子却是最为看重的。
然正因为看重,于是爱之深、责之切,连他的几个庶子都娶了士大夫世家之女为妻,最次的不过就是庶女罢了,如今这唯一的嫡子竟然娶个身份悬殊云泥的女子,怎不让他急怒攻心?
据说那一巴掌到底是没打成——清平县主是有名的护犊子,好说歹说拦住了邵韬。
趁着这个空,邵璟赶忙地解说那女子并非乐户,乃是平民。
县主听了,又两下里弥合,说是正妻自然不行,既然儿子看上了,那便纳妾吧。
邵韬心中自然不愿,他搭上满心热情来亲自走动一场,就为儿子纳个妾?然县主的面子不能不给,便无奈点头。
谁知这邵璟竟不乐意了,非要娶为正妻。这次连清平县主也容不得他胡闹了,夫妇二人竟难得一致地谴责起邵璟来。
后来也不知怎么一来二去的,这邵韬忽然想起一事,质问邵璟那女子和当初的卫肃是否有关?
一听“卫肃”之名,清平县主也跟着一阵阵发虚这卫肃乃是先帝时的众臣之首,官至大司徒,是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然自先帝去后,专权独行,安插亲信担任军职,且欲谋封大将军一职,染指军权。且以外臣身份入尚书台,兼尚书台“录尚书事”,把军政大权握在手中,权倾一时,屡有不臣之心。
当今天子怀忿已久,然这卫肃乖觉警惕,戒备十分森严。后天子趁着卫肃重病之机,冒险亲入司徒府探视,假意封其为大将军,安抚其病。却趁机以死士除了这卫肃及其在场子侄。当初天子差点出不了司徒府,赖其亲信死士冒死救出,其中天子舅族一脉单传的表兄就死于此役。
而清平县主之父即已故东海郡王,原本只是个不起眼的宗室,也是因在府外接应天子有功才获封郡王,因此儿女才能在他死后方能承恩深厚。
要知道天子之女除少数能获封郡公主外,大多也就是个县公主。清平县主作为郡王的女儿,也不过就封个亭公主罢了,乡公主都未必能够。而她竟能封县主,自然是因为天子念及这个族兄当日倾力相救之德。
而天子侥幸除掉卫肃后,仍心惊不已。于是在稳定局势后,将卫氏一党一网打尽,并牵连旧族、姻亲、亲信、旧僚共数十家,朝中二百余人因此被诛杀、流配、免职,竟至于朝中一空,百属空缺。
当时的太后为卫氏亲属,亦被迁往别宫幽禁。卫肃女为皇后,与天子情分笃厚,其时已生嫡长子,此时亦有孕在身,天子不忍加罪,然却在产下次子后,因产后风崩逝,世人却多风传故皇后之死别有隐情。
卫氏一族自此被清洗一空。
好在邵璟不惜和父母撕破脸也要娶的并不是卫肃的嫡派后人,而是旁支。不过就算这样,其父母也不能赞同。
据说他父亲连都食案都掀了,说要是他敢娶了这女子,就和他断了父子关系,于是这件事就这样僵住了。
谁知这邵璟竟无所顾忌,自己悄悄置了房舍,与那女子同饮食、共居处,并将从前那些花花草草都弃了,竟一心一意和这女子过起了日子,俨然夫妻。
城中许多人都亲眼见过邵璟与那女子恩恩爱爱,再不向外流连。
据见者所言,怪不得那身份卑微的女子竟能得狂妄一时的邵璟之意,竟是个天下少有的美人。
他父亲气得对他避而不见,便是朝会时遇上他作为扈从随驾时,也不交一语。
清平县主也实在无法,她的儿子固然无法无天,她的夫婿又何尝是个好相与的?自此之后,原本就不大上门的邵韬更是绝迹县主府。甚至于她去请也称病不来,已是连面子也不给她了。若让她上侯府去俯就他,她也是不肯的。
堪堪过了一年,县主拗不过儿子,悄悄去求了太后。
如今这太后乃是陈氏女,亦当今天子亡母的舅家表妹,向来与天子之母交好。天子丧母后年龄尚幼,先帝便纳入宫中为美人,令其保育当今天子。当日这陈美人对天子尽心尽力,恪尽母职,于是前太后因迁宫忧惧而死后,天子为报养育之德,便将其尊为太后。
后来太后便将那女子引入宫中,命为女官,后又做主将其赐予邵璟为妻,方才能了此事。广武侯与清平县主虽是内心不足,也无可如何了。
那邵璟自是称心如意,除了要值宿及偶或随驾巡幸外,总在家中。广武侯见邵璟竟因此女收敛性子,总算聊以安慰。唯清平县主虽然当日帮了儿子,却始终看不惯这儿妇,无奈邵璟总是一力护着。
然新婚不足一年,那女子竟暴病而亡。
据说邵璟为此悲痛消沉,半年多的时间避见世人,只在府中足不出户、借酒消愁,死活不肯再娶。
直到接到天子诏命,令他营建一支由天子亲自掌官的骑兵,号为“骁骑营”。他才不得不奉诏四处奔走选拔骁勇子弟、踏选营地、选买战马、治军训卒……
同是天子亲自掌握的骑兵营,这骁骑营又与羽林骑不同,一个掌宫殿宿卫,一个却是为野战。自然,作为禁军,羽林左右骑皆是选择良家以上的勇武子弟以及战死者之孤儿,可说是精锐了,然都是近身护卫天子,等闲离不得宫城。
骁骑营却不同,一开始选拔就以勇悍善战为主,倒是不问出身,虽只八百人,却战力极强,动如风火、寻如奔雷,无论是冲锋陷阵还是奇兵突袭,鲜有败绩。
邵璟因此获中郎将的官职,这也算是特例了。中郎将往往都产生于郎卫中,野战军主帅多以校尉、都尉为职。而且邵璟也才是一千石的俸禄,与别的营尉将帅们还差的远呢。有此可见,天子是将邵璟当做与郎卫同等重要的信臣来看待的。
邵璟凭借这支随即又往凉州、朔方等地驱虏、平叛,已立下不少战功。此后天子将骁骑营驻扎在灞桥,这灞陵桥乃是雍都东出的总门户,位置之关键不言而喻。
自此,雍都世家皆以其聪睿勤勉激励自家子弟,却也常常以其桀骜不驯告诫自家子孙。
只是听说那邵璟虽然英武依旧,性情上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与生俱来的傲气自然还是有的,只是那似脱缰野马似的年少轻狂渐渐褪去。
比如此时站在郭霁面前的邵璟,虽然含着些许几不可察的揶揄,却沉稳如山,不动声色。
这些事情发生时,郭霁尚年幼懵懂,许多事情不曾亲见,但就这些年听家中家外的长辈及亲戚们谈论,也早就对他那点事如数家珍了。毕竟是雍都城中最显耀的贵公子,若是嚼舌根能把人嚼烂的话,这邵璟只怕早被嚼得渣滓也不剩了。雍都城中不知道他那些年少轻狂之事的,寥若晨星。
遥想当年,他年少轻狂、离经叛道,引多少世家议论纷纷;忽一日改了性子,自此战功赫赫,成了多少雍都城勋旧新贵们口中年轻有为的国之栋梁。
何况在她跟着几个年幼兄弟一起团泥巴、掏鸟窝时,他已经与她的长兄交好,后来还曾有同袍之谊。
当她长兄战死沙场后,是邵璟亲自将她长兄的棺椁运回的。
郭霁想着这些道听途说来的陈年旧事,不觉有点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