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与永安县主相识已久,关系说不上远也说不上近,因为同样热衷骑马而时有相聚,但更深一层的交往是没有的。
与永安县主更为交好的是邵璟的庶妹邵朱、公孙萦,再次一层的是姜六,郭霁还要排在她们之后。
永安县主虽贵为皇女,郭霁却也是勋贵之后,两个人接触起来,一向颇为自然熟惯,从无不适之处。
甚至说,对于永安这种虽然跋扈却没多少心机的宗女,郭霁与之相处的压力,甚至比不上心思深沉的公孙萦。
然而近来——确切地说是自从重阳登高以来,情势却变得微妙起来。郭霁其实是不愿见到永安县主的,甚至一听到永安县主的名字,一想起永安县主其人,就很是不舒服。
她虽不愿承认是因为梁武,然而却也知道这是不言而喻的。
偏巧梁武并不知她心海起伏、心思变化,仍旧笑嘻嘻道:“我就知道你担心我。放心,挨两下打,死不了。”
她便板起面孔来,冷笑道:“你死不死的关我什么事,只是你若有个好歹,有人该难过了。”
“谁啊?”梁武一点正形也没有,仍旧一副纨绔样儿:“难道是你?”
“呸,别拿人都当傻子,一味装憨。”郭霁心头火起:“全雍都城的人谁不知道,你是永安县主的娇客。你们私下里见面,柔情蜜意也罢了,一时不见,人家正四处找你呢。”
梁武一愣,虽然他尚且年少,未经男女之事,然而身处雍都这样一个地方,对于情爱一事,也司空见惯。永安县主的心思要说他一点也不知道也是不可能的,然而他从未将那点心思当回事。永安县主本不是个恪守闺范的,自她夫婿病中时,便少不了入幕之宾。
也不知道真假,反正流言是时时流出的。
少不更事的梁武其实总觉得十七岁的永安县主是不是真的如人们流传的那样放荡,于他是没什么关系的。他本无意仕途,更没有建功立业的志向。
何况如今的梁家也跻身豪族之列,他自觉犯不上为了家族前途,便要娶个自己并不甘心情愿的女子为妻,何况这女子还是桀骜不驯的永安县主。
其时虽对女子之言行多有规范,然宗室女、贵女们乃至于平民女子在丧夫或和离后二嫁三嫁的也不少,人们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但永安县主在其夫尚在世时便与别的男子混迹一处,就算没有肌肤之亲,名声也算不得清白了。当然也并不是说永安县主就嫁不出去了,只要她放出想嫁人的口风出去,照样有那些想要高攀的世家男子趋之若鹜。
梁武见郭霁为了个永安县主心生嫉妒,反倒心里轻松了:“原来是为这个生气,你这都信?我这等无功无名的可不敢高攀公主。”
郭霁自然不信梁武会有什么二心,可心里的怨怒却不解:“人家四处找你可是真的吧,人家邀你,你也去了的吧。”
梁武瞧着她的儿女之态,笑道:“赴她的邀约还不是因为其中有你?至于她四处找谁与我何干?我只四处来寻你。”
郭霁见他虽没正形,却话语讨喜,怒意登时便熄了,又不好意思就假以颜色,便只好低了头沉了脸,仍旧不理他。
梁武却从她的表情上察知已挽回她的心意,又道:“我这些时日之所以没来找你,也并不全是为了被父亲禁足。实是因我觉得以我如今的所作所为,别说你家里不放心,就是我父兄那里,我也说不上话。若这样下去,必然耽误了你我的事。于是我就在家里舍命地读了几天书,父亲考校时也满意。说是如今年底了,待明年便想办法让我补个郎官,那样的话……”
梁武虽然不好直接说出二人的婚姻事,然郭霁却听明白了,原来他不声不响地,对二人的未来却早早就下手了。甚至于为此而要放弃从前那种随心自在的日子。
别人或许不知,郭霁却知道梁武从前那些行径并非如其他不肖子弟那样是因为不求上进、耽于享乐。他之所以闲散游荡,其实是为了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郭霁红了脸,又觉得暖暖的,虽身处严冬,心里却仿若有春风划过,丝丝春草萌发般遂心如意。
她抬头看他,恰与他投来的目光相遇,她不觉心里一软,目光顿时变得缠绵如丝、柔情如缕,丝丝缕缕绕过他的脸又倏地收回去,声音也是从未有的温柔:“梁武……”
见她有话说不出口的含羞娇软,梁武心中一荡,情不自禁道:“阿兕,我认得你之前,觉得和谁都一样,也犯不上为了谁让自己不自在。左不过就是做一枚棋子,在家族的棋盘上做个小卒、随个大流吧。若是运气好,在朝中任个职,拿着不算低的俸禄,在承继点家里的产业,日子照样过得去。谁家不嫌弃我,愿意将家中女子嫁给我,我就和那个女子混一世。可是自从我遇到了你,就觉得你和我是同样的人,人生苦短、犹如朝露,若与你共度人生,必然不会虚度。我不是不爱悠闲自在的日子了,我如今所做的不过是想从父兄那里争一点说话的份儿,那么,或许在你我这件事上可以顺遂心意。”
冬日的光移影动格外迅疾,梁武和郭霁耽搁了这一会,太阳已然落下山,暮色乍起,周围熟悉的景色便影影绰绰起来。
郭霁却将梁武看得清清楚楚,恍若光明笼罩。
梁武一口气将心里的打算和盘托出,心头顿时一阵通明。又见郭霁目光烁烁,隔着交融了冬日寒意的暮色迟迟落在他的目光里,更加不悔自己对这小女子付诸的情意。
两个人目光交缠、心意融融,满心的暗自欢喜久久不熄。
当此之时,忽然一阵马蹄声起。
初闻蹄声,只觉其迅如疾风,听到的人尚未反应过,就已眼见一支骑兵奔至里巷前。这骑兵身后尚有橐橐之声,想必亦有步兵相随在后。
承贤坊的里正恰在看着关里巷大门,只见当先一名身披铠甲的将领向里正出示一物,那里正慌忙让开,一支十余人的骑兵顷刻涌入。
郭霁和梁武不由一惊,这住满世家大夫的承贤坊为何会突然出现骑兵,郭霁纵目远望,这才认出那身披铠甲的骑兵之首乃是适才在雁台同游的邵璟。
她记得当时他匆匆离去面君,至今也就两个时辰,如今他却带人全副武装地出现在这里,脸上神情浑然不似此前模样。
要知道邵璟的骁骑营驻扎在灞桥附近,总揽雍都东出要塞,而这骑兵必是临时调来的,真有“疾如风、掠如火”之势。
而他们到此处是为了什么呢?郭霁呆呆地想,梁武见她不知躲闪,便忙将她拉到路边。
“小心点,这些人有王命在身。”梁武低头在郭霁耳边轻轻提醒道。
这时邵璟已率人到了跟前,他并不驻足,却从马上向她和梁武这边似有若无地扫了一眼,却仿佛不认识他们似的,随即面无表情地径直向前飞马而去。
这时的邵璟,身姿挺拔,目光端肃而面色严峻,与平日那个横行城中、我行我素的贵家公子邵仲郎是全然不同的。
待邵璟率领的十余骑兵已经拐进了右面的一条巷子里,坊外的步兵也已到达,他们人数要多于骑兵,也并未全部进入里巷,其中一部分迅速进得里巷来,循着邵璟他们刚才的里巷进入。而另一部分却留在巷子口,列阵待命。
又一名裨将负责指挥,郭霁见他们人虽多,却无声无息,那裨将只挥动旗帜,士卒们便在旗子的指挥下,各就各位,将里巷口,乃至于其他可能翻越逃出的地方都堵得严严实实。
梁武一见这阵势,忙拉了郭霁到她家角门处,轻轻拍了门。她的贴身婢女阿容早就把看门的仆从给支开了,独自等在那里。待阿容开了门,却见跟进来一个梁武,不由大惊失色。郭霁忙堵了她的嘴,向她耳语两句,这才安静下来。
眼见如此之事,心悸不已的郭霁这才反过味来,道:“看他们去的方向,应该是沫阳侯许家。”
梁武点了点头,低声道:“看着架势,想必是抄家没族的大罪,你我须做什么都没见着。”
婢女阿容却无暇关心他们说的那些,只是四处张望,为难地说道:“七娘子,看角门的阿德和阿良被我灌多了酒,说要呕,想必一会就回来了。你还是快回去吧,梁公子也快回吧。”
郭霁道:“巷外已被抄家的士卒堵住,他一时走不了。你且再拖延一会,等他们走了才行。”
阿容只好答应了,随即又想起刚才听梁武说到的“抄家”二字,顿时好奇心起,一脸兴奋地道:“谁家抄家?怎么抄家?”
郭霁不理她,心里有些难以解索处,向梁武道:“抓捕收系有罪,不是应该是左右都候的职责吗?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调用骁骑营的人?”
梁武也有些纳闷,犹豫了半晌,方推测道:“想必是干系重大,陛下又最信任邵中郎将的缘故。”
郭霁一想也是,邵璟年纪轻轻便总揽雍都东路咽喉,位列关内侯,固然是因为他屡立军功,实则更是因天子十分信任。
她这一想的空档,梁武忽然一拍大腿,道:“我明白了,这沫阳侯家中养着不少刺客死士,只怕是陛下觉得左右都候未必能制服他,因此调了最勇悍的邵璟。”
阿容听呆了,全忘了守门的阿德等人一事,待到阿德两人回来,问是谁时,这才惊了一跳。然她素日跟着郭霁,此等经验自然不少,便谎称郭霁二人乃是小郎郭令颐与其同窗友人。阿德等人已然喝多了,醉眼朦胧又兼暮色苍茫,再加上郭霁与郭令颐原有几分相像,他们也不多看,就此混过。
郭霁等人才要离开,只闻巷中脚步声凌乱,随后有马蹄之声迅速传过,而照明的火把已然透过郭家的角门,映得眼前一片刺目的明晃晃。
郭霁与梁武对望一眼——如此迅捷,可见邵璟做事该是何等的雷厉风行,难怪天子要命他来抓捕沫阳侯。
阿德等人隔着门缝见了这等架势,酒都醒了一半。
阿容却嘟囔道:“呸呸,平日这许家目中无人,总想和咱们郭氏并肩。今日他们犯了事,咱们五郎却封了太子率更令。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今日才知道什么是现眼。”
郭霁这才知道原来她从兄郭朗已被正式封为太子率更令了,这消息传来已有些日子了,可是诏命却并没下达,想必是今日午后才下正式授职。她听了这消息,便忘了外面抄家的事,心中也自欢喜。
这太子率更令,乃是太子卿之一,是太子最亲近的官职,督率太子庶子、舍人等,并掌官东宫宿卫,是千石的官员了。
本朝职俸除三公为万石之外,便是内两千石、真两千石、外两千石、比两千石等两千石高官。再以下就到了六百石、四百石、三百石等中低职务。
一千石的官职是极少的,虽然听起来不比万石及两千石尊贵,却常常都是极重要的亲信或三府属员。比如太尉及司徒、司空这三府的长史,这都是三公署的总领。另外就是御史台、尚书台、谒者台这三台之令,是为天子亲信,亦是千石。其中尚书令更算是权力中枢,对于政事的影响力,甚至超过三公。再如邵璟,所督率建立的骁骑营是天子特建的骑兵营,虽然只是千石,却号为中郎将,这都是天子给予的殊荣。
而郭朗现在担任的太子率更令,也是东宫的关键职务,乃是储君的亲信。这个职务对于太子而言,其亲信程度正如天子对于掌握殿卫和郎官的光禄勋。
就连郭霁这种在室女都知道,若是得天子亲信,千石、六百石亦是机要,若不得天子宠信,万石又如何?
郭霁一面微微笑着,一面看向梁武,却见他似乎对她从兄郭朗升职一事似若未闻,仍旧悄悄瞧着门外之事。
梁武透过门缝看了好一会子,这才无声无息地闪身退到一旁去。
阿德和阿良好奇的不得了,自然不肯放过这机会,便挤上前去。
抢先扒在门缝上的阿德叹了一句:“哎,真惨呀。想不到平日趾高气昂的沫阳侯形同泥雕木胎般,被人绑缚着带走了。他倒有几分傲气,虽然脸上已经没有人色了,到底还能撑着走路。不像他那几个儿子,个个一脸死灰,一声也不吭,被拖在地上死狗似的,想必是吓瘫了。”
那阿良忙扒拉开阿德,向外张望,看了两眼却又不忍再看了,一面摇头一面用悲惨地调子啧啧道:“哎,一家子就这样被带走了,就这么不声不响地,也不知还能活几个。你看他那孙子,才十岁,被堵了嘴,脸憋得猪肝似的,可怜可怜。”
听了这话,此前觉得称心如意的阿容也觉得瘆得慌,便不似先前那样恨了,她沉默片刻,便向郭霁道:“今晚三夫人设家宴,要贺五郎升迁之喜,都快开宴了,七娘子也快去吧。莫要误了,惹人疑心。”
郭霁听了,却没了先前的兴致,虽说郭家和许家一向不合,然而今见这抄家株连的惨状,也起了莫名惆怅。她说不清心中的悲喜,只是“兔死狐悲”这个词却蓦然袭上心头。
众人正惨切之间,忽闻前堂传来钟鼓丝竹之乐,想是宴席之前在调试音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