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暗,堂上已是彩帷霓绶、觥筹交错。
韩懿的夜宴不同于其他京城贵家的宴席,而是正正经经、不打折扣的欢宴。
且不说无论堂上还是园中,正室还是厢庑皆是精美摆设、灯火灿烂,只说他的宴席在堂上有佳味美酒、丝竹歌舞,亦有园林轩亭间随意点染摆放的坐席与美酒饮食,来客在花间树下、竹下轩中、碧水湖上……随意坐卧倾谈赏舞听曲,便足适意。更有二八窈窕、妖冶佳人穿梭其间,相陪侍奉,其谈吐之风趣,言语之动人,比美酒更为醉人。
梁武一行人来的时候,堂上的集宴已过,他们刚好赶上众人各自取便,随意游赏。郭霁见他们三个熟门熟路地去各处寻了格外清冽的美酒、滋味特佳的饮食,并与人随意招呼的样子,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
郭霁虽做了男装,毕竟是个女子,生怕遇到熟人被人认出来,便拉了拉梁武衣袖,悄声道:“我恍惚看见尚书令姜策的弟弟了。”
梁武一听,四下里张望道:“在哪呢?正要拜望他呢。”
“嗐,他会认出我来的。”
梁武回头瞧着她有些躲闪的样子,一笑,道:“这我倒忘了,京城子弟,也有不少你家的旧交。说不上哪一个就是旧相识。”
说罢梁武便让孟良和董宁自便,而他拉着郭霁到了一处僻静处,二人坐了,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
郭霁道:“来这里的大多都是富贵荡子吧。”
梁武点点头:“能来这里的,不是家世高,就是父兄权位重。何况,亦有卧虎藏龙之辈。”
郭霁有些不解:“就是吃吃喝喝的,可有什么龙虎?”
“这你就不知道了,别看韩懿年少,他可有好几年是由天子亲手抚育的,从小的玩伴都是皇子王孙,即便如今也有出入宫廷之便。不然你以为这些人都是傻子,来捧他的场?”梁武道:“何况世上所有的事,不过就是吃吃喝喝,也没有吃吃喝喝解决不了的事。你看连尚书令姜家的人,甚至司徒、司空家的人都光顾这里,就说明不简单了。”
郭霁瞧着梁武,默默向人群处看去。
梁武见了,便向她一一指着远远近近的人,道:“你看,那个长得格外高大的胡人了,就上次和我们一起赛马那个——乌珠若鞮,西戎左王嫡长子,来雍都做质子的。你别看他一副不经的样子,将来是要回西戎做王的。”
郭霁微微蹙眉,沉吟道:“这人我接触过几次,没觉得什么啊,不过骑射好得不得了。听说净和些不肖子弟流连,和那个公孙家的老五最好。就这样的人做王的话,西戎似乎……”
“似乎也没那么可怕?”梁武瞧着她若有所思的脸,笑了:“别傻了!我虽然常听人说起他的荒唐事,什么不好好趁机修习儒学,不求上进,才来了几年,勾搭上了不少女子,孩子生了好几个,成日里和些纨绔子弟混迹一处。天子命他去听都授讲经,他昏昏欲睡,凡是宴席倒场场不落……恶劣行迹不胜枚举。可我听说他从小聪明睿智,来的时候就已经极善骑射,曾在西戎极受看重。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就忽然成了个浪荡子呢?”
郭霁道:“会不会是来到这繁华大都就忘了来此的初衷呢?”
梁武摇了摇头:“这不好说,总之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我就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郭霁瞧着远处那左拥右抱,扶着美人醉酒趔趄的高大身影,不觉深思。
那边梁武却又道:“你看那边那个,在水亭上一个人独坐的,那人叫卓宣,是个冀州寒门,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居然成了司徒王昶最亲近的掾属,职位不高,却比司徒长史还受宠信。这个人耳聪目明,平日倒是不好热闹,知道为什么来这种场合吗?”
郭霁摇头:“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梁武道:“我猜这人用心深沉,来这里可不是为声色享乐,只怕是结交各路人,或探知各种消息的。据说他和天子最宠信的中常侍曹允走得很近。你看有个人也到了水亭上……”
郭霁细细一瞧,就着明亮灯光道:“可是那个黑衣的年轻人?我好像见过他。想起来了,就是在渭北学宫那次,他和邵璟一块去清场子的。”
郭霁一面说,一面想起那人沉默不动却有目光锐利的样子来。
梁武点点头:“对,就他。长得十分英俊是吧?他叫令狐遂,这可是天子最宠信的羽林卫士。我听兄长说起过,他虽是羽林卫士,却只听命天子,常侍奉殿中,连我兄长都调不动他。”
郭霁一惊:“不过一个三百石的羽林郎,竟可不听掌官调遣?”
梁武轻描淡写道:“亲近重用与否,岂只因职务高低?若是心腹,六百石的管两千石的也有。”
这样的事郭霁也略懂一二,倒不是因为她对朝廷官秩有多了解,只因平日家中父兄往来的都是朝士,耳濡目染地知道些。只是她从前不在这上头用心,如今听梁武一说,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比如六百石的北军中候能节制两千石的北军五校?”
“懂得还不少,孺子可教。”梁武不禁揶揄道。
郭霁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亭中诸人,道:“你看,那卓宣果然热情相迎。”
“这卓宣惯会钻营,常常利用各种关系结交人物。他早就等在这里了,就是为了等令狐遂。这两个人都是冀北的,一个出身寒门,一个是被家族排斥在外的私生子。那还不是老鹰抓了鹞子的脚——两下里都扣了环了?”
郭霁没理会他的怪话,道:“私生子?令狐遂吗?”
梁武点头:“对,这个令狐遂的父亲也算是冀州高门了,无奈姬妾一个一个地纳进门,别说儿子,女儿也没生出一个来。谁知有一日和外面的一个女子临时起意,忽然就生出了他来。”
郭霁听得也暗暗称奇,问道:“那不得把他父亲高兴坏了,怎么家族还会排斥他?难道是他父亲的侄子们?”
梁武叹了口气:“他父亲要是有侄子的话,也不至于生儿子急成那样。实在不行,过继个侄子就是了。别说侄子了,就是他的几个族中姊妹嫁出后也没生出儿子来,他父亲连个女儿生的外孙都不能过继,可也是奇了。”
“难道是他父亲不喜欢他?”
梁武啧啧道:“何止不喜欢——他这父亲也是个有气性的,根本就不认他。宁可不要儿子,死后偌大家资白白葬送也不认他。”
郭霁听了不胜唏嘘,道:“那是为什么?”
梁武摇头:“谁知道,也许他父亲觉得他母亲身份低微,私生的儿子有辱声名。也许,根本就是怀疑他的来历,毕竟他母亲连个外室都算不上,清白就更不好说了……”
郭霁听了心下暗自感叹,所谓世家,谁家没个隐事秘闻的。就是郭氏,乃是累世累代的清白高门,然她祖父当初被胡女迷惑,险些被胡人所擒,谁知竟生下她二叔郭誉来。自此祖父恨毒了胡人,谁知她二叔当年勇冠三军,却也恋慕身份卑微的女子,不顾家中反对,又生出了郭腾来。
郭霁正沉思,忽见与他们同来的孟良正施施然向卓宣与令狐遂走来,而卓宣与令狐遂亦起身相迎,三人互行揖礼,竟像是早已熟识的,不禁问道:“咦,那不是孟良?他也认识卓宣和令狐遂?”
“孟良是幽州来的,与冀北乡土颇近,便刻意结交亲近起来。如今凡在朝中任职的,同乡籍的往往交好。有了乡里之情,虽萍水相逢也很快就有了交情。幽州冀北,便结为同盟,好对抗关中啊。”梁武向身后栏杆上靠了靠,好让自己更舒服点,笑道:“这个孟良,知道为什么非要来吗?他每次来,看似是为了来混吃混喝,实际上他是来结交达官贵人和贵家子弟的。他是个有心机的,他家虽然在蓟城势力极大,却也想要求得仕途上升,将来也可跻身天下望族——这谈何容易?他还不如跟着邵璟好好干。”
郭霁道:“那边几个我见过,他们中有好几个在桑林中曾被人用泥巴打的那几个。”
梁武听她提及桑林事,心里便知道是谁了,却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似笑非笑道:“那几个算什么东西?吃喝玩乐也就罢了,欺男霸女、夺人产业、结交方士、炼丹饮药……实际上自己又没什么本事,不过仗着父兄家族胡作非为罢了。虞贺的侄子虞丰、司徒王昶的侄子王祜就是他们的头。”
郭霁不解:“他们两家不是一向不和吗?”
梁武笑得意味深长:“你出身世家,难道还不知道吗?他们两家上几代还有姻亲呢,就是如今,王昶的夫人和虞贺的夫人还是表姊妹。虽说不和,可私底下也有些联系。但是有些联系,又不妨碍关键的时候你死我活。虞丰和王祜的私交就不错,两个人常常厮混在一处。据说连公孙家的败家子公孙安也和他们还不错,但是公孙尚和王昶可是宿敌。还有,据京中传闻,东宫饮药,就和这两个人有关联。”
梁武说到最后那句话时,已经悄悄凑近到她耳畔,声音已是几不可闻,却令郭霁心中惊诧不已。郭家虽一向内外有分,女子与闻外事的少,但她却也知道,她父兄辈皆与东宫关系密切。近来她从兄郭朗愁眉不展,她多少也知道点,是因为太子屡次被申斥,如今更被禁足,其中有一样就是结交方士,乱用禁药。
她不由注目虚浮灯光下的梁武,只见他此时目光慵懒,坐姿随意,却不妨碍他将京中各家摸得清清楚楚。
他果真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吗?既是不学无术,又为何深通人事?
既有真才实学,为何又不入仕途、无所作为?
果真太学成了空架子了吗,致令真正有所作为的都各谋生路去了?
他们梁家这样一股突起的强劲力量,又将会是哪个阵营中的呢?
“梁武,你该入仕途的。”
听了郭霁的话,梁武愣了一下,摇摇头:“不去,我这性子做不好贤才也成不了能臣。”
郭霁却认真说道:“你心里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假装不学无术的样子?”
梁武笑道:“算不上假装,不过是除了你还有董宁,谁也不曾听过这些话。其实这算什么?我这人没事就爱四处溜达,见了他们这些事,闲来便瞎琢磨,有时候确能瞧出点热闹来。但入仕就算了,我最不爱束缚,更懒得操心。父亲常说我是不懂克制行为,虽知机多智也不过是小聪明。你看那些做大事的人,不但心里清醒,行止也常能隐忍克制。别人都羡慕他们天赋异禀,我却觉得没意思!”
郭霁沉默良久,问道:“东宫的事情……对我从兄……”
梁武呷了一口酒,淡淡笑道:“此系国本,又干系旧日恩怨,人人都难插上手,却偏偏人人都想插一手。里面水深着呢,非你我可揣测。我劝你别寻这些烦恼,和我似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你瞧那边,你从兄也在那。”
郭霁一听她从兄在,以为是郭朗,不觉吓了一跳,立时就想躲起来。
梁武拉住她衣袖,道:“你别乱了阵脚,他正忙着与那三个幽冀联盟寒暄呢,看不见你的。”
郭霁这才偷偷去瞧,这一看,才看清哪里是郭朗,竟是郭述的庶兄郭腾。
郭腾虽然不肖,容貌却酷似已故的父亲,很有胡人的样貌,此刻正与令狐遂侃侃而谈。正谈得欢,却不想被人拉了一把,回身一看竟是醉意熏熏的乌珠若鞮。
“郭公子许久不见,真是巧呀,昨日我们几个还说起你呢,今日就遇到你了。”乌珠若鞮声音极大,郭霁和梁武离得不算近,也听得清清楚楚的。
郭腾哈哈大笑:“说我什么呢?”
乌珠若鞮谑笑不已,手臂一挥搭在郭腾肩上,亲昵地说道:“他们说你是我流落在中原的亲兄弟。”
郭腾之父郭誉有胡人血统,相貌原与胡人有几分相像,而这郭腾,想来他那出身微贱的母亲说不准亦有胡人血统,却比父亲更类胡人。这话或许是表示亲近的玩笑,但却十分不妥了——似有取笑他非其父所出之嫌。
然而郭腾竟毫不在意,也跟着笑起来:“真是巧了,昨日我们也在一起说起你,刚好说你是我流落在西戎的兄弟呢。”
近旁之人,除了令狐遂皆跟着笑起来,显见得这样的玩笑在他们已是寻常相谑的常事。几个人又开始说笑起来,乌珠若鞮时不时逗着身边的佳人,那些女子也跟着笑得花枝乱颤起来。郭腾也不是个正经的,自然也跟着取乐。
郭霁看了十分羞恼,她一个在室女子不由看的面红耳赤,只觉这郭腾丢了郭氏的脸,于是别过脸来再不去看。
梁武见她这样,叹了口气道:“罢了,这有什么好气的,他们一向如此。倒是有一件事你们家该留心。”
郭霁疑惑道:“什么事?”
“那三个幽冀之人于你们郭家多半是敌而非友,郭腾却与他们走得近,你说是为什么?”
郭霁不屑道:“郭腾不成器,在家中不与兄弟们相偕友善,故而出来结交些狐朋狗友。”
梁武却道:“郭腾可不那么看。”
郭霁不解:“他会怎么看?”
梁武道:“他会以为他没了父亲这座靠山,被你们这些势力亲属给疏远于家族之外。他既在家中得不到重视和扶持,必然想在外寻求出路。你看,这三个人根本不是什么狐朋狗友。令狐遂是天子亲信,卓宣机智狡诈,孟良可很有上进心的。”
郭霁心里有些明白了,却不置可否,随即又问:“来了这样久,怎么不见韩懿呢?”
梁武笑道:“必是被什么人绊住了吧。”
二人正说着,忽闻那边悲声一片,郭霁不觉一惊,道:“如此欢宴,怎么有人哭泣?”
梁武露出一个苦笑,道:“你不知道,如今的欢宴,往往在最欢乐的时候要唱悲歌挽歌,方算是有品位的士大夫所思所为。”
果然隐隐歌声悲悲戚戚、如泣如诉,穿过夜风,穿过万千灯光传来:
生游天地间,飘如孤行客。
高堂悬明镜,朝青暮成雪。
堂上正欢歌,忽宿荒野外。
有口不复言,有目不可视。
悲风为我旋,白杨作呜咽。
亲戚来相送,抚我泪衷肠。
归去或泣涕,俄作灯前语。
世上千万年,长江送流水。
人生几代谢,逝者万事空。
千秋人皆同,此恨何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