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来阵阵花香,郭霁嗅了嗅,方从往事怀想中回过神来,低头却见郭述所缝制的乃是冬春衣物,奇道:“如今已是四月末了,阿姊怎么还给梁仲郎作这样的裌衣?”
郭述低头挽系丝线,咬断了线头,将衣衫抖开,上下左右打量比对,又对郭霁道:“这是做了秋日穿的。”
郭霁仍是不解:“听闻梁仲郎大胜,焉知秋日不能得胜归来呢?”
郭述侧过脸来,笑道:“便是得胜,也尚有残贼未灭,归来时怎么也得秋日以后了。”
郭霁知道叔父郭誉曾是一方主帅,又极重儿女,几个子女都曾得他亲自教导。郭述侍父十分诚敬,当初她母亲因病回北地郡修养,却因逢乱而死,她见家中事无人料理,便处处用心,连父亲的衣食住行皆经她手,故而对父亲居家、值宿、朝会,乃至于出征衣食诸事皆由她备办。因此这些事她是熟谙于心的。
郭霁便道:“阿姊对梁仲郎的事果然上心,叔母还担心你们。总说让我劝劝你,令你不可骄矜夫婿。她若知道你这样,必然欢喜。”
郭述听她提起叔母的话,便肃然听完,才道:“你回去后,禀告叔母,就说棠棣让叔母劳心了,我便不才,也不敢忘了叔母训导,自会恪守妇德,尊奉舅姑、敬慎夫婿,不敢有违。”
郭霁见她如此郑重,便抿嘴笑道:“叔母不过日常唠叨时,常常如此说,阿姊不必如此。”
郭述却摇摇头,道:“不可,长者有训……”
一语未了,阿辛却躬身行入,面色凝重,似若有言,又瞧了瞧郭霁,见郭述示意才道:“闵氏今日来拜见夫人和冯家大娘子了。”
闵氏自然是梁略当日所出之妾,夫人乃指柳夫人,而冯家大娘子却是指梁略、梁武兄弟的姑母梁氏。时人称呼夫人以下的家中女儿以及儿媳等皆为娘子,而这梁氏为梁信长姊,因嫁到冯家去了,便被娘家人称为冯家大娘子。
这梁氏虽是个女子,却颇有些男儿气,当日未婚时随父兄东奔西顾、辗转流徙,为照料家中事务,年近三十才得嫁人。
因曾经为梁氏一族耗尽青春,又颇得力,在娘家很有话语权,她的话不要说梁略、梁武兄弟要听,就是梁信也得敬三分。
闵氏既能出入梁府拜会这二人,可见非但得到柳夫人的首肯,竟也得了梁氏的赞许。
郭霁不由瞧向郭述,只见她果然沉默,许久问道:“如今已经离去?”
阿辛皱了皱眉,恨恨地道:“她若去了,倒好了。如今正在门外说要拜见娘子呢。也不知这闵氏怎么这样无礼,也没得咱们仲郎一句话就私自拜见家中女君。现在更是蹬鼻子上脸,竟来招惹娘子。娘子若不愿见她,奴婢这就把她打发了吧。”
郭述却笑道:“既然来了,便令她进来吧。她既敢来,自然是得了指点了,如何能不见她?”
阿辛迟疑了一下,这才去了。毕竟是大家婢女,不但前去叫闵氏进来,随手又命人准备好坐席及茶果等物,务必求全,唯恐丢了郭述的体面。
郭述也从容与郭霁在正堂主人及主人之侧位,整衣敛容,端正跽坐,以待客来。
果然不过片刻,阿辛亲自导引,引了一名女子翩翩走来。
郭霁想这必然是闵氏了,不觉多看了几眼。一看之下,却见那闵氏并非她想象中的那样娇艳妖娆迷惑人,却是个清秀可人的。
这倒也是,那日桑林之夜,梁武似乎曾向她说起过,这闵氏原是他父亲旧部曲的女儿,那也就是说也是良家出身,怪道丝毫不见烟视媚行的狐媚做派。
郭述便起身迎候,而那闵氏见了郭述,口称“夫人”,上前便行叩拜大礼。
郭述听了她的称呼,又见她行这样大礼,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虽然身份有别,不能回以跪拜礼,然也行了正经揖礼,这才命人将她扶起。
那闵氏也是个聪慧懂礼仪的,知道郭述又是起身相迎,又是行揖礼的,就是并不以梁略之妾看待她,只做客人以对。她也不恼,且更深自谦卑,又命身边女孩儿上前行礼。
那女孩儿自然是事先得了指示的,一面行礼,一面称郭述为“母亲”。
郭霁心里一惊,便去看郭述,却见郭述一向犹如霜雪般的脸上,仍是平静无波,不见一丝变化。
阿辛却知郭述注重身份,岂能令主母尴尬,忙上前扶起那女孩儿,又延请她们母女入客席就坐。在阿辛的安排下,桌案上酒果点心色色周全,一丝不差。
那闵氏又见郭霁在座,不敢立时入座,又于堂下肃立,双手齐眉、躬身,恭恭敬敬行了揖礼。
郭霁早在她行礼之前就料着会如此,一见此情景,便即起身,也毫不含糊地回了揖礼。
那闵氏先道寒暄,并敬酒致问候遥念之意,后来果然提起今日乃是柳夫人与冯家大娘子特意召见。
这闵氏看着卑微乖巧,却也知道如何不动声色地借着长辈的势力来压人。
郭述便饮了酒,笑道:“从前妾亦常听仲郎提起闵娘子,得知闵娘子家为国捐躯、一门忠烈,极是钦佩。今日竟能得见,实乃幸事。母亲与姑母是个念旧有情的,自然怜惜娘子。闵氏一族与梁氏乃是故旧,正该多走动才是。如今你我既已见了面,此后也当常往来,就该如亲戚们一样才是。”
郭述与闵氏言谈时语气客气而又热情,称呼居然是谦敬词,这是闵氏始料未及的。她也没想到郭述会这样将二人此前在街上冲突一事轻轻抹掉,又体体面面地就把她和梁略的关系不着痕迹地转换,这自然是要断她入府的路,不觉脸上略显尴尬,见郭述饮了酒,便也赶忙跟着饮酒。
闵氏今日能来,自是因为风闻到郭述此前与梁略和解时提及愿意容留女儿之事,便觉得或许有所转圜。现在见了郭述一个缝子也不给她留,自然也就不好再提什么,言谈话语中也小心翼翼地刻意避开她从前与梁略的关系。
“承蒙夫人谬赞,闵氏一族效忠君王、奔赴国难乃是本分。再谢夫人怜惜,妾卑微之人,得夫人如此相待,不胜荣光。此后定当多拜会夫人,夫人莫要相弃。”
闵氏接的也算不卑不亢,对于自己的身份,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自然也是为以后尚有转圜的余地,郭述也便知道她果真没断了念想。
那闵氏是有备而来的,恭恭敬敬地奉上拜礼。这礼却是一套精美瓷器,胜在形制、花色格外雅致,却并非价值不菲之物。如此一来,既不过于贵重有在梁略正室面前骄矜炫耀的意思,却也不肯太过简薄,显得寒酸。
阿辛从闵氏带来的侍女手中接过瓷器,呈到郭述面前。
郭述就在阿辛手中淡淡扫了一眼,心中也便揣测出闵氏的为人行事来,知道此妇果然并非简慢浅薄之人,脸上却一丝不露,笑道:“闵娘子惠赠,妾不敢推辞,多谢。”
此后二人又说了些闲话,虽是闲话却都用上了十分心思,你来我往,谁也不曾察觉彼此有何破绽。
那闵氏也不是个没眼色的,知道郭述虽客气接待,实在是不待见她,于是不过几杯酒之后,便告辞欲去。
那边阿辛早备好了礼,一份是给闵氏的,一份却是给那女孩儿的。
闵氏忙拜谢,又命那女孩儿道:“兰姜,还不拜谢夫人慧赐?”
那名为“兰姜”的女孩忙上前拜谢,口中犹称“母亲”。
郭述迟疑片刻,却对那兰姜道:“兰姜,好个名字。你可知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生母养育你极尽辛苦,如今她在身侧,你称我为母亲,她该如何难过呢?”
兰姜不过是个幼女,不明白郭述的意思,便抬头去看闵氏。
那闵氏面色微变,终于仰首向堂上,对郭述躬身道:“夫人的意思妾已明白,妾同仲郎曾经的关系,夫人想必也已听说。妾不敢违拗夫人,也不敢有何非分之想。然此女既是仲郎的,遵照礼制便该称夫人为‘母亲’,夫人万物推辞。”
郭述起身下堂,来至那兰姜面前,不过略一打量,就见此女一双明眸天真无邪、玉雪可爱,虽因是幼小女童,面容要柔和许多,然而却有些羌人的影子,同梁略极为神似。
她慢慢弯下腰来,细细瞧着这神色酷似梁略的女孩儿,笑道:“你若要认我做母亲,须得等你父亲回来才好安排。只是那时候若要你来我身边,你可愿意?你先不必急着回答,再慢慢想一想。”
那兰姜似乎有些听懂了郭述的意思,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抓着母亲裙裾向后蹭了蹭,一张小脸紧紧裹在母亲的裙后。
而闵氏自然懂得适才郭述一番话其实是对她说的,于是面色惨白,半日无言。
郭述目光便落在闵氏身上:“你既然是个明人,我也不必和你说暗话。你和仲郎的事情,须得仲郎发话才行。如今他不在家,谁也留不住你。仲郎不在的时候,你若果真愿意与我结交,那当然很好。可如果你是想着别的,那还是等他回来,亲自和他说吧。至于这幼女,若是仲郎允准,我要容留她又有何难?我如今不留她,是为你着想。你的前途尚且未定,就急着把女儿交给我,若是将来两处落空,你又能指望谁呢?”
听了郭述之言,闵氏却面色更加难堪,到底还是作出个笑容来,言语却肃然从容,躬身道:“多谢夫人用心良苦,妾感激不尽。妾爱此女,却不敢有私心。既是仲郎之后,合该称夫人为母,此乃从义不顾私。”
好个“从义不顾私”,这闵氏不愧是将门之后,看似生得娇柔温顺,竟有几分不容小觑的勇略。郭述倒不由地对闵氏刮目相看了。
“既然你这样说……”郭述一笑:“也好。等仲郎回来了,禀明高堂,遍告宗族才好接了她来。”
那闵氏不再说什么,带着女孩兰姜又向郭霁互行了辞别礼,慢慢却行下堂。待她转过身向外行去时,却见窗下笸箩中是针黹丝线,旁边整整齐齐叠着的,是几件男子直裾深衣。
一件玄色、一件素色,一件深红,都是梁略平日常穿的颜色。
这样的事,从前她也做过。
她在窗前停了不过一刹那间,然而郭述却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她的驻足,甚至连她轻微的叹息和起伏的呼吸都看得分明。
郭霁等到闵氏等人出了门才上前来,瞧着郭述目送客人归去时的淡淡神色,半日方道:“阿姊……”
郭述这才低头,微笑道:“怎么了?”
郭霁道:“你果真要收下那孩子吗?”
郭述叹了一声,笑得冷淡:“若是她们坚持,怎么收不下?谁教我自己不能生呢?”
郭霁心中一滞,原本打叠起满满的安慰话语,却全噎在喉中吐不出来,她道:“阿姊若是不愿意,不如让叔母出面……”
郭述目光一闪,落在郭霁脸上:“阿兕,你记着。这种事情别说是叔母,就是亲生的父母也没有办法。”
“我们郭家的女儿,何必受这种气?”郭霁很有些不平。
郭述却轻轻拂过她的面颊,理着她的鬓发,笑容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和悦:“你还是小啊。阿兕,一生长着呢,时移世易、犹如转烛,说什么郭家的女儿呢?你看我,从前父亲战功赫赫、前途无量;母亲出身高门,何等显耀。可是你看如今又如何了。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郭家的女儿’这个名分,保不了我们一世无忧。”
郭霁说不出话来,只是瞧着一脸和悦的郭述又到了窗下,去将那衣物摊开,将袖口处最后的几针缝完。
“你不必替我难过,我这又算什么?”郭述将衣袖凑近,轻轻咬断了丝线,抬头看向郭霁:“你看我们几个姊姊的夫婿,哪个不纳妾的?适才你也看见了,那闵氏是个有手段的,想必当初对仲郎那是要温柔有温柔,要情意有情意。然而梁略到底信守诺言,并不公然纳妾。”
郭霁走近郭述,屈膝坐在她身边,道:“阿姊既这样想那最好了。梁仲郎是个君子,将来便有些不如意,对姊姊必然错不了。姊姊且忍耐些,待生下子嗣来,自然没什么不如意的。”
郭述正待收针,却不防扎了手,指尖上倏地冒出血珠来,郭霁便拿了旁边柔软素绢来给她擦了,等止住了血,柔声问道:“还疼不疼?”
郭述摇了摇头,却在那里出神,半日方道:“阿兕,你说我怎么就生不出孩子来呢?”
郭霁听了心里难过,不敢抬头看阿姊的脸,道:“阿姊不要急啊,想必是机缘未到呢。阿姊才十九岁,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郭霁这样说着,心里却没底,她虽才及笄,但是也知道些事儿了。结缡三载,梁略又并无别的姬妾,阿姊却未能生养,任谁也觉得奇怪。
可是她也听说当初有个惯会看相算命的方士,曾经说郭述命格奇贵,当生贵子。
如今别说贵不贵的了,竟是一儿半女也没生出一个来。可见那些方士是惯会些荒诞言语,欺瞒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