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少人行,露水尤其浓,洞中虽能避雨,却避不开春雨淋漓的湿冷。
两个人好容易找到一块干净石头,梁武倒是一反从前对她的态度,竟慷慨地将身上的丝锦袍子解下来,叠好铺了之后,他才努努嘴,示意她坐下,神情却是很随意的样子。
郭霁见这一次他穿得虽不是贵重如金的蜀锦,可也是价值不菲的衣料,他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当坐席,这倒出乎郭霁的意料之外。他自然是个不知爱惜财物人力的纨绔,而她也嫌那半湿不干的石块寒凉,可到底不忍心暴殄天物,遂道:“罢了,如此珍贵的衣袍,别糟蹋了。刚才那件就可惜了。”
梁武淡淡瞧了一眼那丝袍,满不在乎道:“不过是件袍子,哪里值什么?我母亲最爱做这些繁琐又没用的东西,没完没了地不知做了多少件,穿也穿不完。再说什么衣饰会比人贵重?”
郭霁心里暗暗赞叹,梁家虽然只是个六郡良家,原来竟这样富贵。他平日所穿虽然极力在花色上素朴,但是衣料却都是上乘的。但与他相处几次,却见他从不曾有过爱惜之色。即便郭氏数代勋旧,可也不得如此奢侈。
她又想起,从前偶或见到郭述的夫君梁略,显然也是穿戴极其贵重,连纀巾都用上好的丝绸。
梁武是柳氏的亲生子,在吃穿上只怕细致奢华更胜过梁略。
梁氏起家于寒门,可是家底子不比世家薄,毕竟梁氏三代在云中经营,何况梁家祖上就明里暗里与胡虏通贸易,自然赚得盆满钵满。
当然,这富贵之盛,也并非只有梁氏一家,可如梁武这样不在意衣着金钱的也少。这大约是他天性不爱浮华,也或许是因他从小就轻裘膏肥、甘醴龙肝地堆砌着,早已不当一回事了。
郭霁想起平日黄氏的唠叨,譬如“即便身处膏梁也要节俭财物”、“奴仆成群也当爱惜人力”等话语,平日里听得都都如同耳旁风了,此时却忽然全都冒出来,历历在心,这就令她到底疼惜那袍子了。
见郭霁还在犹豫,梁武便皱眉道:“你不坐,倒白湿了我的衣袍。”
郭霁果然见那衣袍的最下一层已被石头上的积水打湿,便只得坐上去。
那梁武自己却不坐,只站在洞口瞧这那雨出了会神,忽然回首问道:“你之前为什么要跟着那辆马车?”
郭霁一愣,她悄悄跟那马车不过是临时起意,且不过跟了那几步路,谁也没发现。那时候也不记得梁武在附近,为什么他倒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跟着马车,也许我只是溜达溜达呢?”
梁武冲她一笑,神情笃定,道:“和我,你就不必糊弄了,没有把握,也不问你。”
郭霁疑疑惑惑地看了看他,又想起雨下起来后,众人都跑了,就连她的家里人也不知她踪迹,不觉动了疑,道:“你偷偷跟着我了?”
梁武眉眼一笑,道:“这个倒没有,不过是我当时在树上,看得分明。”
郭霁点点头,这倒也说得过去,于是道:“说来也怪,那车帘被风吹起时,我虽只匆匆一眼,却觉得车中那人熟悉。我也不是打算真跟过去,只是……”
她心里只觉怪怪的,然而对于自己为何跟过去,却说不出所以然。
梁武低下头,沉默半天,又道:“你也觉得车中人熟悉?”
郭霁满脸困惑:“还有谁觉得熟悉?”
梁武却不理会她的疑问,只定睛瞧着她,继续发问:“是里面的男子熟悉,还是女子熟悉?”
郭霁更疑惑了:“里面还有个男子?我只见其中女子是个绝色,却不知同行的竟还有个男子。”
梁武点点头,似乎疑虑尽消,又似百思不得其解。
“你适才的话什么意思?难道你也见了车中人,也觉得熟悉?”
梁武摇摇头,若有所思道:“我并没看见车中人,是董宁说车里有个绝色女子并一个男子,那女子他倒没说什么,只说那男子似曾见过,可也想不出来。后来我们发现那马车周围散着许多身着便服的护卫,觉得好奇而已。”
“你是不是猜着马车里的人是谁了?”郭霁道。
梁武却仍是摇头,半日又道:“管他是谁呢,也不管我们什么事。本是来踏青的,理那些无关紧要的做什么。反正这雨一时半会儿也不停,不如瞧瞧这雨中桑林,倒也算不辜负春光了。”
郭霁遥望洞外,只觉一片苍茫,道:“雨中桑林有什么好看?”
“可看的可太多了。”梁武难得地安静下来,语声有点悠长地道:“人人都只追逐良辰美景、花红柳翠,却不知世上景致,别管是风雨雪霜、四季变化,还是高山大川,乃至于人迹罕至的幽洞奇崖,还是寻常的市井人家、一桥一路,茅屋陋室,都是各有各的好。只是世人都俗了,只奔着这些尽人皆知的地方扎堆,来了又不是真心赏景,倒是来争奇斗艳、争荣夸耀的,反倒辜负了好景致。”
郭霁做梦也没想到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梁武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中震撼不言而喻,她半日说不出话来,只望着他转不开眼。
梁武见她直看过来,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了,道:“看什么看?你第一天认识我?”
郭霁感叹着摇摇头,道:“你这些话从哪听来的?”
梁武“嘁”了一声,道:“这还用听?不是明摆着的吗?”
“你真这样觉得?”
“这有什么?”见郭霁一脸的钦佩,梁武不由侃侃而谈:“世上景物原也是出自人心,譬如一块寻常的石子,一片常见的木叶,一方窗牖,一条小路,一片树林,你当时觉得不算什么,可当时过境迁,再见时,又别有不同。”
“这个……你从何处想来?”
梁武也不回答她的问话,忽然指着一棵高大树颠道:“你瞧,那里有个鸟窝。”
郭霁仰头去看,只见白茫茫的天空里,深绿绿的枝叶交错间,是黑苍苍、孤零零的一个鸟窝。
也不见那里有鸟影,也不闻那里有声息,也许是早被废弃的,也许是飞鸟投林外出谋食去了。
梁武看得津津有味,说起他们兄弟从前淘气,上树去抓鸟雀、掏鸟蛋的事。
“那时候我才五六岁,还在云中,淘气得很。有一次掏鸟窝,被觅食归来的老雀察觉了,那老雀也真是凶,把我指头狠狠叨了一口。你瞧这还有伤疤呢。后来我不小心将才上身的新锦袍撕坏了,被我父亲知道了,狠狠捶了一顿。”
“为这个被打了?”郭霁有些不可思议的。
郭家的父母性情各异,儿女却鲜少惹祸,极少有挨打的,并不知道挨打为何物。便犯了错,也是罚跪罚抄家规。郭霁是被罚的最多的了,多是罚抄女戒书什么的。
倒是听说郭述的庶兄郭腾小时候常挨打,但郭腾比她大十几岁,所以对他小时候的事她没什么记忆。因为自从她记事以来没多久,她的那位有胡人血统的叔父就战死沙场了。
“是呀,就是被打了。那时候父亲天天忙着与北狄作战,对我们没什么耐心。唯独对兄长客气,那时候家里的事全靠兄长。什么北狄来偷袭家眷了,什么山贼来打劫了,后有追兵,前遇狼群等各种危机,都是兄长率领乡里部曲打退的。父亲那时候已经名震边塞了,许多晋州世家争着把女儿嫁给他,他娶了我母亲后便贬妻为妾,兄长的母亲是个有气性的,宁可义绝也不肯。父亲对我那羌胡嫡母很决绝,却对兄长器重有加。就连我母亲,也十分信赖兄长。”
“那你兄长……”郭霁措辞了半天才道:“不怨恨令堂?”
梁武摇了摇头:“大概不至于吧,当初我母亲并没有挑唆父亲休妻,愿意以世家身份甘居侧室。也曾在父亲和嫡母之间百般调解,可是父亲死活不愿意,也不知道是真心爱惜我母亲,还是因为与羌胡人嫡母的母家决裂了,反正起初是要嫡母自降为侧室,两个人都不肯退步,后来干脆断了恩情。”
郭霁这才知道原来梁武的父亲曾经对原配夫人这样狠绝,怪道她那姊夫梁略总是那样一张板着的面孔。
她曾经因为郭述的事情对梁略颇为衔恨,如今却觉得这梁略也怪可怜的。
梁武又道:“父亲离家抗敌的日子,我们全靠他护着。我兄长是个把身负之任看得比私人感情重要的多的人,别说对待母亲和我,就连父亲的庶子女和姬妾他也照顾有加。我原本该感激他的,可是却偏偏讨厌他。”
“讨厌他?”郭霁诧异道:“为什么?”
梁武叹了口气,道:“还能有什么,嫉妒他呗!他除了母亲不如我,样样比我强。问题是他还事事管着我,比父亲还讨厌。就像上次,你泼了我一脸墨那次,那个学正是我兄长在太学时候的同窗,没什么本事,却惯会告状讨好,把那天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我兄长,可让我那个一板一眼的兄长把我好一顿教训。他虽没告诉父亲,到底母亲打听到了他教训我的原因,连我母亲都站在他那边,说多亏有这样一个好兄长,我是何其有幸。你说我能不烦他吗?”
郭霁一听,也觉得梁武挺惨的。自出生就被这样一个文韬武略的兄长比的一无是处,做什么都是错的,自然就更加逆反了。
她点了点头道:“没想到你这么可怜啊。”
梁武一本正经地倾诉完了,却又没了正形,笑着,道:“你也于心不忍了?”
“确实有一点。”
“中山狼也有恻隐之心了?”
“对,听了你的话,中山狼也动了不忍之心。”
“世上的中山狼,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那为什么?”
“貌美啊,还能为什么?”
郭霁脸上一红,心里却有点说不清的滋味。那是从未有过的一种全新意味,似是欢喜,却又似是害怕,实落落的,又空虚虚的。
梁武看了看她微微笑起来,不知为何却又转了话题:“我跟你说那鸟窝的事,其实是想告诉你,我从前无数次见过那样的鸟窝,一点不觉得什么,可是今日看了,却因触动心事,寻常风景就别有不同了。”
“哦,这样啊。”
两人说得有些累了,就坐在那里谁也不说话,就静静地听着林间鸟鸣,看着潺潺流水弯弯绕绕,流向桑林的另一面,不知要流向何方去。
雨渐渐小了,雾也没那样浓了,眼前视线顿时明亮了。
梁武瞧着那些一串串摇摇欲坠的紫色桑葚,道:“想不到这桑葚都熟成这样了,我去摘了来。”
他身手果然伶俐,片刻便蹿上了树,一只斑鸠在树上猛啄那熟透了的沉甸甸一串串的紫红桑葚,见猛地来了个人,先是一愣,然后扑棱棱飞走了。
偌大的桑林中,空空如也、不闻人声,郭霁安安静静坐着,瞧着梁武麻利地将挂着雨珠的桑葚一连摘了数十串,毫不顾忌地全兜在衣衫上。
他没穿外袍,却是一身白衣,毛毛细雨洒在身上,显得他不像是个纨绔子弟,竟真是个少年该有的美好模样了。
梁武在树上回头向她一笑,道一声“差不多够了”,就已经呲溜溜地下了树,淋着雨,像个落汤鸡似的窜回洞中。
他们也没吃那桑葚,就在石头上摆着欣赏。
梁武是真有两下子,也不知他怎么弄的,熟的透透的桑葚子,经了他的手,却没有一丝凋零破碎的样子。一个个晶莹剔透,饱成丰满的滴溜溜排在青黑的石头上,很是好看。
“梁武?”
“嗯?”
“你说以后,很久很久以后,我们再看见这样的桑林、这样的桑葚子,会不会也觉得世上的桑林,都别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