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县主所选的,是一匹通体如缎的红色矮马——这是以西域名种汗血宝马配种改良后,培育成适合京中贵家小郎及女子所乘的马匹。此马相貌既美,性子又温顺,最得贵家子女喜欢。当然也价值不菲,据说公孙安曾用一座城郊的苑墅换了两匹,等闲人可购求不起。
永安县主原本就想纵展姿容,也不等郭霁,上得马来,向虎贲中郎将和邵璟回眸一笑,脆生生笑道:“我便替你们先试试场子吧。”
抛却公主的身份,那永安县主也是个姿容出众的。
春日春风吹拂,浅浅碎发掠过永安县主明艳的脸上,那红马的皮毛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柔如软缎。美人配骏马,相得益彰,众人虽不敢形于色,却也心中暗叹。
听了永安县主的话,邵璟笑笑,只摆手示意。
虎贲中郎将是个老成的,忙命虎贲郎乘马跟随护卫。那些虎贲郎所乘都是战马,若要飞驰自然不弱于公主所乘的红马,然而他们供职宫禁既久,都是人精,只缓缓跟着,谁也不肯追上,于是公主心中更加得意。
这时节郭霁亦选好了马,追着永安县主就去了,然她幼蒙庭训,即便私下里不守规矩,却不是个爱出风头的,因此在离永安县主三五尺之后紧紧跟着,却也不赶超了县主。
起初二人不过赛脚力,后来便有些花样了。永安县主自不必说,在马上腾挪变幻,花样翻新。郭霁知道永安县主素爱炫技,不欲与之争锋,于是只规规矩矩跟着,
然县主却嫌没意思,回头笑道:“郭七今日是不想与我尽兴吗?”
郭霁知道永安县主喜欢出风头,却又不爱让人瞧出别人故意相让,实在无法,只得也使出手段来。先是夹紧马腹,令马快速行进,堪堪超越了永安县主,然后突然一个腾身,在空中旋转半圈,却终能一丝不差地稳稳落在疾驰的马上。
如此一来,不但永安县主颇有棋逢对手的趣味,场上男子们也都跟着大为感叹,他们多是以实战为主的禁军或野战军,虽然看不起这等花哨技巧,却知京中人最爱这个,因此他们也在没事的时候玩两下。谁知今日一个弱小女子竟有这等技巧,郭家的女儿到底不凡。
两人正赛着,忽闻场上有人呼道:“太子殿下驾临,快快迎接。”
众人都止了声,忙着去接驾。虎贲郎依旧不懈怠地跟着永安县主,等她慢慢停下来才算是使命达成,也跟着驻足。而公主那里,自有家奴服侍她下马。
郭霁当然也忙拉了马缰下马,将马匹交给西苑厩监手下的刍马士卒,也跟着上前迎候。
她堪堪在公孙萦等人身边站好,却见邵璟正领了士卒从身边经过,似有意若无意地瞧了她一眼,道:“身法倒还可观,性子还须磨一磨。”
郭霁听了一怔,觉得他不像是在揶揄她,可是想问什么意思,如今情势也不许,何况邵璟说完便带人站在前面去了。
太子一行人才到,众人忙行跪拜礼,身穿甲胄的便行单膝拜礼。
那皇太子见众人都跪拜,只微微颔首,便有东宫内侍官宣众人起身,而他自己却亲自到了永安县主面前,做出一个虚扶的动作,微微一笑:“你也来了?近日不见你,一向安好?”
永安县主便顺势起身,她虽然平日跋扈,然皇太子与她君臣有别,她也不敢放肆,恭敬回道:“仰承天恩,劳殿下记挂,妾一向还过得去。”
皇太子与这永安县主虽是兄妹,却也不很熟络,略点点头就去同虎贲中郎将等人寒暄一番,又道慰问恳劳之意。
虎贲中郎将等人忙回些“仰承天恩,不辞劳苦”等语也就罢了。
郭霁不是第一次见太子,然此前都是远远观望,如今这样不过隔着数人的近距离却是头一次,她心里好奇,不由偷看太子。
只见皇太子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与邵璟、梁略等人差不了多少,然也不知是长期的养尊处优还是为维持沉稳雅致的形象,他比邵璟等人要显得清瘦许多。
她正悄悄窥伺,却不想皇太子竟然将目光扫向这边来,她心里一慌,忙低了头,心道不好,若被太子知道她竟敢偷窥储君容颜,可是不敬。
谁知太子却似乎不是看她,只听他道:“公孙三女公子亦在此,你姊姊生辰时还提起你,说你病了,也没去看她。如今可好了?”
公孙萦忙拜谢太子关怀——郭霁便即明白,太子这是故意在众人面前给公孙家的人脸面呢。
毕竟太子妃就是公孙家的嫡长女,更何况他当初能入主东宫,也还是借了公孙家的力。
当年卫氏一族被诛灭后,卫皇后虽因身怀有孕而未加罪,产下次子即如今的梁王后便崩逝了。别说梁王生而无母,身体幼弱。就是皇太子,当时也还只七岁。
天子念此怀痛不已,亲自教养这嫡长子,并在此子十五岁时便拟立为皇太子。然当时卫氏的专断跋扈犹在眼前,众臣痛定思痛,反对声极高。一般朝臣的反对也就罢了,最令天子头疼的是当年随他诛灭卫氏的亲信们最难安抚。
卫氏是罪臣,可也是嫡长子的外租家,何况世人纷纷言传卫皇后之死,也是“诛卫派”们派了宫中女官下得手,更有甚者,是他们逼着天子做的决定。
若果真如此,他们都是有身家的人,怎敢让嫡长子成为储君,若有一日这嫡长子登基践祚,非但自己一身,就是整个家族都难以保全。
不管传言真假,总之他们作为卫氏的死敌,怎能容许有卫氏血脉之人成为手握他们命运的至尊?因此堆砌出百般说辞,找了无数种法子,明着暗着阻挠天子立嫡。
跟着天子诛卫氏的都是股肱信臣,豁出身家性命地从龙,天子对他们一向优容。可是偏偏在立嗣这件事上,他却铁了心要立这嫡长子。
眼见着反对声日益沸腾,天子暗中运作,竟令当时的士林之首王昶做了太子太傅,挽出郭象做了太子少傅,更说动公孙尚将嫡长孙女许给太子为妃。有了这三家的支持,太子才顺利成为储君。
因此公孙家对于东宫,非但是姻亲,还有扶持的大恩,太子自然要当众给公孙家的人几分面子。
郭霁正想着,忽闻太子有些凉冷的声音传来:“这是郭家的第七女公子吧,马背上有两下子。”
郭霁知道这是说自己,忙收回思绪,向前屈膝躬身,垂着目光道:“承蒙殿下屈尊枉顾,妾不敢当此谬赞。”
这自然也是太子当众给郭氏一族颜面了,点到为止而已。
因此太子也不多说,转而去问宫中,尤其是射猎场上的布防情况,道:“今日陛下亲幸此地,卿等不可不谨慎,吾身为人臣人子,亦当先行踏勘此地,不知戍卫、仪仗如何了?”
虎贲中郎将和邵璟便先详细回了此地戍卫布防情况,而公孙安也忙着上报仪仗情况。
倒是这一来,郭霁虽然垂着目光,眼角余光却也扫在太子身上。
这太子虽不是相貌极美,原本却也生的面目端正阔朗,可那凉凉的声音配上如纸白皙的面色,再加上他的尊贵身份,让郭霁不由有些心悸。
然这心悸也不止因为身份而带来的惶恐,郭霁好歹是世家出身,虽敬畏天家,却也并不是那种诚惶诚恐的小家。
到底是什么呢?她不由想起适才公孙安那张有些惨白的脸,那种相似性,即便身负尊贵气的皇太子也掩饰不住。
于是关于太子的种种传闻不由纷至沓来。据说这太子因自小养在天子身边,样样过人,被立为储君后的前几年也都好。谁知自加冠后,也不知是怎么了,不但与京中几个不良子弟往来,更在府上藏纳些方士、仙人什么的。
这事大概是被天子知道了,也被训诫过。然他一改幼时隐忍,竟然克制不了,非要以储君之尊与他们一起厮混。
关于此中缘由,郭霁这等在室女也听说些。太子之所以不能疏远人们口中的小人、宵小,都是因为与那些纨绔子弟们一起服食了方士们给的饮剂和丹药,弄得成了瘾,故而不可自拔,日日离不了那些人。
不过被天子训诫后,太子倒是收敛了些——当然,收敛的不过是面上的事,里面该怎么胡闹还怎么胡闹。只不过做的隐秘了些。
也不知天子是真不知道还是顾着他的脸面、地位,不好加罪。
太子少时极得父亲看重,后来有了好几个兄弟,成活下来的如今也有四个,然不知是天子念及与先皇后的旧恩情还是太子在几个儿子中最成器,那几个儿子还是分不去对这嫡长子的亲近。
唯独这两年有些不同,听闻梁美人所生之皇九子聪慧过人,十分得天子之意,天子曾看着茁壮的皇九子,忍不住心底的爱怜与满足,笑着对身边人说“此子类我”。
当时太子就在身边,也不知见了一向严厉,不曾对他假以辞色的父亲、对着小儿子一派和悦、宛然慈父的样子,心里如何想。
何况那句“此子类我”!
听说太子当时就变了脸色,他忍着说不出口的满心失落,笑着侍奉到离宫之时。据说回东宫后就喝的酩酊大醉,且召了那几个方士巫师来,服了药,然后纵情享乐。
郭霁不知为何那些颓废贵家子弟们要饮药,药有什么好饮的?为何饮了会纵情?
她也不敢问人,毕竟连所知的那一点都是不动声色悄悄听来的。
反正纵情这事,她是知道一点的,她奇怪的是太子纵情倒是纵的厉害,但为什么就没纵情出个儿子来呢?
太子如今已经二十七岁了,与太子妃成婚多年,就是当时太子妃嫁入东宫时年龄尚小,如今也二十又二了,正是女子生育的大好年龄,却不知为何就是生不出。
就算太子妃生不出,东宫还有别的姬妾,却也子嗣不繁,大多都生女儿。
若说太子生不出儿子也是不对,其实他儿子也曾生过两个。
都是庶子也就罢了,一个还不足周岁就夭折了,另一个倒是长到五六岁了,可是谁都知道,那孩子先天有些不足,生来智力有限,据说如今话都说不清。
于是雍都城的人天天都盯着东宫妻妾的肚子——要是再生不出嫡子来,那么按照“无嫡立长”的规则,他们或者他们的后代,保不齐就要侍奉一个傻子了。
就有人拿卫氏当年的事暗戳戳的说话了,只怕是卫氏那边有问题,因为卫氏当年虽然权倾天下,卫肃的儿子中有两个是有些傻的。
不知这些话天子和东宫知道不知道,然而知道了也会装作不知吧。
毕竟掀起卫氏的事来,最损的还是天家的颜面。何况真要追查起来,那定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想到这,郭霁心里不由一阵唏嘘,她虽年少没经历什么事,却在这一刻也由衷地觉得,人生真是“不如意事,十之**”呢。
想当年太子年十五而立储,年十八而迎娶公孙家端庄娇艳的嫡长女,真可谓风华正茂,繁花似锦。如今九年光阴荏苒匆匆,竟是这般模样。
便在她流想之间,宫中的中常侍亲自前来传令了,大概是天子即将来了。
皇太子却是受父命前来接应太后的,因此便去场中向太后那里去了。
虎贲中郎将等人恭送太子去后,安排好副手在这里坐镇后,才相与离开,前去接驾。
郭霁等人也忙着离场,永安县主却深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道:“郭七,倒没看出来你身手不凡啊,我们下一次再比比看。”
永安县主什么事都争强好胜,今日郭霁有些略胜过她之处,且又被皇太子点名,未必她就心里就没看法。
郭霁也觉出来了,忙笑着回说,自己也是凑巧了之类的话,这才想起邵璟适才说道话,咂摸出点味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