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芳里
若论女子中的佼佼者,郭霁也见过不少。容貌倾国的赵美人,曾迷倒邵璟的卫氏女,风华绝代而不幸早夭的公孙太子妃,躬身入局舍身饲敌成功为家族迷惑劲敌的公孙萦,谨慎玲珑行事天衣无缝的姜家第六女公子,冷若冰霜端庄无邪而敢于与母族决裂拦天子车驾成为逼反悖逆庶人重要一环的郭述……
更遑论通透绝伦智略无双周旋权贵之间的顾绘素,温良谦卑隐忍深宫却百折坚韧临大事果决练达镇定自若稳定大局的梁美人。
可是当郭霁见到那位传说中的乐籍妇人夏娘子时,总觉这位夏娘子虽无法左右时局、交锋权力,却是另外一种世间无两的女子。
若论容貌,夏夫人也的确是出色,虽年长色衰,而风韵犹存,与年少女子相比,更有一番别样的成熟魅力。而察言观色、拿捏人心也是手到擒来,举手投足、一颦一笑自不必说,占尽世间风情无数。可最令郭霁心悸的是她那一种又是柔婉又是豪情,又是冷静又是热肠的,又是妩媚又是清冷的独特韵味。你只觉得世上怎么会这样的女子,她似乎可以与仗剑天涯的英雄高谈阔论,可以与飘忽隐者清宣妙言,可以慰藉漂泊江湖的士子黯然,可以温暖阅尽世途的智者风霜,亦可抚平壮志未酬的悲士酸心。
她言语神色如平湖秋月、春风细雨,却常常在春风拂面般不经意的轻倩笑语中,忽然投射出深藏心底的一种夺人心魄的力量。只是那种力量会在轻轻地震撼之后,又消逝的没有一丝痕迹微澜,令你疑惑而又难以忘记。
郭霁心中大为惊叹,只觉深深沉醉在她所带来的氛围中,诚如饮醉而欲罢不能,片言相邀,只语诚挚,虽深有顾忌,却也应许了夏娘子,此后她便借了闲暇日子,指点琉璃娘子些雍都礼仪。郭霁本来想着这琉璃不过就是为了入京去媚附于达官贵人,与其花大力气学礼仪,不如跟随其母多学些拿捏人心的本事,起初不过略教些皮毛就算了的。哪知这琉璃娘子虽无其母的气韵手段,却是个有悟性的。郭霁见她边学边思边问,倒像是果真当做事业去做了,少不得从起坐、迎送、燕居、出行、言谈、举动、行礼、答礼、游戏、节日、赠答、宴会、饮食、书信、交游等一一道来,倾心相授。
那夏夫人见此,知道自己找对了人,自是感激不尽,又心知郭霁必然出身不凡,不敢懈怠,赠谢之物皆是拣择最上等的。且她也信守诺言,将手下所管歌舞乐伎的衣物皆交托给了田采。
那田采好容易有了这样的大机会,暂将杂活都放下,专心一意地走遍姑臧城的各市,奔走于别的城邑,甚至一趟趟地拜访往来胡汉客商,反复比对细细选择衣料、丝线以及装饰衣物的配饰。又特意地访求善于刺绣的女子来帮忙。她又日夜冥思苦想,根据此中女子的身份、体态、容貌、神情、妆面……裁剪缝制,或深衣、或襦裙、或百褶裙、石榴裙,皆做了一定改动,务必贴合女子形貌,以突出其与众不同。一时间姑臧城中女子皆闻其名,争相来寻她裁衣,甚至于一些豪富女妇赴宴前,也定要将她召到家中询问衣裙、头面、饰物搭配知否合宜,见她说的好,许多都预定了时新衣饰。她觉得日子又有了奔头,于是殚精竭虑、废寝忘食,除了劳作,连休息时间都不够,连想要自荐于孟良这样的终身大事都几乎忘却了。
日子堪堪如流水,转眼残冬将尽,田采又去了景芳里为夏娘子量体裁衣,恰遇着武威郡长史李酉也在。
田采出身商户,然因颇有姿色,她父亲当初是将她当做地方豪门家的妻妾来培养的,然自经忧患,她已非从前,且夏娘子这里她常来,也见惯了这些人的行事作风,便将从前所习皆丢了。这李酉她也见过几次,甚至见了面,行过礼还能说笑几句,因此也不避讳。
夏娘子一面让田采给她量尺寸,一面与李酉日常闲谈,并不觉得不自在。
“听闻你家十七郎又兼任渊泉令了?那倒该贺。今日若有闲暇,请李郎君一杯薄酒,不知赏脸否?”夏娘子展平了手臂,挺直腰身,以便田采量身便利,一面言笑晏晏。
李酉在夏娘子这里道不似外面端严圆融,很随意的样子,笑着摇摇头:“夏娘子肯请酒,自然不敢辞。只是渊泉令没什么可贺的。”
夏娘子便嗤的一笑,道:“郎君这是笑话我们女流之辈不懂行市呢?一个边陲城邑的县令自然不值什么。可是渊泉处四方要塞,战时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太平之时却是南来北往客商周转云集之地。别看地方小,可是从前陆家就靠着这块地,总控敦煌进出之枢纽。如今你家十七郎在那里清剿了陆氏余孽,自然此后就是你李家的地界了。”
李酉听了心中倒深佩这女子见识不凡,嘴上却不肯承认,一面饮酒,一面拈了个醉枣,故作闲暇道:“你这说的叫什么话?我们如今这位刺史可不是从前那些来去匆匆脚不沾地就往京城赶的。那真是——文韬武略,天赞之才。虽不足而立之年,可见惯风云变幻,当初宫变时以风雷之势稳定局势。我们这些偏远边郡的小民心思,谁敢在他面前耍花招。”
此时田采已然量完了,夏娘子也不急着应答李酉,回头瞟了一眼记载尺牍上的尺寸,道:“我还说不必量了,就按上次量的用就是了。谁知还是你眼毒,一眼看出来不同从前。”
田采便笑道:“夏娘子谬赞,那有什么。不过术业有专攻罢了,娘子这般通达万事的,一百个我也学不来。”
夏娘子轻摇螓首,道:“个人迹遇不同罢了,你若是我,未必不能如此。一个人若能将一件小事做好,便远超俗人了。”
田采又拿出按着夏娘子此前尺寸做的样衣,帮着她套在身上,道:“娘子固然说的对,然我不过是微末小计。哪比得上娘子。别的不说,就是琉璃娘子这事——琉璃娘子有福,遇到这样的母亲,就比别人出色。娘子瞧,是不是腰身宽了些?皆因娘子操劳太过,人又瘦了。娘子还要少操些心,多养神,再丰腴些方能穿出雍容华贵的风范来。”
“我怎么能不操心呢?如今琉璃的礼仪虽突飞猛进,然京城礼仪繁琐,一些细节一时难改。如今使者还京在即,趁着这韩侯还没冷下来,也该赶着入京才是。还能得他引荐。便是他爱惜声誉不肯,然此间事传出去,也可借着他的名头引人注目。”
“娘子莫急,琉璃是最聪慧不过的。何况我听说这韩侯十分心仪琉璃娘子,怎么会连这点小事也袖手旁观?”
“你不知,这些豪门子弟最无情。我教琉璃的那些,对他根本用不上。他不过是偶然的兴致,未必放在心上。倒是来了几次,不过是给别人些面子,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
李酉听二人言谈,不禁多看了这田采一眼,听见她说起琉璃的事,心中一动,便向夏娘子道:“我听说你寻了个人教授琉璃雍都礼仪,其实大可不必。”
夏娘子道:“怎么不必呢?”
李酉道:“她是你女儿,我自不能亏待了她。只要是在这凉州,我自然保她无人撼动。她要学什么,要做什么,我都为你母女周全。”
夏娘子目光一垂,旋即笑道:“多谢李郎君,这些年我们得你周全,没人敢欺侮,往来的也无俗客。可是我就琉璃一个,不让她出去立一番事业,怎么甘心?”
李酉摇头叹息,道:“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要强了。你道京城权贵是好相与的吗?他此一去,可是孤军奋战。”
夏娘子目光如水,仿佛有縠光掠过,瞧向李酉笑得风轻云淡,说出的话却绵里藏针,道:“京华冠盖、风流云集,十七郎不是迟早也要去的吗?为何我的琉璃去不得?”
“你看,你急了吧。”见夏娘子话中有刺,李酉不禁起身,抚着她的后背,陪笑道:“父母为子女之计,世无不同,你我亦概莫如此。你我相知非一日之浅,我自然知道你的心。只是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也是好心为琉璃。如今琉璃在这姑臧城谁人不知?谁敢不敬?若去了京城,离了你这个亲生母亲,孤身一人,谁是知疼着热的?”
夏娘子目光便缓和下来,回身向他温柔一笑,道:“李郎君也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说,虽说你李家家大业大,结交天下,然李十七郎去了京城,若能有琉璃扶持,岂不好?我如今先让琉璃去探探风头,若能为十七郎谋划一二,也算是她不虚此行。”
李酉听罢沉吟,遂笑道:“到底还是你想得周全。”
夏娘子笑而不语,转身看向田采,将她推上前道:“这个田娘子,是从丹阳来的。量体裁衣与众不同,又会做饰品,又会穿衣搭配。你府上夫人娘子们若不弃,也可一试。”
李酉瞧了田采一眼,见容貌鲜艳妩媚,颇有几分姿色,又想素日也曾说过几句话,是个机敏玲珑的,心中本有几分欣赏,今见夏娘子推荐,总归要给个面子,便欣然点头,“既是夏娘子看上的,必然是个有本事的,改日到寒舍去,我有个管家中衣物的唤作武三的,你去找他就是了。”
夏娘子熟知李家事,知道这武丰所管的乃是家中婢仆衣物。她当然也知道李家仅在姑臧城中的便有数百口人,婢仆无数,自然不肯都交给田采。不过看她一点情面,将一小部分婢仆衣物交给田采。
其实她并非在意人数,只是婢仆的衣物实在不足以彰显田采所能,未免埋没了。与田采相识虽不久,见此女年纪不大,却颇有主见,又肯用心,虽说爱财,其志却不仅在于钱财。她不禁起了爱惜之意,便想给以机会。
于是她便觑了李酉一眼,却见李酉似若未见,知道不可操之过急,当下也不动声色,指点着田采向李酉道谢而已。
李酉不过略点点头,忽然问道:“我适才见琉璃屋里有个女子,可是你请来教授礼仪的?”
夏娘子点点头,道:“正是。这位娘子必是京城贵人,偶尔闲谈,观其谈吐,只觉胸纳万象,不似寻常女子,实在不容小觑,不知因何来此偏远荒凉之地。这还是这位田娘子好容易请来的,不然不肯来呢。”
李酉若有所思地瞧了田采一眼,又转向夏娘子,道:“你知道她是谁吗?”
夏娘子摇了摇头,道:“固然不知。然我也见过几个人,品其才貌气度,观其面色言行,便猜着她定然是因什么缘由流落而来的贵女。我知道你顾忌什么,是不愿我惹麻烦。放心,不但我不愿人知,那个郭氏女郎也不愿人知。就是我这里的人也不知她来历,每次都悄然来悄然去。”
李酉不觉失笑,大有深意道:“你的事我也不便擅加干涉,你好好相待,别怠慢了人家。她既有来历,我怕你得罪不起。”
夏娘子一头雾水,但知道他言出有因,便知是田采在此不方便说。恰逢李酉约了人外出,夏娘子亲自送出了门,归来才向田采问及郭霁来历。
“我瞧你那个相知郭女郎与众不同,不知是何出身?”
田采为了拿下夏娘子这里的生意,不得不说自己认得一个深识京城礼仪之人,并硬将郭霁请了来。而夏娘子等未见郭霁之前,只以为是京中的贱籍女子,见惯风月的,及至见了,分明不是。便猜着郭霁来历不凡,却也不意深究,便这样彼此暧昧地用着。今日李酉一提,又勾起了夏娘子狐疑。
田采知道郭霁没什么,可是她身为官婢却在刺史府的事,却不便宣扬,遂道:“原是京中一个家资丰厚人家的女子,只因家道中落沦落至此。我们虽一见倾心,却亦是萍水之交,别的便不知了。”
夏娘子见她不说,倒也不好再问。日常闲暇,便留了田采闲谈起来。
二人正言语间,忽闻外面人通报,说是韩侯与刺史府孟参军到了。夏娘子喜出望外,却忽想起郭霁来,又是大惊,丢下田采便要去。
她紧赶慢赶,然而到底晚了几步,半路上又来了一个心腹婢女,匆匆上前,低声回道:“韩侯和孟参军来得急,已到了琉璃娘子那里。本来也没什么,我正想带着郭娘子不动声色离开。谁知那孟参军饮多了酒,不似平时样子。不知为何非说看着郭娘子好,拉着就要走。”
夏娘子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一面往外走,一面责骂道:“你们是死人吗?不知道拦着?”
婢女赶忙跟着辩解道:“拦了,哪里拦得住!”
“呸,养你们何用?关键时候没个胆量。”夏娘子想起李酉的话心里更没底了,便问:“拉着向哪里去了?”
“那孟参军向韩侯丢下一句告辞的话,拉着就往后街跑了。”
夏娘子惊了个魂飞魄散,田采见出了乱子,也跟着一起,如今听了这几句话,不觉动心,飞也似地发足向外奔去。
田采当然知道郭霁与孟良是旧相识,她也是个有心人,便猜着孟良这样只怕是为掩人耳目,怕韩懿认出郭霁来于邵璟不利。她并不担心郭霁会有什么不测,但她却知这是再见孟良的绝佳时机。
她一面奔跑,一面盘算着孟良拉了郭霁会去哪里,会走哪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