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郭霁衷心流露,邵璟实不愿窥人心事,更不愿徒见人悲伤,便故作不知,仍以戏谑相对。
他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也别不安,我这马可不是白给你的。你郭氏虽遭逢大难,然百足之虫,当有再兴之日。”
郭霁却当了真,道:“阿兄相慰款言,实乃妾之所愿,亦郭氏合族所愿。然巢穴既倾,鸟雀离散,何日归林?多少家族灰飞烟灭,我郭氏何德何能,巢穴倾覆而能复兴?”
邵璟无法,只好宽慰,便指着地上荒草道:“你看这严冬枯草,人皆谓再无生机。然根系在下,深不可测,一旦得遇春风,立时复苏生长。权力之争,本无长胜长负,登台唱罢,谁又说得准。你郭氏百八十年辉煌,保不齐哪一时哪一刻留下什么火种根苗,他日破土兴旺呢?”
郭霁听得万般感喟,泪下潸然。邵璟见了,也为之惋惜,起身过来,蹲踞面前,与之巾帕,温言安慰。
“日前与韩侯等人聚饮,他曾说起你家人状况。你的叔母并几个年幼子弟入蜀后,大抵能安之若素,你阿弟郭九郎本自聪慧,方经大难,仍旧乐读善思、志向不堕,日后定能成器。故太子率更令之女,因年幼未曾随家人入蜀,籍没掖廷,也蒙梁贵人暗中照拂,虽不敢拔擢优宠,却跟随年长女官修习宫规,研读经史。你家当日败在承平日久,安乐尊荣,未识世风日下而权谋诡谲不容清白君子。如今受此大挫,虽人丁凋零,然子弟犹在,俱各勉励,谁说没有东山再起之日呢?”
郭霁心中一阵激荡涌动升腾,一抹温软柔情毫无征兆地汹涌而来。她顾不上什么,双手紧紧抓住邵璟的手臂,泪水纵横,想要说的话却噎在喉中,半日方出口,却又全然言不尽意:“邵家阿兄,多亏有你……”
邵璟便轻轻拍着她的肩,又拿巾帕亲自给她擦眼泪,笑道:“你总算说了句中肯的话,既然知道有我,还担心什么呢?放心,以我邵璟之能,虽无改大局,可保你个小小女子,实在是绰绰有余。只要我在凉州一日,你就踏踏实实地‘为所欲为’好了。”
家族倾覆之际,郭霁不曾人前痛哭;亲人沦丧之时,她也只在背人处黯然泪下;生死辛苦之际,她忍一口气不肯示人以弱。而今日却在邵璟面前从未有过的放纵失态,哭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正哭得伤心,却听邵璟说的好笑,便又破涕为笑。哭罢之后,很是赧然,忙着擦眼泪鼻涕。
邵璟看着她的样子,又是怜惜,又是想笑,忍了半日,便叹了一声,才回自己案前,自斟自饮。
郭霁正狼狈,却偏巧邵璟的亲信扈从长孙邑上前言事,她便侧过身子,不欲人见她哭过的痕迹,然听了孙邑所禀之事,顿时便忘了一己悲伤。
孙邑身为邵璟家臣,担任扈从之职,自来就洞察细微,早一眼瞧见郭霁神色有异,然他自知本分,神情自若地禀道:“孟参军令人来报刺史,韩侯的人与假中郎将的人当街打了起来。”
郭霁听得有点不明所以,韩侯自然是朝廷派来的使者韩懿,可是假中郎将是谁呢?
中郎将——朝廷惯例,许多使者在被派使命时,为了尊其地位,往往命其以代理中郎将的身份出使他国。可是不过是到凉州做个地方使者,暂加个一般的郎官也就罢了,为什么非得是中郎将呢?
郭霁思来想去,方明白过来,天子只怕是为了尊显赵氏一族,同时为了制衡韩懿,并令那赵忠有与邵璟对话的身份。
邵璟听了,仍旧不徐不疾,慢悠悠地饮着酒,道:“为什么打起来的?”
孙邑道:“为了景芳里的琉璃娘子。”
邵璟有些疑惑,道:“哪个琉璃娘子?”
孙邑迟疑了一下,道:“刺史忘了?就是广成舍中刺史亲自命其出山,并亲开尊口为其赐名的琉璃娘子啊。”
邵璟这才想起来,点点头,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道:“哦。她不是给了韩侯吗?怎么赵忠的人又起争端?”
孙邑回道:“原本那日刺史命琉璃娘子去为韩侯佐酒。韩侯英俊无双,景芳里也巴不得攀上京城来的使者。送上门来的美人,韩侯自然也没有推拒的道理。据说这几日好的蜜里调油似的,日日流连在琉璃娘子那里。谁知那赵忠早已垂涎美人姿容,十分不忿,特意地派人寻了去,点名要琉璃娘子到馆舍相陪。韩侯的人堵着门不让进,双方便打了起来。”
邵璟道:“彼时韩侯可在琉璃娘子家里?”
孙邑道:“我听闻韩侯一听外面的喧扰,也并不管束下属,却也并不出面平事,一早就从后门走了,只留下人护着琉璃娘子。”
“他倒是乖觉,不肯示弱,却也不肯出头,只是把烂事留给我们。”邵璟颔首笑道:“韩侯走了,那便好办了。到底是朝廷来的使臣,不要闹得太难看才是。这点子事,孟参军还摆的平,你先不用出面。”
孙邑道:“孟参军派来的人也说他们参军报与刺史,说刺史不必放在心上,孟参军已经将双方的人都拿了去,自会料理。只是报与刺史,防着赵中郎将与韩侯来找麻烦。”
邵璟笑道:“韩侯肯定不会来,别说他不会来,就是你问到他头上他都不会认。倒是赵忠那个草包,说不准要来顶这个屎盆子。你去告诉来人,就说我知道了,全权交由孟参军处理。”
孙邑领命而去,邵璟便似没事人一样地,照样向郭霁邀酒,又要带她去参观牧马苑。
郭霁被适才之事扰了心神,便有些走马观花,可又不好插言相问,闷闷地走了半日,马也不曾好生看,便又回到案前。案上又添了新味与美酒。
邵璟摇头笑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阿兕之谓也。我好好的骏马你不看,却去想那纷扰俗事,扰了雅兴,实在可惜。”
郭霁便笑道:“我就是忍不住想着,那琉璃娘子是何等美人,竟让韩侯这样的人也失了分寸。”
邵璟瞧着她叹息一声,哂笑道:“世人皆爱香艳私秘,概不能免俗。”
郭霁眼中含笑,反驳道:“难道阿兄便免俗了?既然免了俗怎么还亲口给人赐名,令人‘出山’?你都不知道,自从你用‘出山’二字形容乐伎……嗯……那个……如今满姑臧城的女乐学成后都以‘出山’为名了呢。阿兄虽以经略骁勇闻名当世,却抵不过这一时美谈、千里佳话。”
邵璟有些哭笑不得,道:“我不过一时兴起,没想到因此成名。这样也好,省的湮没无闻。”
郭霁便为邵璟斟酒,道:“所以我好奇啊,美人我也见过几个,到底美成什么样子才能令人癫狂若此?”
邵璟接过酒来,问道:“你是说韩侯,还是我?”
“既是韩侯,也是阿兄。”
“我你就别问了。韩侯是个风流的,虽极挑剔,却也年少纵情,难□□连花丛。然他是个深沉的,不可以常理度之。”
“难道此间还有什么深意?”
“美人在前,顺手牵羊,原是男子本性,韩侯又会有什么不同?”邵璟顿了顿,道:“只是若这女子于他前程有妨碍,他便会断然抽身。若与这女子搭上关系,能有利于仕途,那便跃跃欲试了。”
“难道这琉璃娘子除了美貌外,还有别的本事?”郭霁十分不解。
“本事?若说本事,这位琉璃娘子在凉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其歌能动人之心,其舞能能销人之魂,其言语意态,能勾人之情。这在一个乐籍女子而言,就是天大的本事。”邵璟朗声而笑。
郭霁心中便有些神往,也不禁想见一见这样一位女子,正沉浸浮想之时,邵璟却又开了口。
他冷冷说道:“只是这并非打动韩侯之处。”
“那是什么打动了韩侯?”
邵璟先是笑而不语,随即又点了点眼前的酒杯,又是认真,又是玩味地说道:“你若再给我斟一杯酒,恭恭敬敬地敬了我,便告诉你。”
郭霁犹豫了一下,到底耐不住心中好奇,当即便上前去斟酒,只是邵璟倒没真令她恭恭敬敬地敬酒,便接过来一口饮尽。
“这琉璃娘子不过是个乐伎,身为贱籍,即便色艺俱绝,为世间大多男子所追慕,可对于韩懿而言,本无所谓。可是她有个厉害母亲,曾经是凉州有名的舞伎,很有些手段,惯会哄得男人为她铺路。因此即便年长色衰,她也不曾与别的歌姬舞女一样落得凄惨。反倒是在姑臧城中乐籍聚居的景芳里立稳脚跟。前些年又搭上了李酉,一时风头无两。因此这琉璃娘子身后不但有个厉害母亲,还有姑臧第一豪族家主李酉撑腰。”
郭霁若有所思道:“那么就是说,韩侯是为结交李酉?或者是李酉要结交韩侯?”
邵璟点点头,道:“有点上道了。”
郭霁听罢,知道自己还没说到点子上,思索半日,侧过脸笑向邵璟道:“我知道了,不但这韩侯是看李酉的面子,就连阿兄也是为了给李酉脸面,所以才特意抬举这琉璃娘子的。只是这韩侯,仅是为了李酉的话,犯不上损了名誉跟赵忠抢女人,还得罪了赵家。他是为了什么呢?”
“你别拉上我,什么李酉、韩侯的与我无关。”邵璟笑道。
郭霁也不理会他的打岔,忽然一拍手,道:“一个地方豪强,就算实力雄厚,也还够不上让韩侯费心。韩侯自然是为了向你示好,李酉不过是顺手的人情。”
邵璟听了微笑不语,半日方道:“你只猜对了一半,韩侯不仅仅是为了与我结交。其实他是在与梁王和赵家划清界限。”
郭霁又不解了,道:“怎么又与梁王相干?”
“自悖逆庶人谋逆而死之后,储君之争再次掀起。朝廷各方势力,都忙着党同伐异。梁王势单力薄,便与赵贵人之家暗中往来,结成同盟。如今赵贵人荣宠更在城阳王之母梁贵人之上,赵氏一门,可谓炙手可热。”
“那就更奇怪了,如今赵家气焰正盛,韩侯完全不必明着得罪了他们。”
“韩侯得罪赵家,并非从今日开始,从拒婚赵氏女就开始了。韩侯蛰伏多年,一鸣惊人,如今怎肯错过了这下注的时机?”
郭霁思绪纷飞,一时想起邵璟任由他们相争而不插手;一时想起邵璟故意将那绝色美人“琉璃娘子”指给韩懿;一时又想起适才他说赠送良马时,赠韩懿两匹,而赵忠却只得一匹……
“其实他们两厢相斗,我也乐见其成。免得他们回去众口一词,致使朝中疑我,那么凉州的事就会处处掣肘。无论是改制屯田、垦荒水利还是掌控全军、布局人事与政务,我们将举步维艰。”
邵璟目光深长,遥望天空,既像是告诉郭霁,又像是自言自语。
郭霁见他一心谋划全局,不惜敛了性情处处权衡,心中感佩,道:“我只担心赵氏因此记恨你,若这赵忠返京后以使者身份诬陷你,可如何是好?”
邵璟闻言,瞥了郭霁一眼,笑容满面,道:“你倒知道关心我了,只是不在点子上。”
见郭霁一头雾水,邵璟便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若是回去的及时,刚好赶上赵忠来兴师问罪。”
郭霁忽想起适才孙邑说到孟良将双方的人都扣下了,便跟上去道:“那你与孟参军不是不胜其扰?”
“既然接了烂摊子,哪能怕纷扰呢?”邵璟命人牵上赠予郭霁的白马一同带到刺史府,又回头向郭霁道:“赵家出身贱籍,以外戚之身得志,得罪的人太多了,你尽可以等着他家倾覆。只是如今尚需忍耐。国无储贰,陛下之心不可测,权衡之下,赵家还是有用的棋子,如今舍弃不得。而韩懿看似纨绔风流,实则深藏锋芒。自从平定悖逆庶人有功后,也深得天子信重,你别觉得他花天酒地的,那都是迷惑人的烟雾。他的人早就悄悄在各地暗访我们在凉州的事——这也是天子为何派他来此。谁不知赵忠平庸无能?谁是材力堪用的,谁是牵制敲打的,在上位者又怎会不知?”
郭霁迎着晚来北风,心下清明,笑道:“我明白了,赵氏、梁氏、公孙氏、韩侯……还有你都是棋子,就连我们郭氏也是棋子——只不过是弃子罢了。陛下虽信你重你,虽宠赵氏用赵氏,却断不能看着任何一枚棋子不在平衡之内。你们闹得越欢,陛下越放心!”
“呵,小女子不可小觑啊。”
邵璟笑着骑上马,扬鞭而去。
到了刺史府门前,他下了马,临入门时又回顾郭霁道:“韩侯曾经找过你。”
郭霁心下惊奇,不由停下脚步,道:“他找我做什么?我与他从无瓜葛。”
邵璟道:“他说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若是有意,我便安排你见他一见。”
郭霁垂眸道:“前尘往事,不堪回首。虽有故人垂怜,可我如此境遇,实不愿面对故旧,阿兄替我回绝了吧。若是非要个答复,便请阿兄代我寄言,只说‘一身患难,心如止水’。”
邵璟似笑非笑,道:“你不问一问故人是谁吗?”
郭霁摇了摇头,道:“我孑然一身,飘如飞蓬。不管是哪个故人,皆有似锦前程。身份云泥,天地不同,何必纠葛?”
邵璟点点头,道:“你倒是个明白人。”
郭霁再不言语,跟着他便从边门进了刺史府。邵璟亲自送她回了居所,便听人回报说“假中郎将赵忠来了”。
邵璟点头,似有所叹,似有所笑,仿佛一切皆如所料。
告别之际,邵璟忽又叫住了郭霁,道:“韩侯日前宴上曾言,梁武从定南蛮有功,现入虎贲军为虎贲中郎,主宫殿侍卫。因军功封关内侯,下月与永安县主大婚。”
郭霁听了,心下茫然,脸色不变,仿佛极有闲情逸致似的,谈笑评点道:“这梁武虽然有功,然远不及阿兄,离封侯只怕有十万八千里呢。到底是要尚公主,迹遇又自不同。我曾与他有数面之缘,也算旧相识,故人青云直上,实在可喜可贺。”
这话要是说给别人听,或许还蒙的过去,可是邵璟对于二人关系却是知情的。
他知她面上越平静,心中就越摧折,便道:“这梁武也实属无奈,自与永安县主定婚约后,忽然就消失了。后来外人才知他被家人绑着去了蛮瘴之地,跟随平南将军征讨南蛮叛乱。如今功成归来,可是梁家看着风光,实则危机四伏……陛下因立储迟疑未决,对梁家态度晦涩不明。又兼赵贵人有封后之议,而赵氏豪横,梁贵人与城阳王处境微妙。稍有不慎,便有他日之患。为今之计,梁武与永安县主联姻,方可解燃眉之急。”
“你不必说!我都知道!”郭霁猛然抬头,目光冷冽而躲闪,道:“你对我说这个做什么?”
邵璟见她如此,只好叹息离去,前堂还有赵忠的事亟待解决,他也无暇顾及郭霁。去了前堂,见了赵忠,那赵忠便气势汹汹地控诉孟良抓了他的人,如今也不知关在哪里等事。
邵璟自然佯作不知此事,又故意呵命家仆去将孟良召来问话。他那些家仆,个个都是关于周旋的,乔张做致地出去溜了一圈,回来只说孟参军黄昏时候出城,往赴连城巡视城防营建去了。
赵忠又谴责韩侯纵容奴仆欺压他的家仆等,邵璟只冷眼看着他上蹿下跳的,面子上劝谏几句便打发了去。
赵忠起初还只道邵璟终于与他“假以辞色”,回去经门客提醒,才知那邵璟就是故意地推脱,更护着韩懿,不禁心下暗恨,于是百般搜罗邵璟“不法”之事,回去当参奏于天子前,以雪今日之耻。
而郭霁自邵璟离去后,浑浑噩噩地入了门,谁想脚下虚浮,一跤绊倒在门槛上,狠狠摔在地上,半日没起来。
侍女们都吓了个半死,忙着搀扶到床榻上去,就要报知邵璟,却被郭霁拦住了。
“你们别毛毛躁躁的,刺史尚有公务在身,日夜不得休息,哪里能为这点小事去烦他?”
“可是……”
“我不过是今日骑马累的,睡一觉就好了。你们这样忙忙地当做大事回报,小心常执事说你们没轻重,不知体谅刺史。”
好容易说服侍女,勉强用了飧食,她一个人闷闷地躺下,也并不觉得如何心痛,只是睡不着。
到了中夜时分,月华如水,寒光四射,照得室内通明。
她想起往事,想起梁武寄来的亲笔歌诗里“世间何如苦,天上参与商”的声声诉说,想起他说“你该寻个志同道合的,凡他能到的地方,你都能到。凡他所有的自由,你都能得”;想起他说的“郭霁,你还不明白吗?我梁武,爱慕你许久了”……
想起那长夜的温暖篝火和温暖眼神,想起众人丛中虽默默无言却心有灵犀……
郭霁辗转无眠,抱膝而坐,只觉得胸中一团气血翻搅不止,忽一口腥甜再也压不住,涌了出来……
她低头一看,皎皎月光下,素色锦被上,赤色俨然。
郭霁从姊,梁略之妻,郭菀更名为郭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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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七 呕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