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山河舆图 > 第122章 五 广成舍

山河舆图 第122章 五 广成舍

作者:浮树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12-15 06:39:36 来源:文学城

冬日的阳光照见无精打采的深巷草树,几缕炊烟袅袅升起,令蓝得发冷的天空多了几分暖意。

郭霁从车中远远瞧了一眼面前的里巷,忽想起田采是住在这里的,便命车夫调转车头驶入巷中。

郭霁本不知哪里是她的居处,正要打听,却见有一间房屋也不管天气寒冷,只半开着门。却隔了门偏巧看见了她。

那是一间不大的房屋,没有院落,正门就朝向窄窄的深巷开着。房屋中用一个旧屏风隔开,隐隐瞧见里面摆了一张床,权作内卧。外面不大的空间里摆了一张大大的黄杨木桌案,此外别无陈设。各色花纹的碎布厚厚地覆盖在地上,显得拥挤杂乱。与这简单陈设截然相反的,是四面墙上挂着的几件华丽衣饰并几个奇奇怪怪的包裹。

那些包裹不似寻常用四方布料简单系起以装物品的那种,而是用各色布料,两层对折,裁剪成四方或扇形,三面缝起,留一面只包边不缝合,开着口子好往里塞物什。上面又缝了或长或短的袋子,看着似乎是往肩背上挎着或背着的。郭霁数了数,大约有十余个。每一个面料、花样都不同,有葛布清凉的,有粗缣简约的,有细绢温润柔和的,也有上好锦缎流光溢彩的,还有细丝轻软如烟霞的……

郭霁出身第一等世家名门,什么样的包裹没见过,却真没见过如此形制精巧、裁制独特的,不禁叹为观止。正暗中称叹,就瞧见了正在室内聚精会神做事的田采。

那时田采正弯着腰跪坐在一张旧席子上,手持一把装了火炭的熨斗,熨烫着平摊在一张大桌案上的绸缎大氅。

“田娘子。”

郭霁的声音虽不大,却打破了寂静里巷的沉闷无声。田采回头瞧见是郭霁,慌忙丢下熨斗,迎了出来。

田采拉了郭霁的手就往屋里让,一面殷勤笑道:“今日是何日啊,我心里正想着你的,你竟来了。可知天也遂人愿,令我心想事成。”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麻利地动手拾掇起凌乱的屋子。好容易腾出了一点空隙,便忙忙地又要去拿卷在屋角的坐席,想要摆设开来令郭霁坐。

“你瞧我这里乱的,不知你要来,也没收拾。郭娘子切莫弃嫌,我如今能有个落脚的地方,能够终岁饱腹,安稳度日,不似别的官婢在屯田营劳作至死,就已经是老天开眼了。说起来还是全托赖郭娘子,若不是你……”

“田姊姊,我该提前通传的。你别忙了,我不坐,就过来瞧瞧你。若是你有空的话,我请你去外面饮杯薄酒,你我安静叙叙旧。”

郭霁扯了扯田采的衣袖,拉住了她。

“那怎么好,你且一坐,我熨完这件衣服就好。本不该如此怠慢你的,可是这件大氅要得急。”

郭霁无法,到底依了她。

田采展开席子请郭霁坐,有些赧然道:“这席子与你的确不相配,却是我亲手编织的,平日里放着,只有贵客来了才敢摆上,莫嫌腌臜。”

郭霁低头一看,虽是一张芦席,然洗刷的干干净净,花纹却十分精美,显然是田采珍爱之物。她记得这田采也曾颇有钱财的,却不知她如此窘迫劳作。又想她便有些钱财傍身,身份仍是个官婢,能有一间独立住处作为立身之所已实属不易,自然不会大肆张扬。

“这些都是沈司马府上的活计?”郭霁瞧着满墙琳琅的衣物发问。

田采一面利落地去熨衣服,一面笑道:“哪里!人家沈司马只付了我私属奴婢的薪资,却并未安排差事。这些都是城中一些富家夫人娘子并景芳里的一些乐伎歌姬托我做的。我既闲着无事,可赚些贴补家用,也可结交些人物,聊以打发时光。”

郭霁听了,便道:“都是我疏忽了,你我同样蒙难,竟忘了你如今定然清苦。我那里还略攒了些钱财,你若不弃嫌,明日给你送来。”

田采听她这样说,很是动容,道:“你这样惦记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弃嫌?我从前父亲家资颇丰,前面的那个夫婿也有些钱财。他虽弃绝恩义,却没谋算我的嫁资。与我离弃时,也曾瞒着官署,将我的妆奁偷偷藏匿了一些没去充公,后来都偷偷给了我。只可惜我人已是刑徒,也带不走什么,便只来得及带走些细软。一路上打点花去不少,后来为了能留在姑臧城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说实在的,也是多亏了你。因我与你交好,那位路上曾经救过你我的宋制使也暗中帮着运作,说是让我多照顾你。否则就我手上那点资财,根本不够。如今我托赖在沈司马家,也可得糊口,并不缺吃少喝。只是我想着,世事无常,也不知明日如何,总不能永远靠人家。便想着悄悄攒两个钱,若以后得了机会,能换个自由身,经营个小事小业的好养活自己。再或者遇到什么坎坷困厄时,总有个经费周旋。”

郭霁只见她看着没心没肺的,未曾想竟有这般算计,心下倒多了几分敬意,便笑道:“这样说来,我不如你。既然人生无常,不如让你欠我些,他日求到你时也好开口。我虽不多,也有几个闲钱,并不是为了接济你,是为你果真有经营时,便算我一份。”

田采此时已经麻利地收起了大氅,挂在了屏风上。这显然是一件极用心的衣服,熨烫的连个褶子也没有。郭霁见样式新颖,便起身去细瞧。却见那大氅乃是上好的整张整张狐狸皮裁剪拼接了做成的,外面的面料乃是最上乘的大红色穿金线暗纹织锦丝缎。样子虽也是时兴的款式,却在腰身处多杀进去一段,若身材窈窕的女子身着此衣,必增婀娜之态。

即便郭霁见惯豪奢,却也不禁暗赞此物之珍贵华美,夸赞道:“想不到你还有这等技艺,我在雍都见过几个专供宫里的匠人,也没这样的裁衣技艺。”

“这算什么,我也只会做点这种微末功夫罢了。”田采便去收拾桌案,准备温酒,又道:“我可不能比你,知书达理,深谙大道。若非人生变故,我连见你的机会都没有。然你我既能相见,也是天定。既如此,我便且收了你的钱财。但事先说好,并非你送我的。我等沈司马回来后,向他禀明,若能趁机做个小生意也是好的。”

郭霁起了几分不忍,道:“若沈司马不应许,我去替你说。”

田采便将适才温好的酒递过来,道:“那可多谢了,那沈司马看在你的面子上,怎会不应许?只是有件事要告诉你,日前有个操京城口音的男人来这巷中寻你。偏巧遇到沈司马家的一个仆妇,那仆妇茫然不知,说这里并无他要打听的人。我生怕露出你的行迹来,便上前说,那仆妇乃是不入流的,并不尽知秦家的事。我倒知道有个家主格外宠信的郭姓女子,只是如今不知在何处。他便说他家主人有事找你,若遇到你请帮忙转告。”

想起当初邵璟因为她而被弹劾之事,郭霁听了心中一凛,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田采努力回思,缓缓说道:“是个精瘦干练的三十来岁的男子,穿着虽不华丽,却极干练利落。说话时,虽彬彬有礼,但……但……总让人觉得……”

“觉得什么?”

“就是看人时,眼神让人脊背凉飕飕的。”

郭霁思忖田采的话,心中隐隐断定此人必是雍都豪贵家中的得力家仆,甚至是家主豢养的护卫。既如此,那便难猜其家主是谁,毕竟雍都暗养府丁护卫,甚至暗养死士的也有好几家。

郭霁正想着,田采却忽然想起什么来,道:“他说他家主人如今住在‘广成舍’,而且他离去时,我瞧见巷口停着一辆极华丽的马车。我听巷口的一个妇人说,马车上有个人间少有的美男子。”

郭霁心中有些明白,又有些疑惑,道:“美男子?”

“对,听说美的惊心动魄,那妇人素来是个粗疏的,从不留意人的美丑。可是见了那个美男子,惊得心跳都停了好几拍,险些跌倒在地。”

听到专供朝廷使者及巡查官员往来所居的“广成舍”,以及惊为天人的美男子,又想起邵璟匆匆赶回姑臧,正是因今岁邵璟不得归京述职,朝中便派使者来巡察。而其中一位使者,便是雍都美男子韩懿。思想良久,她便疑心是他。可是她与韩懿生平并无交集,甚至于郭氏乃属东宫一脉,而韩氏一族却曾被悖逆庶人的外祖卫氏迫害致使人丁凋零,韩懿的父亲也是在诛灭卫氏时殒命。

那么韩懿为何来寻她呢?或者是否是借着她寻邵璟的舛错呢?

可是韩懿与邵璟并无龃龉,甚至于在悖逆庶人一事上,二人立场并无不同。

邵璟虽然从未说过,可是郭霁却清楚,邵璟的外祖父——已故东海郡王,当初也参与诛卫。

而就连邵璟那不为人知的隐事,郭霁也心知肚明。邵璟那位刻骨铭心却对外宣称病故的亡妻,不知为何竟成了悖逆庶人的外室。这夺妻之恨,必然早将邵璟与悖逆庶人推向了不可弥合的敌对。

因此韩懿必然暗中推动过悖逆庶人的谋反,更在宫变时担当突围出宫传递消息的大任。而邵璟也是第一个率骁骑营攻入京城,剿灭谋逆的将领。

最终被天子派出追击已经逃匿到城郊的悖逆庶人的,也是邵璟。而最终一番说辞令悖逆庶人自戕而死的又是韩懿。

何况,那韩懿才弱冠便能在存亡危难之际镇定自若,必然是个心机深沉的,怎会不知邵璟藏匿郭氏之后的弹劾已经被天子压下。那么得多么愚蠢才能旧事重提?除非,那所谓美男子并非韩懿。

那么,又会是谁呢?

她正思绪纷飞,忽闻外面一阵汹汹叫嚷。她被惊得回过神来,细听之下,只听其中有男有女,有哭有叫,虽是凉州地方口音,郭霁多半听不懂,却也能分辨出那其中的愤怒和恶意。一时间,喧哗声充斥了整条里巷。

田采见郭霁惊诧,便叹了一声,道:“这定然是在此赁屋而居的王家的大女子退亲的事。”

郭霁虽心下好奇,然自小的教养令她并不主动问询,便只以微笑点头回应。

然田采却是个热情多话的,道:“你是大家之子,自小见惯一诺千金,必不曾听闻这些窄门小户人家的鸡毛蒜皮。这王家乃是陇西人,前些年搬来姑臧,赁的便是沈司马家管事的房舍。他们这大女子去岁已及笄,若年满十七再不婚配,便需交税金。世道艰难,若再添了这笔钱,日子更不好过了,于是便匆匆为这女子寻了一处亲。今夏却因纳征聘金闹得不可开交。说是为聘金,实则是因这王家的大女子寻了一门更好的亲事,聘金不过是由头。可这男家也不肯让步,于是闹了这大半年,看如今已是打上门来了,只怕将来还要见官。”

郭霁听罢,心中却道这田采将豪门贵家的事情看得太过简单,于是道:“世道不古,人心凉薄,尊卑上下皆同。”

田采便摇摇头道:“到底不同。你我虽同时落难,你却有故旧相交多方照拂。而我这等商户人家,人人重利轻义,除了本家的几门亲戚因过去拿了我父亲好处,实在抹不开情面略微接济外,余者皆是落井下石。”

郭霁却心下慨然,她自蒙难以来,何尝未曾看遍世事寒凉?人人畏惧祸患,见郭氏倾覆,并无一人出手。她的诸父乃是从兄郭腾暗中求人偷偷收葬,而兄弟们的尸骨却无人收。家中女眷并幼子皆蒙难流配,而已嫁女亦纷纷被夫家休弃不能得脱,好些落在赵氏手中,不堪折辱而死。其中惨烈,比之田采犹甚。当然存活下来的年幼子弟女眷,在流配之地,或许会遇到诸父兄弟们的故旧亲友,得到一二照拂,然如何抵消那些罹难之惨。她不过是运气好,偏偏遇到邵璟掌事于凉州罢了。只是这些话也难与外人说,于是一笑置之。

那田采忽然目光一转,低声道:“那日与你我在酒楼饮酒的那个孟参军究竟是何情状,你同我说说。”

郭霁心下纳闷,不知她为何说起孟良,便道:“这孟参军乃是幽州孟氏家的公子,文备武略,行事稳妥,智计颇深。而他待人行事如何,你那日也见了,从不倨傲,最是礼贤谦和。可惜生而是个地方豪强,然而此人有鸿鹄之志,德能皆属上品,将来必是个栋梁之材。”

田采便有扭捏之色,垂首沉默半日,方深吸一口气,道:“后来我借着他说要照顾的话去过他家,倒是为他家中两个美姬裁制过衣物配饰,却没见过他。说来也怪,他那两个美姬有倾国之色,然也不见如何得他嬖爱,听那两个美姬之言,似乎是相当冷落。这却是为何?难道这孟参军竟不爱美貌女子?那他又中意何等女子呢?”

见田采一味打听孟良的内帷私爱,郭霁听得更是一头雾水,摇摇头道:“这等家门私事,人家孟参军必不能宣之于外,我如何得知?”

田采目光忽然一闪,亮晶晶袭上郭霁的脸,面含春色,似乎是不经意地随口漫言,道:“我那日在酒楼从旁察辨,见你二人言谈自如,大为会心合契,倒觉得他待娘子不同寻常女子。”

郭霁见她往自己身上攀扯,顿时红了脸,忙分辩道:“你胡说什么?他不过是因数年相识,而我又与他相交之人有些交往。他看在这些情面上,不得不敷衍罢了。何况如今我身为官婢,怎么能与他攀上这层关系?”

田采便笑道:“你自遇坎坷以来,难道没见过吗——这富贵豪强家的公子们,偷偷运作,纳官婢为宠婢爱妾的比比皆是。”

郭霁这才明白田采将她想成什么样的人了,不由心中恼怒羞愤。她虽蒙难为官婢,到底出身贵家,又受邵璟庇护脱离官婢生涯,自然视此为羞辱。饶是她为人随和冲淡,却改不了贵女出身的骄傲,当即便沉下脸来。

她不禁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虽然身份微贱,朝不保夕,却不能失了父母教诲,至死也绝不甘心与人为婢妾。”

田采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自识得郭霁以来,虽见她待人疏淡,言谈却极内敛温和,从不疾言厉色。如今这样,想必是真被刺伤而愤怒,心知她态度决绝。

于是她一面瞧着郭霁脸色变化,一面心思飞转,思索言辞,慌忙躬身谢罪道:“我本是无心之言,你切莫往心里去。我出身卑微商家,难以揣摩郭娘子之心,原是我的罪过,烦请郭娘子恕罪。别说我如今身为官婢,就是从前家中有几个资财时,便是给孟参军这样的人为姬妾亦不可得。因此我便以鄙陋私意,妄揣娘子高贵用心,实在罪过!”

田采虽反复解释致歉,然郭霁却因她的话语而如梦初醒,顿时明白了适才不过是田采的试探,虽心中怒犹未消,也能设身处地想见田采欲求。

于是她压下心头愤懥,长舒一口气,缓言说道:“可是你有意于孟参军?”

田采听罢,迟疑许久,方低头含羞道:“倒不是我自己如何,那孟参军出身高贵,年少有为,看着是个稳重方正、温润谦和的,跟随这样的男子,必然有依靠。哪个女子不动心呢?”

郭霁听罢却犯了难,自识得孟良以来,只见他相交的贵族公子们多半流连花丛、耽于酒色,而孟良身处其中,却是个洁身自好的。即便在凉州为了灭掉陆氏不得已而接受了两个美人,却并不沉溺。田采倒颇有几分娇俏妩媚的容貌,亦不乏胆色勇气,然其身份却难与孟良为配。听起适才试探自己的话,大约是甘心为妾。若是别的男子只怕就欣然接受,可是孟良却说不准。

“这个……那孟参军在蓟城也曾娶妻,只是数年前亡故了。他这个人以功名为重,至今未曾再度婚配。只是……”

田采见此,怕郭霁误解,忙道:“郭娘子有所不知,我初嫁时便意欲摆脱商户,嫁个良家,然却高不成低不就。别说郡县望族,便是殷实的清流人家,也断然不肯娶商户女子为妻。若是贫寒些的,终无出头之日。父亲甚至于想将我嫁于郡县望族为妾,然高一等的并不热衷于此,差一等的又有些不甘心。再有两厢里都合适的,无奈人家家有凶悍妻族,最后只得作罢,到底还是与商户结了姻亲。虽说身份未能改变,可衣食无忧,两人也算相敬如宾。若无家中变故,一生也便得安稳虚度。哪知一遇上大难,还不是中道分离,翻脸无情?可见与其嫁于无权无势的男子为妻而终不得保障,还不如与正直有为的贵人为妾,真若有事,必然得以保全。”

说的这般掏心掏肺,而又委实可怜,郭霁亦且恻然,然又真拿不准孟良想法,遂温言道:“你也别灰心,我也见过商户子女婚配大夫之家甚至郡县望族的,你也是个有见识的,只是暂时困顿,前程未必暗淡如此。”

“你说的那都是名闻天下的巨商大贾,不是我这样的。譬如荆州的慕容家,出身东胡,连汉人都算不上,只因富甲天下,竟也能婚配高门。一般商户便有些资财,也不得如此。”田采心中急切,于是话锋一转,道:“我也并不想令你为难去替我说什么,致使你与孟参军生隙。只是若有机会,能提携我得见孟参军,那便感激不尽了。至于剩下的事,听天由命而已。”

孟良虽忙,可于郭霁而言,找机会见上一见,甚或聚上一聚都不是难事,见田采谦卑至此,便也只得点了头,道:“你为谋算前程决意如此,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与你乃患难之交,如何能不应许?只是孟参军忙碌,我也不能多所打扰,只好尽力而为。”

二人正说话间,外面喧扰声更嘈杂起来,后来竟有砰磅之声,听起来似乎动起手来了。不久两伙人便打到了田采门前,只见一众男女扭打成一团。有揪头扯耳的,有拳脚互殴的,有抱持滚地的,也有持锨耰棍棒的,还有掷石投块的……

其中便有一团黄泥土块便咕噜噜滚进了田采房中,然后跌碎了散落在室内的土坯地上,惊起一阵灰尘烟末。

田采怕惊了郭霁,忙要去关门。便在此时,不知从何处来的一声大喝,镇住了众人,整条巷子顿时鸦雀无声。

“什么人敢在司马宅前胡闹,再不住手都扭送见官!”

然众人沉默中,毕竟有浑人。忽然一个高声叫道:“见官就见官!这王家未与我家商量,擅自解除婚约,我不信官署不问是非,包庇恶人!”

这一声嚷嚷惹怒了一群气势汹汹的来人,只见领头那人四五十岁样子,极是傲慢。郭霁却是认识的,正是沈偃家的管事。

那管事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你们的私事本不与我司马府相干,然你等挟私怨而厮斗于我们沈司马家门前,此乃聚众斗殴,滋事扰民。刁民袭官,罪不可赦!”

男家的人被这等气势镇住了,女家的人反松了一口气。

男家的虽心虚,口头上却不肯低头,只得勉强回应道:“我们与王家已定婚约,都行了问名纳吉之礼。然女家因聘金之事反悔,因此我们不服,上门来问。他们王家不讲道理,先自动手,如何怪得我们?”

管事却冷着脸,凛然道:“那是你们的私事,你们寻了自家地盘打出狗脑子与我们什么相干?然司马府重地,难道是你们群聚斗殴之地?若再不走,拿了我们司马的帖子,送到县令衙署,说你袭扰官宅,定问个流配之罪!”

众人不懂律法,听到这恐吓之辞,便悻悻地认了怂。

田采躲在门后瞧了半日,见事端渐渐平息,方阖门,回笑道:“这便是沈司马家的管事,在这一代很是威风。”

郭霁便想起当日沈偃在邵璟面前何等谦卑,甚至不惜巴结身为官婢的自己。可是在身份更加低微的人面前,他家的一个家奴,便可威风凛凛。

竟是人心如此,实难逆料;世情如此,虚实如烟。

果真那管事的镇吓颇有成效,很快整条巷子便都重归平静。晚风涤荡,送来穷冬寒意。郭霁看着光阴流逝,天色不早了,便说改日再叙,就要辞去。

田采哪里肯,定要请她外面饮酒进夕食去。又拿出几样自己做的花样翻新的包裹并饰物赠予郭霁。

郭霁知道那是她维生之物,不肯白收,田采再三推送以至于恼了,郭霁方道谢收了。

二人正要出门去,忽然有拍门声急促响起。

田采便去开门,郭霁透过开启的门缝,瞧见一个十三四岁的侍女装扮的小女子挤了进来。

那女子急匆匆道:“之前我们娘子烦你做的那一件大氅可做好了?”

田采便指着屏风道:“刚刚做好,你来得正巧。”

“那可太好了。”那侍女眉开眼笑地拍手叫好道:“如今且拿着到广成舍去,我们娘子急着用。”

“广成舍?”田采道:“你们娘子去广成舍做什么?”

那侍女一眼瞧见屋内还有人,便转过脸去略笑一笑致意,随即向田采道:“近日来了京城的使者,今日便邀请凉州的高官士大夫到广成舍赴宴,请了不少女乐助兴。我们娘子也去佐酒了。谁知哪个不长眼的,竟将娘子的大氅给弄上酒水汤汁了。娘子让我去取,可是宴席就要结束,还要去户外观景赛马的。我再回家中哪里来得及?若是晚了只怕得挨打。可巧想起你来了,从你这里到广成舍,若是快的话,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定然来得及。老天开眼,果真大氅做好了。”

田采赶忙从墙上取了一件带有一个彩色大蝴蝶结子的锦缎包裹,将大氅工工整整叠好了,放入其中,嘴上却没闲着,问道:“你们娘子乃是你们阿母爱如珍宝的,都及笄了也从不肯外出佐酒,怎么今日破例了?”

那侍女接了包裹,见那包裹上还有一个丝绸做的挂袋,便斜跨在肩上,先是赞了这包裹,随后凑过来低声笑道:“你不知道今日设宴的是什么人。一方是朝廷使者,其中一位不过弱冠年纪便是侯爵。另一方更不得了,是我们凉州刺史府的人,就连咱们刺史也去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遇,我们娘子若错过了,几生几世才能遇到?你不知道,我们娘子一曲反弹琵琶舞,赢得满堂喝彩呢。李长史便趁机将我们娘子推荐与众人。就连邵刺史都给了面子,亲开尊口,说我们娘子姿容绝世,整日深藏未免可惜,既然今日来了,便算是出山了。你想啊,这一年中有多少乐籍女子出闺,自有了这凉州姑臧城一来有多少女乐?可是谁有这样的荣耀,能令一方刺史亲请出闺?何况我们这位刺史乃是举世英雄,以后我们娘子必然飞黄腾达!”

此女声音虽不大,欢欣雀跃却压制不住,渐渐声音便高了起来。郭霁也听得清清楚楚,不曾想邵璟于风月场中亦肯为乐籍女子捧场,未免惊讶。

田采听了,自然向那侍女致贺。

那侍女意犹未尽,又得意道:“你可知那邵刺史是怎么抬举我们娘子的?那邵刺史是少有的不假辞色的,今日却亲自赏赐美酒于我们娘子,并令我们娘子到雍都来的天子使者,就是一个好似天神一样的美男子叫什么韩侯的身边佐酒侍奉。我们娘子出来添妆时,欢喜得不得了。你知道我们娘子的,等闲不爱笑乐。今日却例外,说那韩侯又是温柔体贴,又是谦谦君子,又是像什么玉山神人的……”

那侍女说到兴头处,不禁掩口而笑。

田采听了,却别有念想,赔笑了一番,便道:“凉州刺史也去了?那刺史府的孟参军可去了没有?”

那侍女点点头,道声“那自然去陪客了”,便忙忙地要去。田采心潮滔滔,起伏宛如汹涌大河川流而过。见那侍女要去,她当机立断,上前拦住。

就在侍女焦急而疑惑的眼神中,田采到了郭霁身边,低声耳语一番。郭霁面上并无神色变化,良久方点了点头。

那侍女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道:“有什么事改日再说,事情紧急,我得赶紧去了。今日于我们娘子何等重大,可不敢误了事!”

田采忙上前拉住,道:“急什么!我屋里这位娘子有马车停在巷子口,如今她愿意载我们去给你们娘子送衣物。岂不又快有省力?”

那侍女顿时喜笑颜开,忙向郭霁道谢,又回身道:“田娘子也去吗?若是能去就更好了。我们娘子最爱你上次给梳的堕马髻。如今要外出去马场,最合适不过。”

此言正中田采下怀,她便连连点头,满含笑意拉住郭霁的手,道:“这位是景芳里第一等舞伎娘子身边的人,今日事出紧急,只得央烦郭娘子了,改日我定到合香楼请你饮酒致谢。”

郭霁只点点头,便随她们去了。不过是借她马车送一程,既然田采开了口,她也并不放在心上。

只是她不禁浮想,那是个什么娘子,身为舞伎,竟唯有到广成舍为邵璟、韩懿那样身份的人佐酒献舞,方才乐意前往。

而她一会去了广成舍,如若遇到邵璟、孟良或他们身边的人,倒不方便。便盘算着须得及早离开才是。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