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霁自受孟良之托去寻一个异人起,每日踏足于酒楼、书肆、市井、里坊之间,一连寻了十余日,也未曾见到什么奇人异士。
这其间,孟良的伤一日日好起来,虽仍旧不轻易出门,然整个凉州照旧有条不紊。时或有敦煌战报传来,如凉州都督邵璟斩杀不遵帅命的将领、敦煌各城戒严封闭城门、邵璟亲率骑兵袭扰戎军、沈偃败退至马鬃山、李任守城溃敌……如是云云,令人心潮起伏。又或传来秦冲所率剿匪军也横扫戈壁大漠,令盗匪闻风丧胆等消息,又令人心头一震。
城中士庶虽也时闻战情,闲暇时也在凑在一起闲谈议论,然小民志在维生,街头一切如常。
倒是近来武威张掖等郡,有十几户豪族被盗匪所劫,成为一时新闻。
听说那些盗匪趁夜入城,从天而降,潜入豪富之家,胁迫逼勒家主,掠人子弟妻女,劫掠粮食。豪强之家往往皆养府丁,然这一次非匪盗着实凶悍,除非一等豪强,余者难以为敌。那些盗匪来去如风,待郡兵来救,那些盗匪却早已无影无踪。
且数日之内,此等案件数郡并起。而哪家有存粮,存粮多少,存于何处,他们都一清二楚。等待官兵戒备之时,又常常无事,而待官兵懈怠之后,便再度出没。显然,这些盗匪是有备而来,甚至于在各城邑皆有眼线。
各地太守县令毫无头绪,而各地豪族人心惶惶,皆谓盗贼如此猖狂,必是被秦冲军逼的狠了,故铤而走险,遂携了本地豪族向孟良求告施压。
孟良听了各家的诉求,只得派出使者,与秦冲斡旋奋力剿匪,夺回民产等事。
那秦冲是个雷厉风行的,旋即便围了两处山匪,杀了匪首,收降胁从,夺回数家粮食及劫掠的富家子女,并将余粮与人质派人护送回归还。虽被劫人家之粮草并未尽数夺回,然一时人人称道,心中敬服凉州刺史并都督府果真卧虎藏龙,能保一方之安。
李酉见此,便带领武威豪富请求将粮草寄存于官,由都督府并各地郡兵派人把守,而豪族情愿将存粮二十取一,缴纳与官署,并担负护粮士卒的粮饷。
孟良正为粮草发愁,正中下怀,不顾有伤在身,亲自与豪族商榷,慷慨应许。张掖、酒泉等郡,亦纷纷效仿。除永固钱氏等几家有私人部曲的外,凉州豪族之钱粮,尽纳官署。一时之间,粟白稻脂,仓廪充实。
孟良等人便感叹,想不到战乱数年、盗贼蜂起、饿殍遍地的偏远凉州,豪族手中竟握有如此多的钱粮。
而秦冲将盗匪赶至大漠以北后,便留下几名得力偏将,一面戍守拒贼,一面修建废弃的连城,作为连接北境要道之重镇,既可防北狄、胡部,亦可以此为据点防备盗贼南下。豪族听闻此事,纷纷献上钱粮,并送酒食于军中,襄助连城重建。
而秦冲却亲率领主力,先回姑臧城,休养十日后,便被召至敦煌,围剿西戎军。
郭霁见果如孟良所言——一月之内,必然粮草丰足。
这固然是秦冲之威令盗匪铤而走险,可他们竟能如此顺利获知各郡县豪族的家口、粮草的详情,却着实令人疑惑。
而战胜之后,秦冲明明有充足力量尽灭悍匪,为何只将其残余势力驱赶至漠北?又偏偏在此时启动连城营建之事呢?
郭霁心中反复推敲,不禁暗暗赞叹孟良果真是通权达变、坐镇后方的能吏。忽又想起昭武十年初识孟良时的情形,他与梁武、董宁几人,在渭北学宫大讲堂的长阶前年少飞扬、纨绔恣肆的样子,距今已三载有余。
不知当年那个被她泼了一脸墨汁的十七岁少年如今怎么样了?是否已经加冠取字了呢?是否已经与对他倾心已久的永安县主成婚?
他还是那个特立独行的青涩少年骂?还如从前般流连市井,桀骜不驯吗?
他是不是已经忘记了她?是否一同被忘记的,还有渭北的春光、雨中的桑林、深夜的欢聚、尾生的抱柱之信……
西风不知何处倏来,又去往何处,又或者终究四海为家。哗啦啦引得道路两旁的秋树一片地响。瞬间,黄叶缤纷,弥漫了街头秋色、熙攘人群,又洋洋洒洒地飘向四方,或翻卷在尘烟飞扬的街市中,或零落在半已干涸的沟渠里。
众人皆习以为常,谁也不曾在意这浓烈秋意,唯有郭霁独立风中,瞧得痴绝,一时见心神荡漾,空茫了身外事。
“郭娘子走得好快,先前瞧见还在酒楼下,等我下楼来,人群中哪里还有,真教我好找。”
郭霁闻声,茫然回顾,却见是孟良身边的戍卫,这才收了心神,道:“孟参军如今伤势如何了?你不去好好守着你们孟参军,却跑来这里作甚?”
那戍卫便回道:“参军伤势已经大好,正在酒楼饮酒,从二楼窗上瞧见娘子车马,命我来相邀。娘子倒快。”
郭霁道:“你们参军也是,伤还没好利索呢,倒敢饮酒。你们也不劝着点。”
那戍卫与郭霁也熟了,便神神秘秘地一笑,略凑近些,低声道:“我们怎么不劝?只是今日参军兴致极高,哪里肯听?同样是酒,难道在家里便无好酒?非要出来。娘子既在这里,何不帮我们劝劝?”
郭霁便叹道:“孟参军这样的稳重人,怎么也这样任情纵性?是不是有什么事?”
那戍卫便摇了摇头,道:“我们参军性子温和,喜怒不形于色。便是有什么事,只在心里,等闲不轻易说出口。”
郭霁也知道孟良性子果然如此,况且这些近身戍卫,都受过邵璟严训,便是真知道什么,也都守口如瓶。
郭霁也不上车,返身步行,二人一面说着,已经到了酒楼下。
才上了二楼,就见孟良早在隔间外相迎。胸前的绷带尚未撤去,但看起来康健许多。只见他笑意殷殷地,与平日无甚分别,照旧殷勤迎上来,与郭霁二人寒暄行礼。
郭霁既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来,便猜着他必是因数月间为筹措粮草劳心费力,日夜悬心。如今粮草充足,他心中暂安,出来放松也是自然的。她是亲见过孟良如何身负重压,苦心支撑的,劝他回去的话便说不出口。
孟良与她相对跽坐,依礼劝酒。郭霁不忍扫兴,便与之同饮。
“参军的伤势看着大好,如今又粮草充足,果真可喜可贺。只是这街巷中鱼龙混杂,还该小心才是。我来时见参军就带了那几个人,也太过疏忽了。”
孟良听罢,放下酒杯,道:“郭娘子有所不知,我与都督、秦参军等人来凉州时,只带了数百人来。其中最得用的骁骑营勇卒不过百人。这凉州民风彪悍,豪强皆有养士之风。第一等的豪族,如李氏、钱氏、陆氏、李氏这几家,所养府丁不下千人。真可谓是豺狼虎豹之地,我们但凡弱一点,早被他们欺下去了。譬如去岁灭陆氏,我们明明证据确凿,都督又假节钺,又先斩后奏之权,只需一纸官文便可收系抄没。可就因忌惮他们家暗养大批死士,前期造了多少势,暗中做了多少布置!那时候我们早就悄悄招来了一批勇卒,暗中训练,都事先反复推敲演绎多次,还是一丝不敢马虎。再如沈偃到敦煌去控制局面,征讨西戎,仅有的那三千人,也是费尽心思、百般谋算,硬从各郡手中抠出来的。后来沈偃战场失利,并非其人不勇,还不是以三千人驱赶敦煌各方势力去对抗西戎五万精骑,实力悬殊吗?就连都督亲自出征敦煌,我们所直属的,都是这数月之间招募新操练的五千来人,又从各郡抽调来五千余人,东拼西凑,最终也不过带走了万余人。虽然后来秦参军又招安、俘虏了一些亡命之匪,到底数量有限。这样的形势,我身边也不敢多留人,能派出的人也都派出去了。”
郭霁知道他们处境艰难,却不曾想竟艰难到几乎是赤手空拳的地步。邵璟虽然来时带了一堆名头,看似荣宠,其实手里不过几百人。如果是寻常郡县,一个刺史来巡查,带着几百人,即便战时,驱动边军郡兵即可。可是凉州形势之复杂危困,区区几百人实在难以撼动那些各有势力的太守以及根深蒂固的豪族。
邵璟身为刺史,是有机会向天子禀明详情,请求援兵的,可他并没有。去岁冬日,他回京述职,也不过只是向天子表明忠诚,去除帝王戒心,解除朝中掣肘而已。
郭霁估算了一番,邵璟手中直属的、抽调各郡的,以及先前交给沈偃,在加上秦冲手中掌握的,大致也有两万人,这都是他与孟良等人从无到有,惨淡经营而来。
她到底无话可说,便沉吟道:“都督与参军,着实不易。可到底该把朱氏兄弟带上,也好防身。”
朱氏兄弟中的老大,便是此前在她与邵璟易服私巡时率乡民拦路的领头人。如今既投了来,孟良便放在身边先考察着,并未放入军营中。当孟良遇刺时,也是他舍命相救。
孟良自斟了一杯酒,一面劝郭霁的酒,一面笑道:“自遇刺后,我见朱氏兄弟是个勇武可用的,趁着秦冲赶赴敦煌时,便将他带了去。”
郭霁心下感叹,饮了酒,又离席为孟良斟酒,道:“你也真是……教人无话可说。你如今也正需要人。”
孟良接过酒,欠身致意,又道:“人家朱氏兄弟抛舍家园、远别亲族,难道是为了做个戍卫的?既是豪杰,就该建功立业。”
郭霁听了,默然归坐,只陪着饮酒,不再提前话。
孟良心下感激,便向她笑道:“娘子有所不知,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便独自出来,也再无人身之忧。”
郭霁奇道:“这怎么说?”
孟良便缓缓说道:“如今盗匪犹在,凉州三郡豪族的粮食都指望我保全呢,他们一个个觑我如珠玉珍宝,有心人就算不怕我这个外来客,难道不怕在此世代经营的豪族?此其一也。上次刺杀未遂,若我严防死守也还罢了,如今我偏偏撤去护卫。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我偏让他们迷惑狐疑不敢下手,此其二也。有此二者,我无忧矣!”
郭霁听罢,心中痛快,便笑道:“孟参军这样一来,粮草匮乏之困得以解决,身家性命再无忧虑,摸清豪强财力收为已用,可谓一箭数雕。君与我相识时,还不过是个太学生,就与别的纨绔子弟大不相同。如今更是老辣了。”
孟良听了,一怔,旋即笑道:“我和他们没法比,他们都是勋贵、功臣之后,出身最不济的董宁也有梁家作靠山。我家虽在蓟城略有立身之处,然朝中并无执政掌权、身居高位的亲故。我自十五岁起便到蓟城令那里做了个记室,又随广阳太守做了几年掾吏,自知底层士人若想晋升,到底有多难。我身负家族使命,到繁华京华,自然要步步为营。我运气好,得以追随都督,这几年来,虽不敢称登堂入室,但于军中庶务,却也颇通一二。”
郭霁见他脸上虽带着笑容,神情却颇为落寞,沉默半晌,方道:“出身高低,固然左右人生。可也要看运势迹遇。参军难道没见我郭氏是遭遇吗?”
孟良见她感伤,想要安慰,可是郭氏那样的倾巢之覆,实在不知从何找到慰藉的契机。他不忍见郭霁神色,也顾不得饮酒劝酒了,只转头向窗外,瞧着楼下闹市中往来行人发呆。
郭霁见搅了孟良的兴致,很是过意不去,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孟良瞧着窗外向她指点道:“你瞧那边大槐树下,那个女子,我见她几回了,很是有趣。”
郭霁便沿着他指点的方向瞧去,却见街头有一几人合围的大槐树,树下围着一群年轻女子,中间一人,素衣红裙,正拿着一个仿佛包裹样的布帛高高举起,向众女子展示。只见她满脸笑容,红裙飞扬,在萧瑟的秋风里,格外惹眼。
虽相隔甚远,可郭霁却莫名地觉得眼熟,只瞧了片刻,便道:“这个女子,我认识,也算是故旧相识了。”
孟良不禁诧异,看向她道:“在这凉州,你竟还有熟识故人?”
“嗯,何止是熟识。她与我共过生死患难,在我危难困苦时,多有照拂。可惜我那时候忽遭大难,心中混沌,常常忽略她的好。”
“既是故旧相识,那不妨邀她饮杯薄酒吧。”
郭霁便在窗前瞧着孟良的仆从穿过尘土飞扬的长街,一路小跑着到了那大槐树下。
烈烈红裙的女子起初不解,待明白过什么事来时,很快便向这边酒楼匆匆赶来。到了楼下的时候,她甚至还仰起头来向郭霁所在的雕花窗看来。可是秋阳灿灿,她的眼前一片花白,什么也没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