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湾村村口的晒场边,大黄果树撑开浓密的绿荫。
一群村民围坐在树荫下闲话家常,偶有人起身,拿着竹耙去翻晒场上的麦粒。
大家都想抢在变天前,把上半年的粮食尽快收进仓里。
晒场不算大,村里院子宽敞又向阳的人家都在自家院里晒麦了。不嫌费劲搬到晒场来的,大多是院子小没地方晒,或是住在背阴地的住户。
黄果树下却有两个人是例外:一是里正夏满仓的婆娘段兰英。她家就住在晒场边上,但凡闲着,她就跟个镇村神兽似的往黄果树下一坐,进出村子的人都在她眼里过一遍。
二是村东边周家老大媳妇胡春花,这婆娘天生一张饶舌的嘴,最爱的就是围堆堆说闲话。
“表婶,我表叔有没有说啥时候去缴粮税呀?”胡春花背靠着粗壮的黄果树干绣鞋垫,时不时拿针在头发上蹭两下,“我家男人想等着缴完粮税就去县里找活干呢。”
“没听他提,应该还有几天吧。”段兰英自认是里正娘子,要做全村妇人夫郎的榜样,跟谁说话都轻声细语,嘴角总噙着笑。她放下手中纳着的鞋底,抬手指了指晒场上金黄的麦子。
“你看,好多家还没晒干透呢。再说了,有些地少人多的,还得去买了粮才能凑齐数一起去缴。总归是晚不过月底的。”
胡春花听了心里有些不满。她家人口多,干活也快,粮食早晒好收仓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说什么,心里却暗骂:一群穷货,为了麦粒多压几斤秤,拖着不收,耽误她男人出门挣钱!恨不得老天爷立刻下场雨,把这些家的麦子都泡发芽了才好。
心里气不顺,她就想挑事儿,转头看向坐在一旁修理坏竹耙的夏家二房夫郎蒋云方:“蒋阿叔,你家得赶紧把粮晒好才行呀。李婶子家还等着跟你家赊粮缴税呢吧?她家可别耽误了咱们村缴粮税呀!”
夏家二房跟里正家一样都姓夏,是村里的大姓,但两家已隔了许多辈,只能算同宗。
蒋老夫郎老实巴交地应道:“你放心,耽误不了。初哥儿今年上山挖了不少草药,能贴补上。”
他性格憨厚,又是个夫郎,跟村里妇人们话少,向来是问一句答一句,有话实说,不爱惹是非。
提到初哥儿,段兰英也忍不住夸几句:“是呀,初哥儿人勤快。我家老头子都跟我说,有几次去镇上碰到他背着草药去卖,让他坐驴车他还客气推脱,是个懂事能吃苦的好孩子。”
“能吃苦?吃一辈子苦!”刚翻完麦子过来歇晌的梁老夫郎正好听到段兰英这话,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在树下的石墩上,摘起裤脚上沾的麦芒,“一个哥儿,勤快能干有啥用?还不是要嫁人。天天抛头露面,晒得跟个黑泥鳅似的。都满十七了,一个上门打听的都没有。唉~我看他奶要砸手里咯!”
梁老夫郎虽然自己是个哥儿,却相当不待见哥儿,只因哥儿不好生养。他一辈子只得一子,儿子还从小身体不好。
早年婆母嫌他差点断了王家香火,老拿这事磋磨他,几次撺掇男人休了他。
好不容易把儿子盼大了,想着娶个女子做儿媳总能开枝散叶了吧,结果儿媳肚子也不争气,生下一个哥儿一个闺女就再没了动静,彻底要把王家香火断了,让他如何不气。
住在夏初家后面的李家二媳妇杨素清听不过去,开口道:“梁阿爷,话可不能这么说。咱农家人娶媳妇过日子,不就得找那勤快能吃苦的吗?再说了,初哥儿年纪还小。黑是黑了点,但长得又不丑。”
“还不丑?”胡春花惊讶地嚷起来,左右看了看,没见到夏初奶奶的身影,才压低了点声音接着说:“一个哥儿,才十六七就比村里好些个男人都高,再长长不得上天摸月亮?再说那长相,跟个男人似的,硬邦邦一点不软乎,哪个男人降得住他?哥儿痣也不鲜亮。前天擦黑我去山脚下找鸡,远远看着他那个背影,又高又大,还以为是山上猎户下来了,吓我一跳!”
一般的哥儿长相介于女子与男子之间,大多是清秀纤细的。家里条件好的哥儿,还会刻意做些女子打扮,搽脂抹粉也不在少数。
即便是乡下的哥儿,农忙时也就去地里拾拾麦穗、打打下手,清闲时便在家做些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活计。
像夏初这样山上山下、村里镇上跑的,确实少见。
杨素清在这些人里算是晚辈,被反驳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笑笑不接话了。
梁老夫郎撇撇嘴道:“咱们乡下人,姑娘哥儿的长相倒是不挑,彩礼少要些总归是能嫁出去的。主要还是得能生养,谁家娶媳妇不是为了传宗接代呀?”
此地有个说法,哥儿痣越是红艳的哥儿越容易受孕,红艳说明气血足身体好,大概跟说女子屁股大好生养一个道理。
“就是!”胡春花点头如捣蒜,立刻附和梁老夫郎的话,“我家吃饭能凑齐一大桌子人,不就是我婆婆能生吗?孩子多,干活儿的人才多!”
这话却正戳中了梁老夫郎的肺管子。他“哼”了一声,站起身白了胡春花一眼,抓起竹耙又去翻麦子了,嘴里还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胡春花没听清,兀自纳闷儿:“嘿~这人瞪我干啥?”心想这老夫郎刚才不是还跟自己一伙的吗?
“你呀!少说几句吧。那生得多,吃得也多不是?”段兰英笑着嗔怪胡春花一句,才略带惋惜地道:“初哥儿那身形要是个汉子就好了,肯定能顶上他家门户,可惜生成了个哥儿。”
蒋老夫郎中肯地接话:“他爹娘都是大高个儿,初哥儿从小就比同岁的孩子长得快些。不过也十六七了,应该不会再长个子了。”
他跟李老太虽是妯娌,但早已分家几十年。别人当着他面说大房不好,他虽不赞同,却也不会去跟人争论得罪人。
而此时,众人口中议论的夏初,对树荫下的闲言碎语浑然不知,正一心只想着搞钱。
夏初家里珍藏着几本医书,是他爷爷留下来的。
据说,他爷爷的爹原本指望儿子读书考科举,结果他爷爷只考了个童生就念不下去了。
后来,不知从哪里淘换来几本医书药书,竟自学成了个赤脚郎中。
夏初的爹夏承云出生后,他爷爷放着现成的启蒙读物《千字文》《百家姓》不用,偏用那几本医书给他爹启蒙识字。
刚教他爹把医书上的字认全,人就撒手人寰了,留下了一堆草药和杂书。
夏承云便子承父业,也做起了赤脚郎中。医术虽不算精湛,但给村里人看个头疼脑热还是够用的。
夏初出生后,夏承云照猫画虎,也用那几本快翻烂的医书给儿子启蒙识字。
按理说,一般人家对哥儿是不教识字的。但老夏家除了行医,也算半个采药世家。山上草药千百种,光靠口头传授自然不行,识得字才能看懂书上对草药的描述。只是没几年,夏承云也出了意外。
夏初是个哥儿,自然不能像父祖那样当赤脚郎中给人看诊了。但那几本医书上辨药、制药的法子,他却学了个十成十。
前几年他还是个矮脚鸡,他奶怕他出意外,坚决不准他上山。
也就是去年,他满了十五岁后个头突然噌噌往上蹿,一下子长成了大人模样,他奶才勉强放心让他进山挖药,但也一再嘱咐,只能在安全的前山范围内活动。
十湾村的山分前山和后山。前山上是村里人的土地和平时砍柴的矮林,而前山紧挨着的,便是那幽深的后山。
后山则山势高峻,绵延不绝。一般村里人上山找山货,都在前山范围活动。
胆子大些的,最多也就敢在后山边缘转转,再往里便没了路,也没人敢去——那里林子密不透风,毒虫野兽出没,除了经验老道的猎户,寻常人根本不敢深入。
然而一心只想搞钱的夏初,哪里是那么安分的主儿。
这大半年,他早把前山能挖的草药寻摸了个干净。半个月前,他就开始一点点扩大范围,试探着往后山边缘找。
虽不敢深入密林,但就在这后山边上,也让他找到不少好东西。
今天运气更是不错,收获了几斤杂菌,挖到了几株天麻,还采到了几株年份颇好的何首乌。
夏初背着沉甸甸的背篓,沿着猎户踩出的小路往山下走。他心里盘算着今天的收获能卖出多少银子,眼睛却不忘在道路两旁逡巡,生怕错过什么宝贝。
突然,他脚步一顿,目光死死锁在斜坡下方一团灰扑扑的东西上。
定睛一看,竟是一只不知死了多久的野兔,侧躺在草丛里。
看清是什么,夏初忙解下背篓放稳,随手掰断路边一根粗树枝,揪着地上的草根,顺着斜坡小心翼翼地滑了下去。
他在离兔子一米远的地方停下,这才发现兔子腿上还卡着一个锈迹斑斑的捕兽夹,看样子是山上猎户设下的陷阱。
夏初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寂静无人。
他用手上的树枝试探着戳了戳地上的兔子,触感僵硬,显然死去多时了。
好在天气虽热,尸体上倒没什么虫蚁,也还没散发出明显的腐臭味。只是再耽搁下去,怕就真要坏了。
这么想着,夏初便不客气了。
他上前捡起兔子,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忍不住咧嘴一笑:“嘿,还挺沉!少说能出四斤肉,正好给至儿和奶奶补补身子。”说完,他提着兔子就准备顺着来路爬上去。
刚迈出一步,他又停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
蹲下身将兔子放在地上,双手攥紧捕兽夹的两边铁齿,用力一掰,“咔哒”一声,夹子应声而开。
他随手将捕兽夹扔回发现兔子的草丛里,这才提着猎物爬上斜坡,背起背篓,脚步轻快地朝山下走去。
就在夏初离开后不久,他捡兔子的地方,悄然出现了一黑一黄两只健硕的大狗。
两只狗将鼻子凑到被丢弃的捕兽夹上仔细嗅闻,又朝着夏初离去的方向望了望,喉咙里发出几声低低的呜咽。
其中那只黑狗低头叼起捕兽夹,两只狗便一前一后,敏捷地钻进了密林深处。
两只狗在山林间穿行了约莫十分钟,来到一处陡峭的山壁前。
山壁离地约两米多高的地方,并排凿着两个山洞。一架简易的梯子搭在地面与洞口之间。
两只狗熟门熟路,一前一后踩着梯子借力,轻盈地跃上了洞口的平台。
它们站在洞口,发出“呜呜”的低唤。
片刻,洞里传出一个带着几分虚弱沙哑的男声:“进来。”
得到指令,两只狗才跳过山洞那用石头垒砌的门槛,钻进了洞内。
山洞里没有窗户,光线昏暗,一个男子裹着渗血的纱布躺在床上。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了看进来的狗,声音带着一丝期待:“我让你们找的吃的呢?”
叼着捕兽夹的黑狗立刻凑到床边,把大脑袋拱到主人面前,急切地哼唧着,眼神还频频瞟向洞口的方向。
旁边的黄狗也跟着焦躁地原地打转,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咽,像是在急切地告状。
男子疑惑地接过黑狗嘴里的捕兽夹,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光看了看。
夹子的铁齿上,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和几撮灰色的兔毛。“这不是夹到兔子了吗?”他更困惑了,“兔子呢?”
两只狗见他没明白,急得在原地转圈,哼唧得更响了。
男子看着手里空荡荡的夹子,再看看眼前只会干着急的狗,无奈地叹了口气,感到一阵眩晕。
要你俩何用?
躺在床上的男子名叫楚枫。他穿越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已经三天了。
穿越前,他正熬夜赶写公司的年中报告,困意袭来,刚站起身想去倒杯咖啡提神,眼前就猛地一黑,再醒来时,便已身处这荒凉的山洞之中。
幸而继承了原身的记忆,他倒没觉得自己是被绑架了。
只是醒来后身边空无一人,唯有这两条忠犬围着他呜咽。
原身似乎是摔下悬崖磕到了后脑,导致他这三天一直饱受脑震荡的折磨,头晕目眩,只能勉强躺在这山洞里。
前两天还能挣扎着找到点残存的食物果腹,但今天是真的弹尽粮绝了,连想自己煮点东西,都找不到米面。
无奈之下,他只能打发这两条狗出去碰碰运气,心想哪怕能叼回两个野果子,也能吊着这条命。
谁曾想,这俩家伙出去一趟,就给他带回来一个空空如也的捕兽夹!他倒不怀疑是狗偷吃了兔子,原身的记忆里,这两只猎犬训练有素,没有指令绝不会擅自吞吃猎物。
所以……到底是谁?把他的兔子给捡跑了?!
捡了兔子的夏初,今天的心情是真真儿的好。回家的路上,遇到村里人打招呼,声音都比平时热情响亮了几分。
“廖阿奶,您吃了没?有空了去我家坐坐呗!我奶前几天还说呢,想给我弟做双新鞋,他脚丫子又窜个儿了,想请您帮忙剪个鞋样儿。”
“唉!好嘞!”被他喊住的廖阿奶笑呵呵地答应着,“晚饭还早着呢,明儿个我就找你奶唠嗑去!”
“陈阿叔,天都快擦黑了您还浇地呢?嚯,瞧您家这菜,长得可真好!”
夕阳的余晖下,陈阿叔放下水瓢,回了他一个朴实憨厚的笑容。
“嘬嘬嘬,小花!几天不见,你怎么越长越丑了?”心情大好,连路边的狗都忍不住要逗弄两句。
那只叫“小花”的土狗嫌弃地扭过身,用屁股对着他。
一路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回到家,推开院门他就扬声嚷道:“奶!至儿!我回来啦!”
听到他的声音,李翠英李老太从屋里出来,脸上带着笑,嘴里却习惯性地数落:“你这大嗓门儿能不能省着点用?多大个人了,一天到晚还咋咋呼呼的。”
夏初嘿嘿一笑,快步走到奶奶跟前,弯下腰,凑到她耳边,故意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兮兮的兴奋道:“奶,今儿个……我可弄到好东西了哦!”
说完也不等他奶反应,夏初解下背篓就塞进李老太怀里,转身就钻进了灶屋。
正坐在灶前烧火的夏至听见动静,抬起沾了锅灰的小脏脸,冲他哥甜甜一笑:“哥,你回来啦?”
见夏初挽起袖子,小家伙很有眼力见儿地放下烧火棍:“我给你打水洗手。”
边说边跑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使劲舀了一瓢水,“哗啦”倒进平时洗脸的木盆里。
夏初蹲下身,先往手上撩了点水打湿,然后举着手在一边仔细抠指甲缝里的泥巴,扭头对身边的夏至说:“乖,待会儿哥给你煮肉吃。”
一听“肉”字,夏至先是一愣,随后眼睛笑眯成了缝:“是因为我明天长尾巴吗?”
夏初这才想起明天是夏至的生辰。
没想到前几天奶奶随口提了一句,这孩子就牢牢记住了,估计天天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呢。
倒是他这个当哥的,忙着上山采药,竟把这事给忘了,心里不免有些愧疚。
他在水盆里洗干净手,也不擦干,就湿漉漉地直接去揩夏至脸上的锅灰:“对呀,你明天就满八岁了,可不得好好庆祝庆祝。”
“好耶!”夏至欢呼一声,放下水瓢就想跑出去告诉奶奶这个好消息。
这时,李老太手里拎着那只肥兔子走了进来,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哎哟我的天!乖孙,你在哪弄来这么肥只兔子?”
夏初回道:“今天在山上捡的,估摸着是哪个猎户放了捕兽夹给忘了。我路过瞧见,就捡回来了。”
看到奶奶手上提的兔子,夏至忙不迭地问:“哥,这就是今晚要吃的肉吗?”
“对!”夏初点头应着,伸手就去接兔子,“奶,您歇着,我来剥皮。您帮我把锅里的杂粮粥舀出来,待会儿炒兔子得用锅。”
一听他真要拿来煮了,李老太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手猛地往后一缩,把兔子藏到了身后。
“炒啥炒?费那个油干啥!我看这兔子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五六斤,你明天带去镇上,肯定也能换几十个铜板!”
一听不给吃,夏至脸上的笑容也垮了,小嘴噘得老高:“奶!哥明明说是给我长尾巴吃的!”他还特意强调,“八岁呢!”
“哎哟我的小祖宗诶!”李老太放软了声音哄道,“咱家啥条件呀?长个尾巴就要吃肉?别说八岁了,你奶我快六十了,长尾巴也没吃过肉哇!吃个鸡蛋就顶好喽!奶明天一早就给你煮鸡蛋,煮个双黄的!”说完,提着兔子就要往外走,准备收起来明天去卖。
夏至立刻用委屈巴巴的小眼神瞅着他哥。要是开始没提吃肉也就罢了,没有念想。现在希望刚被点燃又生生掐灭,小孩子哪能不委屈?
夏初看着弟弟那可怜样儿,只觉得好笑又心疼,连忙拦住李老太:“奶,您仔细看看。这兔子都梆硬了,死了不知道多久。这么热的天,放到明天肯定得臭!不如今晚就煮了,多少是个肉,也能给咱们仨补补身子不是?”
李老太闻言停下脚步,狐疑地提起兔子,又是捏又是闻,好半晌。
再看看小孙子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模样,最终还是把兔子递给了夏初。
“拿去吧!仔细点剥,别把皮剥坏了,冬天还能给你做个暖和的帽子。”
“好嘞!”夏初接过兔子应了一声,提起菜刀就往后院走去剥兔子皮了。
夏至见了,撒腿就想跟去看热闹,被他奶一把揪住了后脖领。
“至儿,奶跟你说,今天咱吃了肉,明天那鸡蛋可就没有了,知道不?”
夏至一听,倒也不难过,脆生生地应道:“知道了,奶!”说完,挣脱奶奶的手,蹦蹦跳跳地找他哥去了。
李老太看着小孙子欢快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去收拾锅里的杂粮粥了。
等夏初利索地把兔子斩成小块端回灶屋时,李老太已经去院子里把他今天背回来的草药拿出来,摊开晾在簸箕上,天热,捂在背篓里容易坏。
夏至则像个小尾巴似的,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哥转悠。见要开始炒肉了,不用人喊,就乖巧地坐到灶膛前的小板凳上,拿起烧火棍。
“哥,要烧大火还是小火?”(小火用细树枝和山草,燃得快熄得也快;大火用粗木柴,烧着了能燃很久。)
“要大火,你放两块木头进去就行。”夏初往锅里舀了两瓢水,准备给兔肉焯水去腥。
夏至一边往灶膛里添柴点火,一边问:“哥,你明天还上山吗?”
“明天不去。”夏初等着水开,“明天得把这几日晒好的药都拿去镇上卖了。今天捡的蘑菇也得一起带去。”趁着焯水的功夫,夏初走到窗边,从挂着的一辫子大蒜上揪下两头蒜,端了个小板凳坐到灶前,递了一头给弟弟。
夏至接过蒜头,学着他哥的样子,笨拙地开始剥蒜瓣:“哥,我也想跟你去山上采药。家里那几本医书我早看完了,上面的药草也都认得了。”
夏初手上动作麻利,头也不抬地说:“采药得爬坡上坎的,你这小短腿儿可不行。等你吭哧吭哧走到地方,天都擦黑了。”
被叫“小短腿儿”,夏至不乐意了,反驳道:“哥,你乱说!我腿哪里短了?明明比周小牛的腿都长!不信你看!”说完,使劲把腿往前伸。
周小牛就是胡春花的小儿子,比夏至小半岁,长得敦实矮胖。
夏初在他伸过来的小腿肚上拍了一巴掌,调侃道:“腿比周小牛长?腿长有啥用?跟他打架输了跑起来比较快?”
这话可戳了夏至的肺管子:“我才不是逃跑!我是不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个莽货,打架没轻没重的,上次还把二柱鼻子打出血了!奶都不让我跟他玩儿!”
二柱是蒋老夫郎大儿子的孩子,比夏至小一岁。
“好好好,”夏初笑着收走他手里剥了一半的蒜,“你这不叫逃跑,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说着起身去捞焯好水的兔肉。
“哼!”夏至傲娇地哼了一声,“本来就是!”
兔肉捞起来沥干水。待大铁锅烧得滚烫,夏初拿起一块浸了油的布团,在锅底飞快地擦了一圈,锅面上只留下薄薄一层几乎看不见的油膜,一滴多余的都没有。
他把拍碎的蒜瓣、姜片和几粒花椒扔进锅里,随意翻炒几下爆出香味,再将沥干的兔肉块“哗啦”一声倒下去。
兔子本就一身精瘦肉,锅里油又少得可怜,肉一下锅就粘住了。
夏初奋力翻炒了几下,眼见着不行,赶紧舀了半瓢水倒进去,又抱过盐罐子,小心翼翼地挖了半勺盐撒进去,盖上锅盖,直接焖煮起来。
农家人过日子,样样都得精打细算。力气能换来的东西还好说,但凡要花钱买的,比如这金贵的油盐,那就得掰着手指头省着用。
一锅只能算是清汤寡水煮出来的兔肉端上桌,祖孙三人却吃得格外香甜。
兔子身上虽没什么肥膘,但骨头里多少有些骨髓,炖煮久了,倒也飘出些肉香。
李老太就着一口杂粮粥,啃着一块兔肉,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大孙,你明天卖完草药,顺道去粮铺打听打听今年粮价。你小阿爷家的粮食也晒得差不多了。下午我听里正念叨,咱们村五天后去交粮税。”
粮税虽然也能折算成钱缴,但总不如直接买粮划算。
所以每年上半年缴粮,他们家都是买粮去缴。说起来,夏家也不是一点地都没有,只是没有好地。
除了后院外那一小块菜地,还有两亩水田。水田常年积水,一年只能种一季水稻。
好在稻谷卖得贵些,每年卖了稻谷换成粗粮,再勤快点弄些野菜野果添补,祖孙仨勉强也能糊口度日。
“好的,奶。咱家钱够买粮不?”夏初答应着,将那只特意没砍烂、留着整块的兔腿夹到弟弟碗里,“来,给我们小寿星整块大的!”
“谢谢哥!”夏至笑眯眯地道了谢,直接用手抓起那根大兔腿就往奶奶碗里递:“奶,你吃这个!”
李老太赶紧端起自己的碗躲开:“哎哟,这还多着呢!这么大块的我这老牙可啃不动!你快自己吃吧,你那小脏手别在我眼前晃悠!”
嫌弃完小孙子,李老太才回答大孙子的话:“钱早存够了。你年轻,眼力好,手脚也麻利,今年挖的草药比往年我挖的多不老少。我看等这次卖了钱,咱家还能有点存项哩。”
说到这,李老太心里有些美滋滋的。往年夏初年纪小,都是她这把老骨头上山采些草药换点零钱。
小的草药她眼神不济瞧不见,埋得深的她又没力气挖,忙活大半年,挣的还没大孙子这上山一个月挣得多。
“奶,家里要是有点余钱,我想给至儿再添些笔墨纸砚。”夏初提议道,“他人小,也干不了啥重活,天天跟着村里孩子疯跑打架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在家练练字,收收心。”
埋头正跟大兔腿较劲的夏至一听,立刻抬起头为自己辩解:“我没有疯跑打架!”随即又学着李老太平日里的语气,板着小脸严肃道:“哥,不要乱花钱!”
夏初看他那副小大人似的认真模样,觉得好笑又可爱,曲起食指在他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你不是顶喜欢看书识字吗?”
夏至用油乎乎的小手揉了揉被弹的额头:“家里书上的字我都认得啦!夏林哥还给我讲过那些诗词啥意思,我全学会了!”
夏林是里正夏满仓的孙子,比夏至大两岁,正在隔壁石家村跟着一位秀才念书。
夏初爷爷留下的书箱里,也有他当年念书时用过的课本,四书五经啥的都有。
以前这些书都锁在柜子里,直到夏至四五岁时,天天跑去里正家蹭夏林的书看,还缠着人家教他认字。
后来李老太才开了书柜,拿出书来教他。他认了字就自己看,不到七岁,书上的字几乎都认得了,却不懂意思,只好又跑去问夏林。
“光会认、会读可不够,你还得会写呀。”夏初耐心道,“哥给你买套简单的文房四宝回来,让你练练大字好不好?”说完,他故意左右偏头,打量着家里那几面粗糙的石板墙,做作地长叹一口气。
“唉,村里别人家都是灰扑扑的石板墙,就咱们家是黑黢黢的石板墙。”
他又是看墙又是叹气,夏至哪里还不明白哥哥的意思,小脸一红,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嘴里小声嘟囔:“我……我以后不用木炭在墙上乱写字了。”
孩子虽小,但也知道能认字写字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所以自从他会认字起,就爱到处写画,家里的石板墙、木门上,处处都是他的“墨宝”。
李老太则在夏初胳膊上拍了一巴掌,责备道:“你兜里有俩钱就叮当响!咱们啥家庭呀?还文房四宝?又没那条件考秀才!给他买点便宜的纸写写就得了,笔就用你爹留下的那支,我记得墨也还有半块,明天我找找,拿出来给他将就着用!”
夏初道:“奶,那笔都放多少年了?笔头早秃了,墨也硬邦邦的,写不出来了。”
夏至也不赞同哥哥的“败家”行为:“我在地上用树枝也能写!哥,咱把钱存着买地吧!有了地,你就不用天天去山上采药那么辛苦,咱们也不用年年跟小阿爷家借粮食了。”
听他这么懂事,李老太心里熨帖极了,伸手慈爱地揉了揉小孙子的头发:“好,听我小孙子的,咱存钱买地!”
夏初看着弟弟,心里也泛起一阵酸涩。小小的孩子能这么懂事,都是被生活磨出来的。
他笑着安慰小孩:“没事,哥就给你买最普通、最便宜的,花不了几个钱。再说了,那笔也不是光给你一个人用,哥卖草药记账也得用笔呢!平时你还拿木炭在石板上写,多练练笔画,”
夏初指了指周围的墙壁,带着鼓励的笑意,“你争取把咱家这四面墙都写满,写得工工整整、漂漂亮亮的。这样以后有人来家里串门,我跟奶也好跟人显摆显摆,说我们家至儿多有学问!”
“好!”夏至这才开心地点了头,小脸上重新绽放出光彩。
李老太看着两个孙子,想象了一下未来家里墙壁可能的样子,无奈地笑着直摇头。
祖孙三人正围着小桌开心地吃着难得的兔肉时,山洞里的楚枫也终于吃上东西了。
因为他的兄弟石头总算上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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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