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砚 第9章 泣血

沙漠的晨光刺目如刀。

裴云川跪在日曜之城最高的晶塔上，手中匕首精准地刺入自己心口。鲜血顺着刀槽流入玉碗，与其中那颗泪痣形状的红宝石交融，发出"嗤"的轻响。这是第九十九次剜心取血，也是第九十九个没有沈砚的黎明。

"陛下，够了。"

黑袍老者——如今裴云川知道他是楼兰最后一位大祭司墨夷——轻声劝阻。老人枯瘦的手指按住裴云川的手腕，却不敢真正用力阻拦。三个月来，他亲眼见证这位新君如何用最残酷的方式折磨自己。

裴云川恍若未闻，直到玉碗中的血没过宝石才拔刀。伤口很快在青鸾之力的作用下愈合，只留下一道新鲜疤痕，与心口处九十八道旧痕交错成狰狞的网。那颗红宝石被血浸透，泛着妖异的光，像极了沈砚眼角的泪痣。

"明日就是百日。"裴云川声音沙哑，"你确定能成？"

墨夷低头掩饰眼中的忧虑："古籍记载，火凤宿主需心火煅烧百日方能涅槃重生。"他不敢说后半句——历史上从未有人能坚持到第一百天。

裴云川将红宝石贴在唇边，宝石微微发烫，仿佛还带着沈砚的温度。那日双月同天，沈砚在他怀中化作光点消散，唯有这颗泪痣凝成实体落入他掌心。恍惚间，他又看见沈砚最后那个微笑，琥珀色的眼睛里盛着太多未言之语。

"报——！"

塔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穆尔气喘吁吁地爬上来，金牙在晨光中闪烁："陛下，北狄大军已到孔雀河，距此不过百里！"

裴云川眼神一凛，背后倏地展开半透明的青翼。比起三个月前，这对翅膀已经丰满许多，每片翎羽都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只是右翼始终有一块残缺，像是被人生生挖去一角。

"多少人？"

"至少三万，由北狄王亲自率领。"阿穆尔擦了擦汗，"探子说...他们带着一种新式攻城弩，专破晶石城墙。"

墨夷脸色骤变："难道是'寒冰铁'？当年楼兰城墙就是被这种武器......"

裴云川抬手打断他："阿史那云岚在哪？"

"公主殿下在藏书窟。"阿穆尔犹豫了一下，"她...一直在翻阅火凤宿主的记载。"

裴云川冷笑。自从沈砚消散后，他那所谓的孪生姐姐就变得异常安静，整日泡在古籍中不知谋划什么。他收起羽翼，将红宝石系回颈间："备战。明日之前，不许任何人打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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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窟位于日曜之城地下，四壁嵌满发光的青金石，照得满室幽蓝。阿史那云岚正在翻阅一卷龟裂纹严重的竹简，银发高高束起，露出左颊的疤痕。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抬：

"我知道你会来。"

裴云川站在光影交界处，半边脸藏在阴影里："找到想要的了？"

阿史那云岚终于抬头，冰蓝色的眼睛与裴云川如出一辙："你知道火凤宿主复活后会发生什么吗？"她推开竹简，上面画着两个相互厮杀的人影，"历代火凤觉醒，都会杀死青鸾。"

"沈砚不会。"

"你怎么确定？"她猛地站起，"就凭那点露水情缘？"手指戳向裴云川心口的红宝石，"他接近你本就是为了——"

裴云川闪电般掐住她喉咙，眼中青光暴涨："再多说一个字，我不在乎血脉亲情。"

阿史那云岚不挣扎，反而笑了："真有趣。北狄最冷酷的狼卫统领，居然生出个情种儿子。"她掰开裴云川的手指，"母亲会失望的。"

"母亲？"裴云川松开手，"那个抛下你逃往中原的女人？"

"她没抛下我！"阿史那云岚突然激动起来，"她是去搬救兵！"她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与裴云川一模一样的青鸾胎记，"我们本该是双子青鸾，共同统治西域三十六国！"

裴云川怔住了。墨夷从未提过这点。按壁画所示，青鸾火凤本该是一对，怎么会出现双青鸾？

"不明白？"阿史那云岚冷笑，"因为火凤宿主本该是我。"她指向自己脸上的疤痕，"八岁那年，大祭司发现我更适合继承火凤，就用烙铁毁了青鸾印记。可惜......"她眼神阴鸷，"我承受不住火凤之力，差点被烧成灰烬。"

裴云川想起沈砚脸上的火焰纹。那种痛苦，他亲眼见证过。

"所以沈砚......"

"是备选。"阿史那云岚重新坐下，"楼兰灭国时，大祭司带走了所有适龄孩童的名单。沈砚的父亲虽是楼兰王子，母亲却是中原人，血脉稀薄最适合做容器。"

容器？裴云川胸口发闷，红宝石突然烫得惊人。他想起沈砚偶尔流露出的孤独——原来那不是错觉。一个被选中的工具人，从小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命运......

"明日就是百日。"阿史那云岚突然说，"你知道最后一步是什么吗？"

裴云川沉默。墨夷确实语焉不详。

"心火煅烧，实则是要青鸾宿主挖出自己的心脏。"她轻描淡写地说，"用整颗心作祭品，火凤方能重生。"

石窟骤然寂静。裴云川的表情凝固在脸上，红宝石在黑暗中发出脉动般的微光，像一颗小心脏。

"你撒谎。"

阿史那云岚耸肩："去问墨夷啊。"她意味深长地补充，"顺便问问，为什么历史上从没有火凤宿主活过三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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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棺室是日曜之城最神圣的地方。半透明的水晶棺摆在中央，周围环绕着十二根刻满符文的石柱。沈砚静静躺在棺中，面容安详如睡，只是胸口没有起伏。

裴云川站在棺前，指尖轻触冰凉的晶面。三个月来，他每天都会在此停留片刻，对着不会回应的爱人诉说当日见闻。有时是关于西域三十六国的重建，有时是小时候跟着师父（现在他知道那是大祭司伪装的）行医的趣事，更多的是那些没来得及对沈砚说的话。

"今日北狄大军压境。"他低声道，"阿史那云岚说你复活需要我的心脏。"嘴角扯出苦笑，"倒是个解脱。"

红宝石突然剧烈发烫，烫得他胸口皮肤泛起水泡。裴云川不以为意，反而珍重地将它贴在唇边："别急，我还没说完。"他顿了顿，"如果是真的，我会给。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陛下。"

墨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裴云川没有回头，继续凝视棺中人："大祭司，最后一步究竟是什么？"

沉默良久，老人叹息："老臣确实有所隐瞒。"他蹒跚上前，枯瘦的手指划过晶棺，"心火煅烧的最后一步，确实需要青鸾宿主付出巨大代价，但不是心脏......"

"是什么？"

"记忆。"墨夷低头，"火凤重生时，会忘记与青鸾有关的一切。"

裴云川手指一颤。忘记...一切？那些治水时的争执，破庙里的相拥，双生泉中的吻......沈砚会全部忘记？

"为什么？"

"青鸾火凤的力量太过强大。"墨夷苦笑，"若存有情爱，极易被私心左右。千年前就有宿主为私情颠覆王朝，所以......"

裴云川突然大笑，笑声在晶室中回荡，惊起飞沙走石。背后青翼不受控制地展开，右翼残缺处渗出丝丝鲜血。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一把揪住墨夷衣领，"你们把活人当棋子摆布，还敢谈天下苍生？"

墨夷不闪不避："陛下息怒。老臣查阅古籍，发现有一法或可保全记忆......"

裴云川松开手："说。"

"双生契约。"墨夷指向十二根石柱，"青鸾宿主需在百日当天，承受十二根蚀骨钉贯体之苦。若熬得过，契约即成，记忆可保。"

蚀骨钉。裴云川听说过这种酷刑。西域最残忍的刑罚，用特制的青铜钉贯穿犯人十二处大穴，痛不欲生却不会立刻致死。

"陛下三思。"墨夷跪下，"老臣观沈公子对陛下用情至深，即便忘记前尘，也必会再次......"

"不。"裴云川打断他，"我选蚀骨钉。"

墨夷抬头，看到年轻君王眼中燃烧的决绝，知道再劝无用。他颤巍巍取出一卷泛黄的羊皮纸："契约需以血书就。陛下请......"

裴云川直接割破手腕，鲜血滴在羊皮纸上，自动形成奇异的符文。当最后一个符号完成时，整张纸突然自燃，灰烬在空中凝成两道纠缠的光束，一道没入水晶棺，一道钻入裴云川心口。

"明日午时，双月同天。"墨夷深深叩首，"老臣会准备好一切。"

裴云川挥手让他退下。晶室重归寂静，只有红宝石在黑暗中闪烁。他俯身贴上冰凉的晶棺，仿佛这样就能触碰棺中人。

"沈砚。"他轻声道，"你若敢忘了我......"

后半句化作一声叹息，消散在晶石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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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个黎明来得格外缓慢。

裴云川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北狄大军的营帐。晨雾中，数以万计的铁甲反射着冷光，像一片金属海洋。阿穆尔说北狄王亲自挂帅，誓要夺回"叛逃"的公主和楼兰秘宝。

"陛下，都准备好了。"墨夷悄无声息地出现，"午时一到，仪式就开始。"

裴云川点头。他穿着简单的白色祭袍，心口处特意留空，露出那颗嵌在皮肉里的红宝石。三个月不眠不休的等待让他瘦了一圈，轮廓更加锋利，眼中却燃烧着惊人的光芒。

"阿史那云岚呢？"

"公主殿下在晶棺室。"墨夷犹豫道，"她说...要送沈公子一程。"

裴云川眼神一冷，转身向城内走去。日曜之城已经恢复了部分生机，西域各部落派来的使者跪在街道两侧，向他们的新王行礼。裴云川视若无睹，径直来到晶棺室。

阿史那云岚果然在。她站在水晶棺旁，手中把玩着一把青铜匕首。见裴云川进来，她挑眉一笑："来告别的？"

"离开这里。"裴云川冷声道。

"急什么。"她绕着晶棺踱步，"我只是好奇，值得吗？为一个利用你的人赴死？"

裴云川懒得解释。他走到棺前，发现沈砚的脸色比昨日红润了些，睫毛似乎也颤动了一下。希望的火苗在胸中燃起，他忍不住将手贴在晶面上。

"你知道吗？"阿史那云岚突然说，"母亲临终前留了句话给你。"

裴云川不动声色："说。"

"'青鸾泣血，不悔初见'。"她歪头，"什么意思？"

裴云川呼吸一滞。这句话...和沈砚消散时墨夷的低语一模一样！

"时间到了。"墨夷在门外提醒。

阿史那云岚耸耸肩，最后看了眼水晶棺："祝你好运，弟弟。"她凑近裴云川耳边，压低声音，"记住，疼痛是最好的清醒剂。"

裴云川目送她离开，总觉得那句话别有深意。但现在无暇多想，他俯身轻吻晶棺："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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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坛设在日曜之城中央的露天广场。十二根石柱围成圆圈，每根柱顶都悬着一枚青铜长钉，在午时的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裴云川赤足走上祭坛，红宝石在胸口跳动如活物。

西域三十六国的代表跪在周围，低声吟唱古老的祷词。墨夷手持骨杖，在裴云川额头画下符咒："陛下可想清楚了？一旦开始......"

"动手。"裴云川平静地说。

第一根蚀骨钉从头顶贯入。

剧痛如闪电劈开天灵盖，裴云川闷哼一声，单膝跪地。鲜血顺着发丝流下，在脸上蜿蜒如毒蛇。视线模糊中，他看见水晶棺被抬到祭坛中央，沈砚的面容在晶面后若隐若现。

第二根钉刺入后颈。

这次他咬破了嘴唇。铁锈味在口腔蔓延，与记忆中沈砚的血味道相似。那天在破庙，沈砚为他挡刀时溅出的血，也是这般灼热......

第三根、第四根同时钉入双肩。

裴云川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扑倒在地。青翼不受控制地展开，残缺的右翼痛苦地痉挛着。恍惚间，他听见红宝石发出"咔"的轻响，表面出现一道细纹。

"继续......"他嘶哑道。

第五根钉穿透心口，精准地抵在红宝石上。宝石瞬间龟裂，露出里面跳动的金色光团——那是沈砚的神识核心！

墨夷高举起骨杖："以青鸾之血，唤火凤之魂！"

第六至第十一根钉接连刺入裴云川的四肢和脊背。他像只被钉在标本架上的蝴蝶，鲜血在祭坛上汇成诡异的符文，流向水晶棺。每流一寸血，棺中沈砚的脸色就红润一分。

当最后一根钉——第十二根蚀骨钉悬在裴云川眉心时，墨夷突然停下："陛下，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裴云川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视线所及，水晶棺已经被血符完全包围，沈砚的胸口开始有了微弱的起伏。他咧开染血的嘴角："来......"

钉入眉心的刹那，整个日曜之城剧烈震动！十二根石柱同时亮起刺目的青光，汇聚到水晶棺上。棺盖轰然炸裂，沈砚悬浮在半空，周身环绕着金色火焰。

裴云川努力聚焦视线。他看到沈砚睁开了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正茫然地环视四周。

不认得他了吗？

绝望如潮水涌来。裴云川挣扎着伸出手，却只抓到一把空气。蚀骨钉的痛楚突然变得微不足道，真正撕心裂肺的是沈砚陌生的眼神。

"沈......"他试图呼唤，却只吐出一口鲜血。

悬浮的身影缓缓落地。沈砚赤足踩在血符上，火焰自动为他让路。他走到裴云川面前，蹲下身，指尖轻触那些贯穿身体的青铜钉。

"将军......"他轻声说，"怎么弄成这样......"

裴云川的世界突然亮了。他颤抖着抓住沈砚的手，贴在自己染血的脸颊上："你...记得......"

沈砚眼中金焰流转，突然俯身吻住裴云川的唇。火焰顺着相接的唇瓣渡过去，所过之处蚀骨钉纷纷汽化。当十二根钉子全部消失时，裴云川背后的青翼完全展开，再无残缺！

"我答应过。"沈砚抵着他的额头轻语，"不会忘记你。"

远处突然传来号角声——北狄大军开始攻城了。沈砚扶起裴云川，两人并肩望向城墙方向。火焰与青光在他们周身流转，如同命运交织的轨迹。

"能战吗？"沈砚笑问，眼角的泪痣红得耀眼。

裴云川握住他的手，青翼在风中舒展："与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