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兴亡录 第56章 既得利益者

按照先前多方之间的私下协定，萧凉氏投降于秦理，又鉴于秦理与大鄢之间属同盟关系，秦理决定将新得的都城转赠归还给大鄢。

为了表示正式和尊重，各方决定举行一个隆重的受降和归还仪式。

代表凉和大鄢的，自然是萧凉氏的一族唯一的活人萧文豫，以及大鄢的主帅翊王宫澈，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秦理的代表并非外界所预期的裴素霓，而是裴荣博。

那个此次秦理军的副帅，领兵支援，成功解救了大鄢被焘围攻的危机，同时也代表秦理灭了凉国的人。

此刻，裴荣博站在高台之上，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情，仿佛自己真的是这次凉都之役的大英雄般。

不过，在场稍微有点身份地位的都不太搭理他，大多数人也都清楚，这所有的一切，实际上都是裴荣博白白捡来的荣耀，都是裴素霓为他步步精心谋划、安排好的，他只需按部就班地照着去做就行。

要是像这样把饭喂到嘴边了还不能成事，那不如一头撞死在凉境某面墙上，至少还能混个烈士的名声。

萧文豫在降表上签了字，心中不禁感到一阵讽刺，低声对身旁的宫澈道：“这还真是，时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

枉他萧文豫一世英名，最后的结局居然是投降于这样一个废物小鬼。

宫澈头次跟萧文豫正式打交道，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他心想：“这人好像并没有传闻中那么癫狂。”

出于礼貌，他回复安慰道：“萧兄反正是想博个为秦理王女献城的风流名，那投降于谁都无差吧，而且对方是这种软脚鸡的话，后世便更容易相信你是个为爱放弃山河的痴情人了。”

听了这话，萧文豫神经地摊开折扇，在这北风呼啸的天里故作姿态地扇了扇：“啊——原来裴素霓打的是这个主意......不想日后在正史上跟我有太多瓜葛，所以派了她弟弟过来领下虚名，而她自己的个人传，之后可就有更精彩的东西写了。”

依惯例，重要的俘虏是要押往鸢都交由王室裁决处理的。

在繁忙的归还仪式结束后，裴素霓匆匆为那位即将被押往鸢都的亡国贵族准备了马车，以便他能尽快启程。

在她准备送萧文豫离开之际，听到了宫澈转述的，萧文豫对她优化个人传记的言论，心中不禁感到些许无奈:“唉，总得给裴荣博找个能让他认祖归宗的名头吧。不然他战场上那窝囊的样子，真是丢了我裴大小姐的脸。”

宫澈站在一旁，目光扫过那些装载着萧文豫“私人用品”的马车，车马队伍之长，几乎望不到尽头。

他心中生疑，忍不住上前想要掀开其中一辆马车的帘子查看，却被裴素霓和萧文豫同时拦下。

“二位这是何意？”宫澈皱眉问道:“当着我的面就要暗度陈仓吗？”

萧文豫微微一笑，拱手道：“战俘也有尊严，翊王无权查看其私人物品。”

裴素霓更是理直气壮：“这些都是凉晋王入赘我秦理的嫁妆，与大鄢何干？”

宫澈无言以对，只能目送着萧文豫带着裴荣博和那一长串马车离开，之后他唤来了负责战后城内清缴的赵澎。

“赵澎，城内清缴的进展如何？”宫澈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又不失威严。

赵澎走上前来，恭敬地回禀：“禀翊王，已全部收仓入库，无一遗漏。”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在归还仪式期间……”

宫澈眉头微皱，似乎对赵澎接下来要说的话已经有所预感：“裴素霓去找你了是不是？”

赵澎点了点头：“裴大小姐带着一批人，将不少东西搬走了。我原本想阻止，但……”

他话未说完，见宫澈脸色微变，连忙补充道：“我去请示过黎将军，黎将军说……说随大小姐心意。”

宫澈道：“这种事情你应该先请示本王才是，黎子誉自然是随裴素霓的心意，你问他有什么用？”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平复心中的不满：“罢了，裴素霓想要就给她吧。反正她拿走的也不过是些浮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赵澎连忙称是，准备退下，然而宫澈又叫住了他，问道：“三小姐最近怎么样？”

要是以往，宫澈进城后的第一件事绝对是去找三落，可这一次，情况却有所不同。

尽管他心中对三落的思念和牵挂如旧，但他却只是派了亲信去确认三落的安危，自己却始终没有勇气去面对她。

他们的关系如今变得紧张而微妙，他害怕面对三落时，那些曾经的争吵和误解会再次被提起，更害怕三落会用冷漠和疏离的态度来回应他。

因此，宫澈选择了暂时回避，他忙于归还仪式和城中事务的交接，试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内心的挣扎和不安，可即使身处繁忙之中，这种回避和拖延并没有让宫澈感到轻松，反而让他更加痛苦和焦虑。

“三小姐近来在城中一家医馆帮忙看店，听说店主是郑夫人的故人，晚上了则住在昔年大将军府，那府邸年久失修又无人居住，末将曾派人去帮忙收拾，结果都被三小姐给赶回来了。”赵澎一边揣摩翊王殿下的脸上和心思，一边小心地提议道：“殿下，两个人吵架总要有个先低头的不是？末将看得出三小姐已经消气了，等着您去接她呢！”

“她亲口这么说了？”

宫澈突然上前一步，将赵澎吓得差点跳起来，结结巴巴说：“没、没有明说，但有向末将问过殿下最近都在忙什么？有无空暇？所以，末将斗胆猜测......”

剩下的话赵澎没敢说完，要是真揣摩错了三小姐的意思，让翊王殿下赶着去讨好求和时碰一鼻子灰，那最后倒霉挨罚的只有“谎报军情”的自己。

宫澈沉思片刻，挥手让赵澎下去，几日后终于下了决定，特地沐浴更衣一番，亲自去探望......裴素霓，准备拉下脸求她帮忙做个中间人，只要有第三人在场，三落就算还在气头上，也不至于对所有人都避之门外。

自从受降仪式后，城内的主要防守任务便交给了大鄢的军队，而秦理的军队除了必要的护卫军外，大部分都已经撤到了郊外十里开外的地方。

裴素霓和宣王之间的约定还未了结，她此刻正在郊外等待着宣王兑现承诺的官方文书。

宫澈找上门的时候，正赶上裴素霓在训斥枭嗣。

她一手按着枭嗣的脖子，一手拿着块碎得只剩半截的玉坠，怼在枭嗣的脸上：“你说我要你有什么用，你给姑奶奶睁大眼睛看看，我好心让你趁着焘军没走远，去送乐昭一程，顺道把我的佩剑拿回来，好嘛，你眼睛都沾到人家身上了是吧，就给我带回来这么个残次品。”

枭嗣余光见到宫澈进来，赶紧求救：“殿下，殿下您快管管这个疯女人，玉坠在战场上碎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裴素霓现在完全是把枭嗣当自己的牛马使唤了，枭嗣逃脱不了魔爪，为曾经那个为裴大小姐悲伤过的自己，还有见到裴大小姐死而复生时，惊喜交织的自己感到无比羞耻，甚至想回到过去抽那时候自己两巴掌。

好好的，造的什么孽啊，弄的现在被活阎王亲自追命......

见来了客，裴素霓多少也收敛了些，撒了手将人推开，朝着宫澈道：“找我干什么？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在城里惹祸了？”

裴荣博长这么大没出过秦理，在裴素霓归位主帅后，完全放飞，恢复了那个纨绔模样，做了甩手掌柜，裴素霓懒得管也顾不上管，由着他在城里醉生梦死到现在了。

宫澈摇了摇头，问：“你最近见过落儿吗？”

裴素霓道：“不是说她跟黎年忙着打扫旧院么，你在城里都没去帮忙？”

她平日里也不是什么细致入微的人，不至于随时将宫澈浑身上下打量个遍，但此时就莫名地莫名就注意到宫澈腰间，属于三落的玉坠没了。

“我说你们俩最近好像哪里怪怪的，原来是吵架了。”裴素霓看了眼自己手里的残玉：“怀然，你说他们黎家这个玉自己戴着叫护身符，破了不吉利，那送出来做定情物了后破了，应该反噬不到原主身上吧？”

宫澈道：“我可以陪你一起去问问。”

裴素霓哪好意思去问黎年，依他的敏感程度，肯定一下就猜出来发生了什么。

那如果现在还想知道真相，就只能遂了宫澈的心意，问问黎家另一个人，也就是三落了。

在各方的协调努力下，城内普通百姓的生活并未因这场战争受到太大影响，凉投降后，禁令也随着废除，很快便恢复了正常生活，店面纷纷重新开张，商贩们也重新走上街头搭起小摊。

裴素霓和宫澈穿过这样熙熙攘攘的街道，来到一家生意兴隆的医馆，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医馆内的病人已经不多。

三落正在整理药箱，一抬头见到裴素霓和宫澈走进来，脸上闪过一丝惊喜：“裴小姐，师兄……”

看到宫澈时，她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只是礼貌地叫了一声，并没有过多搭理他，进去跟老板打了声招呼，出来径直走向裴素霓：“你是不是忙完了，那接下来无事的话就跟我上街逛逛？”

裴素霓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宫澈，回应三落道：“好啊，有家店我上次来就想尝尝了，走，这会去还不用排队。”

“长姐，这位是？”

裴素霓听到这个称呼时，不禁浑身一颤，她转头一见是裴荣博时，甚至有点想吐。

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从小傲气冲天，叫起裴素霓来，不是“哎”就是“喂”，当着裴宪立的面或者某些正式场合则是阴阳怪气喊一声裴大小姐，什么时候也轮不上一句长姐。

三落大致猜出了来人身份，上前行了一礼：“黎落见过裴副帅。”

裴荣博痴痴地盯着三落：“君看落空阔，何异大星芒。好名字！”

裴素霓道：“你这几年在司泰跟前真没白待，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刚那句恐怕用尽毕生所学了吧？”

要是以往，裴荣博早跳脚了，可眼下却格外有风度地笑道：“让长姐见笑了，黎小姐是长姐的友人吗？怎么从未见来过秦理，来过王府做客？”

裴素霓很有预判地抬起胳膊，虚掩住了上前一步宫澈的嘴，脸上挂着个比裴荣博还柔和的笑容，好意提醒道：“她姓黎，你还想不来她是谁？”

裴荣博一愣。

三落接话道：家兄黎子誉这些年在秦理国，有劳副帅照顾了。

“子、子誉哥的胞妹？”裴荣博闻言，脸上露出惊愕之色，慌忙拱手作揖，言辞谦恭而诚恳：“这些年来，子誉哥对我关照有加，心中感激之情难以言表。若妹妹等下有空，荣博愿设宴款待，既是为了答谢子誉哥的恩德，也是为了与妹妹正式结识，望妹妹赏光。”

裴素霓暗暗拦着宫澈，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道：“荣博，你看你长姐和大鄢翊王殿下怎么办？我俩在这站半天了，还没死呢。”

裴荣博道：“长姐和翊王要是想来，荣博自然也是欢迎的，人多热闹嘛！”

“合着本王在裴副帅眼里，只能做次选，不提都想不起来？”宫澈挣开裴素霓，走上前看了他一眼，淡淡开口道：“既然如此，本王就不打扰副帅雅兴，先告辞了。”

说罢，宫澈便拉起三落的手腕，转身欲走，裴荣博见状，急切地喊道：“妹妹，请留步！”他匆忙伸出手去，指尖刚要触及三落的衣袖时，却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袭来。

紧接着，一阵轻微的剑鸣之声悠悠响起，裴荣博陡然感觉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定睛一瞧，只见一道细微的伤口正缓缓地渗出血液。

此时，宫澈手中的长剑已然回鞘，然而剑尖之上似乎还残留着尚未干涸的血迹，他的眼神冰冷凛冽，语气中毫无一丝情感波动：“裴荣博，本王奉劝你的手与嘴巴日后最好规矩些，否则下一次这剑意所触及之处，恐怕就不仅仅是你的指尖了。”

裴荣博被宫澈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话语着实惊到了，脸色惨白了好一阵子，他恶狠狠地瞪着宫澈牵着三落离去的背影，直至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他才敢压低声音咒骂道：“什么玩意儿！若不是我们秦理国在背后支持，你们宫鄢的兵岂能光复旧都？某些人到底在狂什么狂？”

裴素霓在一旁听到了裴荣博的抱怨，也跟着点头附和道：“对啊，也不知道某些人狂什么狂？”

裴荣博斜睨了裴素霓一眼，存心找茬道：“裴大小姐，这都能忍？鄢翊王驳斥的仅仅是我的面子吗？这分明是整个裴家的面子！”

裴素霓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反驳道：“差不多得了，要不是你身为裴家人，我面子也大，你以为你此刻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说完，她转身扬长而去，独留裴荣博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裴素霓在繁忙的街道上四处张望，寻找宫澈和三落的身影，却不经意间在人海中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穆闵身穿一身铠甲，腰佩长剑，身姿挺拔，人群中分外乍眼，裴素霓心下一动，上前打招呼：“穆将军这是找谁呢？”

穆闵听到声音，转身一看，见是裴素霓便安心道：“裴大小姐，可算找到你了。新京城来人了，现在正搁你们秦理大营呢。”

裴素霓闻言，神色淡淡地问道：“宣王来了？”

穆闵摇了摇头，左右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虚掩着嘴凑到裴素霓耳边，透了个惊天大消息：“大鄢换皇帝了。”

裴素霓连眨数次眼皮都没消化掉这个情报，震惊之余还想着：“宣王居然敢弑君父？”

穆闵一瞧就知道裴素霓想歪了，拉着她上了不远处的马车，关好了门窗，低声给她大致讲了一下他之前领兵回南境平内乱时，朝堂上翻天覆地的变化。

前太子宫恪和誉王趁机先后谋反，崇元帝震怒之下，将他们及余党处以极刑，唯有宫恪妾室所生的幼子宫麋之，却因南贵妃以幼子无辜的理由，在关键时刻为他求情，而得以存活。”

半年多来，南境在宣王的力挽狂澜下，逐渐恢复了平和，但崇元帝却陷入了深深的梦魇，夜夜梦见他的儿子们向他索命，而在这噩梦之中，唯一护卫他的，竟然是他当年亲自下令抄灭满门的叛臣黎照。

这一消息无胫而走，在朝野间传开，引发了巨大的震动。

有人趁机向皇帝上表，称黎照案疑点重重，必定是有人陷害忠良。这一言论在民间更是激起了轩然大波，各种版本的故事层出不穷，但核心都围绕着黎照将军的忠心不改，即便被奸人诬陷，他的亡灵也依然化为守护灵，守护着君主和大鄢的安宁。

崇元皇帝虽然精神恍惚，但每当听到黎照的名字时，他的眼神总会变得清明一些，继而挥退群臣，独自在寝宫里一颗颗数着他那据说吃了能治百病，一颗增一寿的金丹。

不久后，宣王呈上黎年在战场上的表现，并趁热打铁提起其黎家后人的身份，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终于让崇元帝松口，基于黎年此次为大鄢的贡献，家族以往诸事既往不咎，来日班师回朝，可正常论功行赏。

这旨意颁布不久，崇元帝突然病倒，昏迷不醒，一连数日都未能苏醒。

在群臣焦急无措之际，某日夜深人静之时，南贵妃的玉芙宫中赤光冲天，烈焰般的火光跃动不息，整个宫殿被奇异的香气笼罩。

这一异象被宫廷内外广泛传颂为天命昭示，没过多久，皇帝便以身体不佳为由，将皇位传给了彼时暂居玉芙宫的皇孙宫麋之。宣王被任命为监国，辅佐少帝处理政务，直至其成年。

一场不算血腥的迭代听得裴素霓是久久不语，最后深深叹了口气。

穆闵问：“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就是觉得朝廷的风云变幻，有时候像个笑话。那个小皇帝也挺可惜的，生在帝王之家，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就不提了，弄不好还会早早丧命。”

宣王非嫡非长，不敢堂而皇之地谋朝篡位，只弄个好拿捏的小孩当过渡，如此昭然若揭的心思，谁看不懂。

穆闵看得很开，笑了笑道:“咱们这些既得利益的将相之后，没资格说这种话吧？”

裴素霓大言不惭，接话道:“我倒是觉得，设身处地，我会做的比宣王更高明些。”

随后，她在心里自我安慰：“如果我来控盘，至少不会牵扯那些无辜子民。对，应该不会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