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兴亡录 第51章 抉择

裴素霓从云蜀守将那里要了张云蜀后山的地形图，兴致勃勃地拉着黎年上山，囔囔着要去采风。

二人沿着蜿蜒小径越走越深，眼前逐渐呈现出大片焦黑的土地，尽管距离上次大爆炸已经过去许久，可裴素霓依然能感觉到那若有若无的火药气息在空气中游离。

她最终在高处站定，视线豁然开朗，将整个云蜀城尽收眼底，正好瞧见了宫澈与三落在城门口拉拉扯扯的画面，她忽然玩心大发，抬手做出了张弓搭箭的姿态，闭上半只眼睛，瞄准山下的二人，口中发出“咻”的一声，像是真向下射了一箭似的。

黎年见状，不禁哑然失笑，问道：“这是干什么？”

裴素霓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弧度，道：“你信不信就算隔着这么远，我也能将人一击毙命。”

黎年走上前，目测了一下地形，心中也暗暗感叹这里果真是个适合埋伏的好地方，他接着问道：“你是要暗杀吕家赘婿还是云蜀守将？”

云蜀城的瘟疫来得太过突然，让人觉得蹊跷无比，至少在一个月前，郑丹英和裴素霓都亲自到访过，那时还一切正常，怎么鄢军兵临城下了，城内就大范围染病了呢？

宫澈和裴素霓都打算进城掘地三尺找吕家仅剩的那些火器，可现在这忽如其来的疫病闹得大军都得绕着城走，只敢派小部分身强体健的进去做简单的移交工作，这很难不让人怀疑这场疫病并非天灾，而是**。

“我杀他们俩，都嫌脏了手。”裴素霓转过身，朝着后面径直走去。走了一会儿，她拔出佩剑，以自己为中心，在地上用力地画了一个圈，抬头看向黎年：“黎年，你觉得困兽有没有可能从这里侥幸逃脱？”

此处被烧得厉害，连个能遮蔽身体的歪脖树都没有，一片光秃秃的，一览无遗，若是厉害的豺狼虎豹被敌人团团围住，逐步缩小包围圈，恐怕也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黎年总觉得裴素霓意有所指，可又知道即便问了她八成也会被糊弄过去，索性随手捡了块石头，蹲在圆圈旁刻画起来，似乎真的开始思索起困兽的逃脱之法。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这里地势崎岖，路少道窄，要是来的够晚，那就未必谁在谁的包围圈里了。”

裴素霓看着黎年在地上的刻画，出了神，黎年反倒是留意到身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看了过来，他不动声色地绕着周围巡视了一圈，却一无所获，最后只好作罢。

夜幕降临，二人回到了营地。

此时，宫澈正在召集众将开会，商讨应该让谁留下驻守云蜀。

虎子大声说道：“这里已经受灾成这样了，根本没必要让咱们的士兵冒着被感染的风险留守，将那些医女留着治疗瘟疫，城防驻守不是还有云蜀原本的士兵么。”

郑丹英叹了一口气，反驳道：“虎将军这话有问题，士兵的命是命，那些医女的命就不是命了？”

虎子哼道：“女人只会消磨男人的志气，接下来有的是硬仗要打，那些医女在军中把士兵一个个都弄得蠢蠢欲动，留下她们接下来仗怎么打？”

郑丹英道：“这话太偏激了，那些姑娘在后勤做得不错，前阵子照顾伤兵营的战士也是温柔细心，不比咱们这些糙老爷们照顾得人缺胳膊断腿强？”

虎子向来就不爱听郑丹英说话，顿时怒目圆睁：“你小子就是个典型，为了个女人仗越打越烂，两江之战那次，要不是老子，你的脑袋早让匈奴人砍下来当夜壶用了！后来还跟那个女人私奔，保卫战的时候连影都没有，我要是你，在大将军为国殉身那天，早就抹脖子跟着去了！”

宫澈看着郑丹英脸色铁青，赶紧敲了敲桌子，道：“虎将军，您这话太过了！”

虎子梗着脖子道：“我过了？殿下，他是你师父，从小带着你，你替他说话我没意见，但你知不知道，当年旧都保卫战之前，大将军就同我说过，他怀疑身边出了间隙，不然匈奴人怎么这么了解我们各城池布防，还有各守将的打法习性，说不定啊那个间隙就是......”

“十一，我留下吧。”

郑丹英忽然打断道：“落儿白天的时候不也说想留下帮忙么，你既不放心她独自在此，那便让我来驻守，这样你和子誉都可安心。”

宫澈皱了皱眉，他家师父也算是略通医理之人，留下不但能帮治疗城中疫病，还能驻扎维持安定，的确是一举两得，思索片刻后，他往郑丹英身旁靠了靠，道：“师父，您留这儿，落儿我带走怎么样？”

大概跟虎子见不得郑丹英当年在两个女人间拉扯，最后还为点儿女情长，辜负了对他恩重如山的义父黎照般，郑丹英现在也是一见宫澈离了三落就没出息的窝囊样就来气。

念着宫澈如今的爵位身份，郑丹英压着火气，在外人面前给他留了面子，只是剜了一眼，踩着他的脚，皮笑肉不笑地问道：“翊王殿下觉得呢？我郑丹英驻守于此，殿下不放心？”

宫澈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摆了摆手挥退了众人，算是正式敲定了这事。

这一夜，大鄢军营喧闹异常。

火光摇曳，伙夫们在忙碌地准备食物，士兵们则在营地中穿梭不停，有的正收拾着东西，有的则在大声地交谈着。

三落提着一桶水，脚步有些不稳，晃晃悠悠地向前走着。

突然，她感觉手中一轻，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戴着面具的女子已然帮她提过了水桶，三落朝她露出一个笑容，喊了句：“乐姑娘。”

乐姑娘单手轻松拎着水桶，开口问道：“你要搬去哪？”

三落道：“马厩，那边正洗马呢。”

乐姑娘没再说话，径直朝着马厩走去。

三落急忙快走两步跟了上去，说道：“乐姑娘，给我吧，你还有你的事要忙呢。”

乐姑娘像是没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地说道：“这种下人干的粗活，你吩咐一声，有的是人帮你。”

三落笑了笑，回应道：“总不能靠别人帮一辈子吧......”

乐姑娘看她一眼，没有回应，到了马厩后，将水放到马夫跟前，没有丝毫停留转身便离去了，与三落擦身而过时，她轻轻说道：“你有靠别人的资本，应该好好利用才对。”

周围依旧充斥着喧闹的声响和忙碌的身影，裴素霓悄然隐在其中。

除了最后那句几乎是耳语的话没听见外，她几乎是目睹了全程，待人走后，她将三落叫了过来，神色关切地问道：“近来你跟她们相处得怎么样？”

三落愣了下，这才反应上来裴素霓问的人，道：“你问乐姑娘？哦，全员啊，还好吧，本来以为秦理的姑娘都像裴小姐一样活泼好动呢，没想到还挺高冷的，除了乐姑娘外，其他人都很少和我主动说话。”

裴素霓听了她的评价，反而面露愁色，喃喃自语道：“那些可未必都是我秦理的姑娘......”说完，她见三落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又补充了一句：“明日大军继续北进，你留在云蜀要多加小心，要把你师父跟紧了。”

三落撇了撇嘴，道：“你和师兄说的几乎没差，我有那么让你们操心吗？”

裴素霓道：“有啊，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是很想让你脱离视线范围外，但现在时不我待，早点打完早点安心。”

此时的裴素霓心中思绪万千，也不知道宫澈是怎么考虑的，她现在反倒是有种感觉，如今事情的一切指向与发展都像是在刻意诱导三落留在云蜀一般。

城中瘟疫肆虐，没办法安插足够的人手排查隐患，可要是在这里坐以待毙，等到疫病好转找出那批火器，都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她等不了那么久，宫澈估计也不能，就算宣王在新京当权，依照大鄢如今的财力，根本供不起长战线。

而她这边，不久前，她才在凉都与萧文豫打过照面。

曾经辉煌无比的大鄢时期的皇宫，如今已然易主，成为了凉国的宫殿。

这座宫殿在新主接手后，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改动与重建，仅仅只是经过了一些简单的修复，便宣告正式成为凉国的权力核心之所。

裴素霓静静地伫立在大殿中央，目光径直地投向龙椅方向，只见萧文豫正以一种半躺的姿态坐在那里，而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个鲜血淋漓的头颅，那头颅之上还戴着独属于皇帝白玉冕，而这个头颅的主人，正是当今的凉国皇帝。

在大殿的两侧，整齐排列着一排排身着盔甲的士兵，他们威严伫立，使得整个大殿都弥漫着一种肃穆且森然的气息。

裴素霓神色淡漠，漫不经心地数着那颗头颅上不断滴落的血滴，当她数到第一千零二十一滴的时候，龙椅上的萧文豫终于舍得抬起他的眼皮，露出那隐隐透着一股嗜血成性意味的眼睛。

这让裴素霓不禁心生疑虑，怀疑他是不是也吃了不少捻教金丹，现在已经离走火入魔不远了。

哦对，这人打小好像就这样，现在随着年岁增长，毛病只是更甚从前了而已。

当下她有求于他，所以也无暇顾及太多其他，主动拿出一个玉簪子，轻轻地晃了晃，开口问道：“萧文豫，给我句痛快话，你到底帮还是不帮？”

萧文豫一看到那玉簪子，视线便再也无法挪开，脸上的笑容更无法抑制，他犹如丢弃废弃的糟糠秽物一般，随手将他父亲的头颅抛开，紧接着几个大步迅速跨了过来，双手紧紧地握住那玉簪子，近乎癫狂地大笑道：“帮，怎么可能不帮呢，这可是小维予的请求啊，八年来这可是她头一次主动来找我，哈哈！但是裴大小姐，我的耐心可是有限的，你最好动作快点，不然我可不能保证接下来是谁灭谁的国……”

裴素霓现在最头疼的就是萧文豫那个阴晴不定的家伙，要是他就地反悔，放弃南线的抵抗就此北进，裴荣博那个废物哪里是他的对手，到时候打乱了，焘和匈奴掺和进来，吃亏最大的可是秦理。

她正想得入神，三落在原地静静等着，等了半天没见她说话，反而主动问道：“裴小姐没什么别的要交代给我的吗？”

裴素霓回过神来，道：“交代什么？在你的事情上，我还能考虑的比宫怀然更细致吗？”

三落眨了眨眼睛，道：“还以为你会提前安排好后援，跟我说一旦有不可控的突发状况，要记得往哪个方向跑能找到救兵呢。”

裴素霓笑了笑，双手抱臂，道：“在宫怀然的眼皮底下放一支部队进来，你是想夸我神通广大，还是骂你师兄蠢如鹿豕，都被人偷到家门口了还未发觉。”

她见三落的目光往一旁偏了些，下意识顺着转了个头，正好对上宫澈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宫澈大步走过来，将三落往身后一挡：“我虽没有蠢如鹿豕，但的确没有千里眼，裴大小姐要存了心想藏人，我真不一定能找到。”

“说的跟真的似的......”裴素霓白了宫澈一眼，道：“安了安了，方圆十里内我是真没藏人，疫病这么凶，我赶着让他们来送命吗？”

宫澈慢条斯理地扯平衣袖上的褶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哦——只是方圆十里内没人啊。”

裴素霓道：“宫怀然，你非要咬文嚼字，给我挑刺是吧？”

见她明显有些不耐烦了，宫澈也知道见好就收，吐了一口气，尽可能地放缓语气，说道：“不是我非要咬文嚼字......裴素霓，北伐结束前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对吗？”

其实，宫澈从一开始并不赞同大鄢盲目北伐，朝中党争不断，国力也大不如从前，就算侥幸打下来，说实话，守不住，所谓北伐不过是宣王一个谋朝篡位的幌子，他给所有人画了个高高的空中楼阁，而实际的基建却扔给了自己。

至于他为什么会被推着随波逐流，强行逼着自己扛起这个没有任何好处的重担，原因也很复杂，哪怕到现在扪心自问数次，也没有得出准确的答案。

新京城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不能指望稳定的后勤补给，那就要自行想办法解决，尽可能在正式入冬前光复旧都，用硬战功堵住南境的悠悠之口，不然回去，是当内乱根源的罪魁祸首，留在凉境，是坐以待毙，被各方围剿殆尽。

卓文嫱和她的那支千人娘子军的踪迹不明，不知道埋伏在哪，又不知何时会扑上来咬一口，漠北的匈奴似乎也已集兵至雁门关外蠢蠢欲动，宫澈连着想了几夜，手里这点兵够不够打，就算是够，又能够打多久？

“如果殿下希望我是，那我就是。”裴素霓走上前，将佩剑上的玉坠和宫澈腰间挂着的那枚，轻轻一碰，道：“反正我觉得，咱们再怎么样也是一家人，没必要斗个你死我活。”

她出现在这里，就是给那些不安分的家伙一个信号，至少现在秦理是站在大鄢这头的，跟大鄢为敌，亦是跟秦理过不去。

要是谁非得想来横插一脚，那就试着将裴素霓和宫澈一起铲了吧。

抛去从前听说来的种种传闻，就自认识以来，裴素霓在三落这里几乎属于超神般的存在，除非事关哥哥的安危，她再没见裴大小姐正经跟谁低过头，永远那么淡定从容，好像世间没人能奈何的了她。

愈强大可靠的人，则更易引人忌惮，因为没人猜的透她下一步想干什么，也分辨不清她究竟是敌还是友，话里是真情实意，还是单纯的场面话呢。

或许在她眼里，宫澈也本就不值得信任，看似相互交付了后背，各执一剑朝外，实则背后藏着的那只手上都还握着把刀尖向内的匕首，蓄势待发。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话不假，可要是小心过了头，只顾着提防彼此，一点也看不见身外，便会让外人钻了空子，反被釜底抽薪，一网打尽。

三落在阴暗潮湿的牢里已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几日，意识模糊间，脑海不断闪烁裴素霓和宫澈相互迂回试探的画面。

近来，二人被无数的未知风险弄的有些焦躁，嘴上说着一家人要和气和气，身体却很实诚，她暗处缄默，他处处防范，始终不愿意坐下来，好好谈一个两人都觉得可行的计划共对外敌，各怀心思，结果被有心之人逐个击破。

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那沉重的铁门发出“嘎吱嘎吱”的推拉声，三落悠悠转醒，模糊的双眼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门口逆光而站着一个身影，那熟悉的轮廓逐渐清晰，正是匈奴的混血王子宸风。

三落勉强打起精神迎视着他，问道：“我师父呢？”

宸风一如她记忆中般喜欢挖苦人，走过来半弯下腰，混血特有的珀色双眸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可怕，如同燃烧的火焰。

他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放心，一时半会死不了，那可是万夫不当之勇的郑丹英，要不是先擒住了你，我还真想不出制服他的好办法。”

在大军开拔后的第四十七日，云蜀城的疫情在三落与那五十个医女的努力下，逐渐得到了控制。可还没等三落松口气，腾出手去瞧瞧吕奎，城里当晚忽然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一群手持火枪火器的人仿佛从天而降，他们在城中的每一个巷子里快速穿梭，行动敏捷如鬼魅，见人便杀，男女的哭喊尖叫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在一间破旧的草屋内，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手里的药碗“哗啦”一声碎了一地，她尖叫着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她那瘦骨嶙峋的母亲，身体颤抖着将她紧紧抱了起来，无助地看着三落将门窗紧锁：“落姑娘......”

三落手扶着墙根，艰难地站定，她抿了抿苍白的唇，强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小事，郑丹英将军很快就会平定这帮贼人的，别担心。”

连日来的不眠不休，让她的身体仿佛也快到达了极限，眼前一阵黑一阵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最后在窗户边戛然而止。

她听到有人喊：“三小姐，你可在此？”

能这么叫她的，只有翊王府出来的那批人。

她颤抖着双手开了门出去，见果然是枭嗣，这家伙虽说奉命留在云蜀陪郑丹英驻守，但整日神出鬼没，听说是在给宫澈和裴素霓暗中调查吕家失踪那批火器的下落，现在好了，火器重见于世，他也露面了。

枭嗣带着六七个人，正警惕地在周围警戒着，他一边说着“得罪了”，一边将三落抱上马，似乎准备硬带着她杀出重围。

此时，天空越发暗沉，仿佛随时会压下来。

三落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推了推枭嗣的胳膊，回头望了眼屋内的孤儿寡母。

枭嗣何等察言观色，当机立断策马扬鞭而去，嘴里说道：“三小姐，我们的武器不如这些贼人，多带人的话只会平添伤亡。”

三落虚弱地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自己走，还费时费力地要来找我？”

枭嗣道：“属下奉郑先生之命，不计代价将三小姐护送至鄢军大营，一定会亲手将三小姐送至殿下或者裴大小姐跟前。”

三落没有力气争辩了，在颠簸中缓缓闭上眼，当她再次醒来时，发现一行人已经到了郊外一处河边修整。

此时，河水潺潺流淌，岸边的树木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枭嗣等人正围着一个女人，用剑抵着她的喉咙，审问她为何在此。

三落艰难地爬起来走近一看，那人正是医女乐姑娘，她的腿中了火枪的子弹，正往外淌着血。

她推开众人，从裙子上撕下一块布条下来，为她包扎着，同时说道：“你们在干什么，连自己人也要怀疑？”

枭嗣道：“手无寸铁的自己人，如何在受了伤的情况下跑这么远，还刚好跟我们遇上？”

说罢，他举起剑就要挥下去。

三落喝道：“住手！”

枭嗣的手一顿，目光死死盯着乐姑娘的一举一动，咬着牙说道：“三小姐，殿下和裴大小姐临行前说过，万事要以你的意愿为首，但危及性命的特殊情况下除外。”

三落头也没抬，坚决道：“要杀她，就先杀我！”

枭嗣无奈：“三小姐，请你不要为难属下！”

这时，几声砰响突兀地响起，枭嗣身旁的四个人应声倒下。

在场几人皆是一愣，枭嗣最先反应过来，朝着乐姑娘扑去，手里的剑朝着她的脑袋砍去，但慢了一步，只是割断了乐姑娘脸上用来绑面具的带子。

在面具掉在地上时，只见她一个转身擒住三落，用一把能套在手指上的刀片，在三落的脖子上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瞪大的眼睛看向枭嗣，用无声的语言警告枭嗣不要轻举妄动！

枭嗣咬着后牙，面目狰狞：“果然是你，乐昭......”

藏在暗处的手持火器的一群人也缓缓走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人边走边鼓掌，说道：“乐昭姑娘好生厉害，在下佩服。”

枭嗣在看清那人长相时，轻声道了句：“晦气！”

那人略带疑惑地看向枭嗣：“你说什么？”

枭嗣朝他吐了一口，给剩下的人打了个手势，几人手握剑柄，横剑在胸前转了半圈，用力向这群带着火器的人扔了过去。

利剑如一个巨大的飞镖，朝着他们横割而去，那群人赶紧四散躲闪。

领头的那人见枭嗣等人跳入江中，捡起地上的火枪，朝着水面开了几下，除了泛上来的一抹血花外，再不见动静，他耸着肩吹了吹枪头的烟，走到三落面前，温和笑道：“还记得我是谁吗？”

三落侧过头，他不依不饶地追过去，最后她不情不愿地回应道：“宸风......”

“记得我就好。”

宸风喃喃自语完，抬手想去摸摸她的脸，她看起来面色实在太差了，明明是个治病救人的医者，却把自己劳出了病，何必呢......

这一举动立刻被乐昭所察觉，收了手中刀片，半抱着三落退后半步，警惕地打量着宸风：“这是我家主子点名要的人，你可别打歪心思。”

宸风听后，冷冷地扫了乐昭一眼，道：“若没有我，卓文嫱能远在千里之外坐享其成？”

三落的眼眸缓缓垂下，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呢喃着：“卓文嫱……”

宸风脸上带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反问道：“落姑娘，被以怨报德的滋味好受吗？世间可没几个像我这样有良心，生死关头也要护着你。卓文嫱当时给乐昭她们下的命令可是，云蜀城除了郑丹英以外一个不留，是我，我力保的你。”

听着他近乎邀功似的语气，三落抬起头，双目无神地看着面前人，笑道：“保我？保我二次国破家亡？”

她的父亲死于草原大汗之手，死于宸风的生父之手，要不是他们匈奴侵略大鄢，她的父亲不会死，更不会被莫名扣上叛国的冤枉帽。

她与他本该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她一次次地向他伸以援手，在丛林寺时以命相救，不想救回的却是杀父仇人的儿子。

“大鄢的衰败，黎家的毁灭跟我们漠北草原真的有直接因果吗？黎落，别自己骗自己了。”宸风从口袋里摸出子弹，娴熟地给火枪上膛，冲着前方大树开了一枪后悠悠道：“陈胜吴广不独起于秦，赤眉黄巾也不独起于汉。同样的，从十几年前开始，大鄢就已经烂透了，没人真心为了国家前途命运着想，为了相互蚕食，他们无所不用其极，我们匈奴只是推了一把而已，推开他们内心真正**的大门。”

从前，三落还能给自己洗脑，宸风或许是从小在草原被歧视着长大，无依无靠，有的时候根本没得选择。

现在看来，可能从一开始他就站好了队，从一开始也分得清善恶，如今不过是主动做了恶人罢了。

他是草原王察尔德川大汗的儿子，漠北的王子殿下，有资格跟其他兄弟去争夺可汗的宝座，然后带领着漠北子民走向新的胜利，可母亲却从小告诉他：你是鄢人，你要为大鄢的皇帝效忠，你做大汗的意义在于向大鄢的皇帝俯首称臣。

大约是环境影响，宸风自记事起便懂得了他的母亲到死也没懂的一个事实道理。

当她离开大鄢时，便已经是一枚弃子了，那些权贵宗室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更不会在意她的儿子能不能当上草原首领，然后归顺大鄢，他们的眼里只有自身的利益而已。

从母亲踏入草原那一刻开始，大鄢便不再是她的家，而漠北永远也成为不了她的家。

宸风这些年努力追逐的，只不过是让草原接纳，让他能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容身之所。

郑丹英在送走三落后，本欲重新布防，火器杀伤力虽大，可装填速度慢，既然敌在内，那不妨打场城内巷战，利用墙屋做掩体，缩短攻击距离，逐个击破围剿，但打到一半，对面拉着三落出来当人质，弄的他进退不得，最后放下武器老实投降受绑。

三落羞愧难当：“师父，对不起......”

不是她的话，师父估计这会都打了场漂亮的反击战了。

郑丹英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默默叹了口气，道：“我无所谓，枭嗣是不是已经报信去了？现在我只希望怀然听到消息后不要意气用事，以大局为重，莫要上了这杂血种的套。”

在分开关押前，三落隐约还听到郑丹英呢喃说了句：“如果来的是裴素霓就好了.....”

他们一个个总是摆出为自己好的姿态，自作主张帮三落选择她该走的道路、瞒着些她本该知道的真相，她明明是于他们而言是很亲近的人，却总是一无所知。

在那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牢房中，头顶那盏微弱的油灯，如豆般的光芒在黑暗中摇曳着，勉强照亮这逼仄而压抑的空间。

宸风置身于此，将那枚雕着鸳鸯绣球花花纹的银制小球随意地扔在地上，当着三落的面，“唰”地一下拔出金刚刀，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将小球劈成了两半。

三落看着这一幕，不禁失笑道：“我记得咱们年岁无差，可你怎么老是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这么久了，他居然还惦记着霍阳城那次师兄送的情人花……

宸风对三落的话仿若未闻，收刀时还莫名其妙地在空中挽了个漂亮的刀花，随后一屁股席地而坐，与三落面对面，说道：“黎落，你觉得对男人来讲，江山重要还是美人重要？”

三落心中暗叹，就说他还没长大吧，论阅历都算的上是江湖的老油条了，居然还会被这种问题所困。

她回应道：“你真的觉得，这两个有可比性？”

宸风那孩子气的大脑反问道：“此话怎讲？”

三落不紧不慢地说道：“好看的女人到处都有，可做皇帝的机会，错过了可未必能再有第二次，孰轻孰重需要我来说明白吗？”

宸风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又问道：“前代殇王用玉玺交换王后的故事，至今坊间还津津乐道呢，为了所爱之人可放弃一切，女儿家皆心向神往，你就没有一点动容？”

前朝的过往，三落曾和宫澈在记录前朝的书籍中读过，对这段印象格外深刻，不过不太懂宸风的点在哪。

她试探着问道：“向往做亡国之后？”

宸风一下就被气笑了，他提高音量说道：“我是说向往拥有这样的男人，为了心爱的女人可以不做皇帝，只求与她厮守一生，不论贫穷还是富贵，生老或者病死，只要能在一起就好。你这个女人真是一点情趣都没有！”

三落平静道：“都没命活了还要情趣雅致？殇王本就不是守城之主，没有江山美人的抉择权，守不住江山就守不住爱人，最后双双死于叛军刀下，想来不可悲吗？”

宸风身体向前一靠，指尖轻轻碰了下三落的耳垂，低声说道：“如果是我，我愿意背负后世的所有骂名，换一次做殇王的机会。不求江山万里遥，只愿爱人伴身旁就好。”

三落的目光先后在他的手指和那双看似溢满真情的双眸中停留，然后笑道：“如果你真这样想，江山可真轮不上你去争。”

宸风道：“我没资格争，那你师兄就有了？唯人是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明明知道，当年郑丹英才是卖国的叛徒，拜师下跪的时候倒是一点都不犹豫，如今让他前阵挂帅也不在意。黎落，他要是真在乎你，怎么不杀了郑丹英为你、为你父亲报仇呢？”

三落一时以为自己耳朵因高烧的缘故出现了幻听：“你说什么？”

“你还不知道啊？我以为像你这样宽容大度得跟救世菩萨一样的女人，早就知道还原谅他了，毕竟他养你这么些年，是你师父么！”宸风一见三落如此，莫名地兴奋了起来：“看在你被他们瞒的这么可怜的份上，我来告诉你吧.....”

“郑丹英为了一个女人，跟对他恩重如山的义父黎照决裂，虽然没有真正意义投靠我们草原，但大鄢的所有情报他都如实相告，各处军事据点的兵力部署、武器装备情况、粮草储备地点以及运输路线，一些重要官员的弱点和把柄，哦对连我们入侵路径都是他一手设计的。”

宸风越说越激动，手也跟着比划起来，“你记不记得十几年前，我父汗对彼时的鄢都发起首攻的几日前，我们还一起上山放了风筝，那其实是郑丹英和我父汗约好的信号，因为他发现朝廷有秘密的南移倾向，特叫我父汗来横插一脚，为了让黎照临危受命，在什么都没有的条件下，打一场必败之仗。”

故事讲完，他将最后一句咬重：“郑丹英为了让黎家落下神坛，当真的是煞费苦心！”

当然了，宸风为了查清当初这个与草原来往密切的人也是煞费苦心，结果虽然出乎意料，不过好像也不赖。

郑丹英对黎照的狠、对黎照的愧，全会反馈到三落身上，他不敢亲近她，又抛不下她，常年以往的复杂感情不断发酵，只会在见到那张与义父略相似的面庞时更加发疯。

宸风忽然发现三落其实跟自己没差，从出生开始便不受期待，为人所厌弃，被世间所抛弃，能依赖的，能与她相互舔舐的，只有和她经历相似的自己。

可听完故事的三落，并未有他预想中任何的失控，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原来，这就是师父这些年自我折磨的因......”

宸风一愣：“你不怪他？你还真是个活菩萨......”

三落道：“要是他真的对我父亲恨到了极点，铁了心要将黎家置于死地，那他当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救我了。”

她不会轻易完全相信一个惯于编织谎言的人，她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就算郑丹英真的对不起父亲，对不起黎家，可至少这些年他对得起她三落。

宸风嘴角微微上扬，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连抛出了好几个问题：“黎落，你猜猜看，当年你爹倘若处在只能救一个人的情形下，他会选择你呢，还是黎子誉呢？”

“为什么找到你的会是失踪多年的郑丹英，你爹最信任的那名副将在哪里？那位虎将军又是在谁的身边贴身护卫？”

“你再猜猜，当年郑丹英拼死回到鄢都，真正想要找的人，究竟是谁？”

宸风每说一个问题，三落的心里就忍不住“咯噔”一下，她的脑海中不断翻腾着这些疑问，以往刻意忽视的细节不受控地全涌了上来，无不在映证那个自己不愿意接受的答案。

她的面色越沉重，宸风反而越亢奋：“来试试吧，锦绣山河与你，宫怀然会怎么选？”

听到这，三落猛地抬起头，宸风笑的更开心了：“怎么，害怕了？”

三落：“......”

是啊，她怕了，先前跟宫澈说的那些使命、责任的大话，现在就像回旋镖一样，全扎进了自己身体。

谁都可以不要她，谁都可以不将她视为首选，但宫澈不能，她的师兄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