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兴亡录 第32章 宫十一

霍阳城中的大街小巷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街边的店铺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招牌，不时传来小贩的叫卖声，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气，既有糕点的甜味，也有胭脂水粉的芬芳。

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挺立，枝干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彩灯笼，已然一副要过年的样子。裴素霓走在街上，抬头环顾四周，不禁惊叹道：“早听说霍阳城把腊八当年过，一过能过半个月，这么一看还真是。”

吕奎道：“对哦，早从先秦时代开始，这边的腊八节便有了祭祀先祖和神灵的习惯，祈求丰收吉祥。十二腊月是岁终之月，有新旧交替的含义，更有逐疫迎春意义。所以，这边人将腊八节越过越热闹，逐渐变成了个仅次于三十除夕的重要日子。”

裴素霓为她拍手道：“认识这么久，终于听到你说出些正经话了。”

吕奎点点道：“嗯，因为我只知道关于吃喝玩乐的这部分。”

裴素霓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等到了客栈放好行李，你想去哪就去吧，先前不是没玩够么，在这里你可以放开手脚，只要别去太危险的地方或者那些烟柳之地，其余我都不会过多干涉。”

此话一出，吕奎仿佛得到了圣旨，眼睛立刻就亮了，扑上去抱着裴素霓的脖子大喊：“素素最好了！”

“还没说完呢。”

裴素霓忍着这个称呼带给自己的寒颤，将人从身上拔下来，指着身后道：“我有且只有一个条件，把他带着。”

吕奎顺着她的手看去，见到是宸风时小脸一垮，道：“为什么？”

宸风面对突如其来的指派，也是各种来气：“我一天很闲么，天天跟着这么个毛丫头。”

裴素霓道：“那怎么办？这丫头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真有个意外我怎么跟吕大当家交代？而且，你也是她娘看着一起的同行之一，真出点事你以为她娘能放过你？”

宸风挑起眉头，言语间略带轻蔑：“裴大小姐，你用吕家还真吓不到我。”

裴素霓微微偏了偏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门面前，黎家的兄妹正在那为了接下来拜访穆家而发愁上门礼的问题。

她见了那抹单薄的身影，心中忽然改了主意，道：“三落也在啊，吕奎出门能少的了三落吗？”

吕奎迎合道：“那倒是，我刚刚听人说，这边习俗不是腊八祛病迎新嘛，所以全城的医药馆都在举办药材猜谜，有落落在我们一定拔得头筹！”

宸风一听有三落，变脸跟翻书似的：“吕小姐，小人愿意当您十二时辰贴身护卫，只有您想不到的无理取闹，没有小人手脚伸不到的角落。”

吕奎反复琢磨这话，总觉得味儿不太对：“喂，你是不是在拐着弯骂我？”

“没有，您肯定是误会了！”

“你跟我说话用‘您’就是在故意恶心我吧！”

“您真的是误会了！”

裴素霓瞧着这边没什么大问题了，便大步走向了另外两人的方向，过去时正好听到黎年跟三落说：“咱们家和穆家算是故交，不但父辈是战场上的生死兄弟，两家的夫人在闺阁时期更是密友。霍阳城算是娘亲的老家了，那年娘亲带咱们回来省亲，住的就是穆家，你有印象吗？”

三落摇了摇头，道：“我对穆家没什么印象，但隐约记得省亲和大鄢帝都保卫战在同一年，回家后不久就开始打仗了。”

黎年道：“是啊，早知道不如多住一阵子，那时候中原腹地再乱，战火也没怎么烧到这边。如果当时留在了这边，娘亲或许就不会死了。”

三落与他相对而站，正好可以看到从他背后走过来的裴素霓。听到这番话心情有些许悲痛，但更多的感慨：“一直留在霍阳城的话，你不就遇不到裴小姐了。”

她从来不会去想如果过去做了不同选择会怎么样，因为这种假设是对现在自己的一种否定。否定不好的一面，是对过去自己所下错误的一种声讨；否定好的一面则是变相暗示自己，根本不配拥有现在的一切。

“会的。”黎年坚定道：“哥哥跟你说句不害臊的话，我相信即便那一天我们没有相遇，只要我还活着，她也继续践行着她的远大抱负，那我们终有一天会再次相逢。我被她吸引是必然，但没了这十几年的细水长流，我还真不敢保证她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特殊待我，毕竟她身边的莺莺燕燕多到我赶也赶不过来......”

最开始，他情意绵绵的话语听的裴素霓还挺感动，但越往后听，她越觉得这人的话多少变了点味道，冲天的酸味都要扑到脸上了。

她几乎和三落同时笑出了声，上前拉了拉他的手腕，这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什么来的？”他略略惊讶道。

她歪着头假装思考了一下，说道：“唔......应该是你说我身边的莺莺燕燕赶也赶不过来的时候。”

黎年后知后觉，热气从脚跟冲到头颅顶，涨的全身发红：“你怕是都听全了吧......”

“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了......”裴素霓边说，手边往下滑，直到完全与他食指相扣，嘴角含着笑，说道：“那我也可以假装没听到！”

三落自觉碍事，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我就不打扰二位了，先走一步。”

“哎等等！”裴素霓在她转身离开之际，将人叫住，说道：“这两天我可能有些自顾不暇，麻烦你帮我看着点吕奎。”

见三落点了点头，她则顿了顿又道：“还有，到时候拜访穆家我和你哥哥去就行，你暂时不要露面。”

“为......”三落的疑问话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再次轻点头，回道：“知道了。”

裴素霓轻笑一声，道：“什么也不问，这么信任我？”

三落道：“如果可以说，那你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了。既然选择瞒着我，也许是另一层面的为我好。”

她的目光从二人相连的双手扫过，最后停留在裴素霓的脸上，说道：“你不会害我的，对吗大嫂？”

这一声喊的，裴素霓还没反应上来，黎年先从方才的羞涩中回了神，微微加重语气，斥道：“落儿，不许乱叫！”

三落对他的态度有些莫名其妙，问道：“这不是迟早的事情吗？”

“没事没事。”裴素霓空着的手拍了拍身边人的胸口，安抚道：“反正你入赘进来她也得叫我大嫂，这一点不会变。”

三落道：“对啊，爹娘都不在了，没人管得了你，你是正经婚娶还是入赘我也都不介意。而且，像裴小姐这样的人家，你入赘进去反倒是咱们家高攀了。”

黎年道：“你倒是想得开。”

三落道：“只是觉得人活一世，愉悦在当下才比较重要，因为你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苦日子等着自己呢。”

裴素霓向她比了比路前方，道：“你先走，我和他还有事要说。”

三落笑着和二人告别，随后便离开了。

黎年远远看着她和吕奎、宸风汇合才收回目光，摇了摇被困住的手，道：“松手吧，大庭广众的影响多不好？”

裴素霓不但不松手，得寸进尺抱着他的那条胳膊，整个人贴了上去，推着他往相反方向走，边走边说道：“听说霍阳城这边的腊八还融了乞巧节习俗在里面，你看这人来人往不都是成双入对，咱们混在其中刚刚好。”

黎年没头没脑接了句：“我都做好当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情人的准备了，没想到大小姐居然还准备给我个正式的名分。”

裴素霓愣了一下，反应上来他说的是自己回应了三落刚刚那句‘大嫂’，兴致勃勃地说道：“哎，想不想听一听我对你刚刚那段感人肺腑的内心剖析的回复？”

黎年一口回绝：“不想，不用听也知道，你一定觉得我一天到晚执着于儿女情长，太小家子气。”

“胡说！”裴素霓站直了腰板，正色道：“这种话我骂别人有可能，但绝不可能对你说。当然了，你自己要是非这么以为，那我也没办法。”

黎年气急，咬牙切齿叫道：“裴素霓！”

他不像她，他数年来鲜少过她的全名，一般都是像这种被她气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才会喊一声，但也没什么大用，因为很快自己又会被她哄好。

他不时在心中会唾弃这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行为，不过没办法，谁让对象是那个裴素霓呢。

她总会在某些恰到好处的时机，说出让他甘愿一次又一次为她献上一切的言语。

“如果那时候我们没有相遇，而老天又愿意开恩，重新给我一次认识你的机会，我想我也一定会紧紧抓住，绝不放手。”

“原先我和你说过，我带你回秦理是因为黎夫人临终的嘱托，但那时候即便没有她的请求，我也会想办法带你走，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看上你了，不然兵荒马乱危机四伏的时期，我放着安全的秦理军大营不回，干嘛陪着你在难民堆里东躲西藏。”

黎年脸上笑意难掩：“我以为那时候的裴姑娘是来体验生活的。”

裴素霓松开他的手，边走边伸了个懒腰，说道：“那裴姑娘还真是喜欢给自己找罪受。”

说到底，她目前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当初没能早一点找到逃难的黎家母子，在夫人的瘟病还有办法医治的时候将他们都带回去，也许这样夫人就不会那般抱憾而终了......

路上随便了拉个本地人打听，转了两个弯就到了一路来的最终目的地——穆府。

穆府的大门没有繁琐的雕刻与奢华的装饰，一眼望去简单质朴却不失庄重，隐隐透着股与世无争的祥和之气。

裴素霓推着黎年到门前一颗大树后躲藏，自己一人上去叩门，出来迎接的小童问她从何而来。

她道：“我是穆公子的朋友，从秦理国特地来找他的，麻烦你去通传一声。”

不等小童说话，他的身后匆匆又走来一个老者，老者听小童说了面前人的来历，连连行礼，道：“少爷有事出去了，过几日才会回来，临行前交代过，若是有秦理来的朋友定要替他好生招待，姑娘里面请！”

裴素霓问道：“他去哪了？”

老者头一低，态度更加谦卑：“主家的事情，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哪里会知道。”

裴素霓的目光越过老者，往里面望了望：“他是真不在，还是做了亏心事躲着我呢？”

老者道：“少爷要是在家避而不见，就不会主动邀请姑娘进来了。”

“您说的对，那算我今日来的不巧，就不多打扰了。”裴素霓客气地笑了笑：“劳烦您帮我转告一声，我家中正值多事之秋，一堆事等着我呢，既然这次扑了个空，那只好打道回府，来日他要到了秦理，我必定好生招待！”

说完，她便要转身离去，老者反而叫住她说道：“姑娘，我家少爷不日便归，若是知道小人没将您留住，会怪罪的！”

裴素霓顿足回头：“那我给他留封信，证明我是自愿走的？”

老者连连道：“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那要怎样？”

“霍阳城最近过节，正热闹呢，您大老远来一趟，留下多玩几天，少爷不就回来了。”

留人的意思显而易见，裴素霓也不再推脱，爽快答复道：“好，我就在城里等着他，希望他不会让我等太久，更希望他让我等到的东西是物有所值的。”

在她同门口人周旋的时候，黎年早已纵身上墙，悄悄潜入了穆府后院，寻了处隐秘角落藏身，静静等待门口的老者回来，继而跟着他一路摸到了穆家少爷所在的院子。

“李伯，情况如何？”

穆闵听见门口动静，从院中央的摇椅上翻身站起，朝着刚刚门口的老者迎了上去。

管家无视了穆闵，慢悠悠朝着另一张摇椅上的人行了一礼，说道：“老爷，是个自称来自秦理的姑娘，仅一人而已，无人随行。”

“真的？”穆闵似乎是早习惯了这种对待，快步走上前，见到管家点头后，拍着胸口，松了一口气，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接下来要想办法将人留下了。这个十一，也不说清楚具体时候，弄的我连个理由都不好编，出门在外一两日还说得过去，要是十天半个月都不见踪迹不是摆明了给人家裴大小姐甩脸子么。得罪裴大小姐就是得罪整个裴家，得罪裴家就等于得罪了半个秦理国。哦呦，宫十一啊宫十一，这辈子跟你当兄弟，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嘶——”

他的牢骚话还没讲完，穆高瑞手里的烟袋杆便已落在了脑袋上，敲得他是头皮发麻，眼冒金星，差点还咬了舌头。

“爹，您干什么！”

穆高瑞瞪圆双目，嘶哑着嗓子怒喝道：“天潢贵胄，岂是你所能非议！”

穆闵揉着脑袋，后退连连，嘴上却一点也不饶人：“天潢贵胄......您这么看重您的那位天潢贵胄，那您自己出面把这件事解决了，人家裴大小姐把子誉哥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怎么可能轻易让出来，让人家在家门口等，等等等等等！人家正愁着没机会向咱们发难呢，还让人家等，等咱们亲自上门送把柄是吧！”

老爷子手中往他肩膀上挥的烟袋杆子在空中滞了一下，忽然收了回去，大概是冷静下来后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背过身，冷哼一声道：“总之，这件事你要是替殿下处理不好，那就别怪老夫不顾昔日父子情分！”

穆闵扭过头，边翻白眼边在心中寻思：“您平时也没怎么顾过父子情分吧......不知道还以为十一殿下才是您亲生的呢！”

“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穆闵拉着半死不活的音调，说道：“孩儿一定不负您所望，替您尽忠，为十一殿下排忧解难。”

听到这里，黎年觉得差不多了，寻了个合适的时机顺着原路返回，回到客栈后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差地给裴素霓复述了一遍。

“哦——宫怀然，原来穆世元和郑丹英费劲心思撮合与我见面的对象就是他啊。”

裴素霓脑中浮现那日鄢军营里的画面，脸上笑容满面。

黎年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两颊，面朝自己:“看来十一殿下宫怀然是个相当俊美之人，引得你这么念念不忘，至今想起还是春心荡漾。”

这下，裴素霓不止脸上挂笑，眼睛里也充满着笑意:“俊美？哦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他确实有副好皮囊，是个姑娘看着都心动......好啦不逗你了，要真比起来，我还是觉得你这副皮囊更好看。”

她没怎么用力便拉下他的手，握着说道:“我刚刚只是在想，如果接下来要见的是宫怀然的话，那这次来的不亏，跟他打好关系能省去不少麻烦。但我记得他应该是宣王一派，跟他交好不就间接告诉别人秦理支持宣王了，我不是很想参与大鄢的夺嫡之争啊......”

黎年道:“后期围攻永安现场的指挥官也是他吧，那屠城的命令恐怕也是他下的。”

裴素霓道:“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我觉得他不像是干这种事的人，可能其中有些咱们不知道的误会？”

“一面之缘你就这么了解？”

“坏了，我之前还为了你，在这个一面之缘的皇子脖子上开了道口子，他应该没这么小气吧，毕竟他技不如人……”

裴素霓说到这里，眼珠子滴流乱转，语气也越来越虚，好像真怕得罪了宫怀然似的。

黎年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就这她拽着的自己的手往回一拉，将人带入怀中，侧脸在她耳后亲昵地蹭了蹭，轻轻说道:“无聊。”

裴素霓抿了抿嘴，比他还无奈:“谁让某些人这么善妒呢，还一天比一天得寸进尺。”

黎年双臂收紧，闭上眼，轻轻应道:“嗯，对不起，下次还敢……”

裴素霓被他的话弄得哭笑不得，手一下一下在他的后背轻拍，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大致的人物关系网，隐隐感觉自己好像忽略了一条很重要的线，和黎年商讨了一番也没得出结论，更发愁了。

直到晚上，吕奎带着她的小队从外面鬼混回来，见到三落的脸时，裴素霓好像知道自己忽略掉的东西是什么了。

十一，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叫法不是先前宸风在鄢军营里称呼宫澈的时候，而是在凌武镇，第一次遇见三落时的那个客栈掌柜，掌柜的说三落的师兄被人称为十一。

十一……

宫十一……

十一殿下宫怀然……

要是这么一想，怪不得郑丹英莫名搭上了宣王这艘船，要是他的首徒十一与十一殿下宫怀然正是同一人的话，那这一切还不是水到渠成之事。

“裴小姐，你怎么这样看着我？”三落不知道她心中此刻的百转千回，被莫名叫进来后坐在这里也不说话，直勾勾盯着自己还觉得怪吓人的。

她回过头，朝一旁站着的黎年投以求救的目光:“哥哥，白天时候我哪句话说的不对，惹到她了吗？”

黎年摇了摇头。

说实在，他也不知道裴素霓哪根筋搭的不对了，刚刚看见三落的时候眼睛都直了，跟瞧见了猎物似的。

“三落……”沉默半晌的裴素霓终于开了口，问道:“虽然有些突然，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关于你师兄的事情。久闻其人却不闻其名，也挺奇怪的吧，你可以先告诉我他姓甚名谁吗？”

三落眨了眨眼睛，盯着裴素霓看了一会，说道:“他的名字很重要吗？”

裴素霓斟酌了一下语气与用词：“可能牵扯当下的时局扭转，还有不少人的生死。”

“这么重要啊......”三落垂下眼帘，仿佛又回到了凌武镇初遇时的陌生与疏离：“十一，师父是这么叫他的，其余再多我不知道，也没问过。我的身世不宜深究他尚不曾多问，所以我也不该对他太过好奇。”

既然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裴素霓便客套了几句将三落送出了房门，回来后给自己倒水，似乎是渴到了极致，连着喝了好几杯才罢休。

随后，听见黎年略带忧愁地声音说道：“落儿对咱们还是有防备的。”

“岂止啊......”她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现在有一种很强的预感，哪怕你们血脉相连，但关键时刻她未必会站在咱们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