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世间事运行的法则就是这样,无论是盼望着还是推拒着。
只要时间的车轮仍在前行,总会行驶到需要面对的那天。
就在中秋宴会结束十天后,韩凛下旨昭告天下——
于辰和二年九月初三,正式任命陈瑜亭为丞相,封山育侯。
那圣旨上写得十分简短,既无褒扬之词也无生平简介。
只是告知天下人,当今天子重开了相位、选好了丞相,待到吉日便可走马上任。
当朝堂上的大臣们听到宣召时,一个个可谓是瞠目结舌。
甚至连四下窥探勾连都忘了,仿若被什么紧咒摄住心魄一般,久久不能言语。
还是穆王、徐铭石、黄磬和秦淮四人,率先跪称陛下圣明。
众人才如梦初醒一样,跟着叩头参拜。
但声音较之往日,却并不能算是热烈。
有的,是还在激荡的余韵里,一时无法完全消化;
有的,是认为陈瑜亭虽出身名门,但资历尚浅,不足以服众;
有的,是替徐铭石不平,为何嘉奖一番过后,倒叫后来人居上;
而有的,则是单纯有些嫉妒,怎么想都气不过,不肯老老实实接受。
可不管怎么说,方缜一走,百官里再无敢直接,当堂顶撞之人。
加上朝中最有实力的四位,齐齐发声赞同,余者再怎么不忿不平,也不敢当面漏了痕迹。
就这么捱到了散朝,韩凛仍旧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瑜亭并无和旁人交谈的习惯,亦早早踏出了宫门。
剩下的人,自然围拢到了穆王、徐铭石、黄磬和秦淮身边。
只见穆王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听着众人的抱怨。
“王爷,俗话说,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视为孝矣!这相位可是先帝所封,陛下刚登基就破例,怕是不合规矩吧?”
“是啊,王爷!陛下年轻,想有一番作为固然是好,可总要顾着祖宗体统不是?先是拿走了镜贤珠,这就要重开丞相位,怎么想都不是好兆头啊!”
“哎,张大人、王大人,还需慎言呐!”穆王摆着手,提醒道。
“王爷,话不是这样说,这陛下……”一旁的高大人,也赶上来凑热闹。
“陛下下此旨意,自然有陛下的道理。何况陈大人管理的御塾,在朝廷和民间有口皆碑,自然是有大才之人,如何用不得?”
还是黄磬先看不下去,动了些火气。
那张大人却不肯示弱。
“话虽如此不假,可也不用这么急着重开相位啊!”
“你们,唉……”话不投机半句多,黄磬拂了拂衣袖,向着穆王道:“王爷,微臣先行一步了。”
话毕,便将双手背在身后,扬长而去。
那王大人看着穆王处走不通,随即调转枪头,冲着徐铭石去了。
“徐大人,你说陛下这么提拔,新入朝的陈大人!咱们这些老臣,将来可如何自处啊?”
“如何自处?王大人,你这可是要怪罪陛下的意思?”徐铭石依旧如常地笑着,话里却全埋着刀。
“这……微臣可不敢!我这也是怕朝纲动摇,危及社稷!”这王大人,话倒转得很快。
“何来动摇朝纲呢?只要咱们信任陛下,陛下要封谁,咱们就跟着谁,一心一意建设中州,何来危及社稷之说?”
徐铭石说着,收起了笑容。
那如刀刃的话锋上,显然已经涂好了毒药。
谁再多说半个字,便是中州的千古罪人。
见张、高、王三人陆续哑火,起初默不作声的冯大人,瞅准了时机,在秦淮边上道:
“秦将军,先帝当年是为纪念秦相才封了相位,自此传为一段佳话。这眼下贸然重开,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他的角度很高明,不以体统规矩压人,也不涉江山社稷,只找当事人的心结。
若不是秦淮本就明事理,这一招暗箭怕是难防,无论说什么都容易被断章取义。
“冯大人,先帝当年封相位,是为敬天下贤才,表惜才爱才之心。今日陛下开相位,亦是上承祖训,效法贤君。不正是秉持了中州皇家,一贯的敬贤惜才之德吗?如此何来草率之说?”
秦淮一番话,说得轻飘飘、软绵绵,却字字都站在天下贤能的角度。
既不否认封相位,也不贬低开相位,两头堵死,让人再难开口。
还是高大人眼疾手快,先一步拉住了还欲争辩的冯大人,恭敬道:
“王爷和大人们说的是,是我等小人之心了!我们也是怕有心人会借此做文章,才格外小心些!现下,听各位一席话,我等茅塞顿开……嘿嘿,茅塞顿开……”
穆王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高大人,眼里的锋芒越来越厉,直看得对方浑身发毛。
半晌才道:“诸位大人放心,只要我们同心一体,就不会有人借此生事。倘若真有异心者,那便是非我族类,人人得而远之。”
众人都感受到了,穆王最后一句话中所伴随的杀气。
虽然,他将句子里的“诛之”特意换成了“远之”,可本身的意思,并没有改变。
“是、是是……”刚才还在耳边聒噪的几人,此刻都收了声,急忙忙作揖不停。
看着穆王、徐铭石和秦淮远去的背影,留在原地的四人皆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袖子擦了擦汗。
当然,这一局,并不会因为刚才地弹压、震慑便就此收势。
前面几个不过是小鱼小虾而已,恐怕更难的难题,还落在宗室那边。
徐铭石走出宫门,在将要上轿前,叫住了穆王道:
“王爷,现在皇室宗亲还没有表态,只怕这会子圣旨传遍,您回到府上,又要有一番苦斗了。”
“哈哈哈,斗呗!拖着拖着,初三之期一到,生米煮成熟饭,也就成了!”
穆王还是那般笑着,看似满不在乎。
“王爷,此事中我身份敏感。陈大人拜相成功前,微臣会尽量减少走动,称病在家中静养。除必要的公事外,微臣会尽可能少露面,还请陛下和王爷,莫要误会。”
徐铭石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穆王钦佩一笑,执手道:“徐大人为国为民,当真忠义!”
“职责所在罢了。”徐铭石并没有过于客气,只伸手向穆王道:“王爷请。”
穆王也没再说什么,入了轿内便吩咐回府。
看着轿子逐渐消失在前路,徐铭石眼里的神色很是复杂。
仿佛有一团迷雾挡在前面,很是纠缠、浓稠。
而穆王,却毅然决然走了进去,誓要破这诡云迷障。
立了约有一刻,徐铭石才走到自己的轿旁,一颗心仍然惴惴不安。
坐进去以后,他特意嘱咐轿夫行得慢些,自己好想些事情。
一声应答,跟着轿子便离开地面,又缓又稳地往前行进去了。
说实话,陛下这忽然地举动,也把徐铭石吓了一跳。
虽然他知道,将来的朝堂,必定是以陈瑜亭为核心的,但万万猜不到是拜相这一步。
毕竟,相位封存,才不过是上一代的事儿。
即便要开,也不该在陛下自己根基未稳时开,还来得这么急、这么猛。
前番对自己和宗室百官地安抚赏赐,虽说很是周到妥帖。
可估计所有的人都和自己一样,以为陛下不过是要革新吏治、大展拳脚。
而谁又能料到,这第一拳,就来的这么天翻地覆?
相比这骤起得巨变,前头的示好似乎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想要平稳度过,当真是考验各方的定力与耐心。
思及至此,徐铭石不禁羡慕和向往起陈瑜亭来。
陛下和穆王这一招走得急,那也得有适合的人选,值得他们冒险才行。
显然,隐藏在陈瑜亭身上的才能,一定是满朝文武加在一起,都望尘莫及的。
自己不知道是什么,旁人也不会知道。
但陛下肯定是清楚的,所以才愿在堪堪登基一年后,就为之拼命一搏。
看来,那才能,必是在当年“秦相三策”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了!
想到这一层的徐铭石,仰头苦笑了几声。
他一早就看出了旧三策的颓势。
只是苦于没有更新、更好的拿来替换,才这么拖延着、消磨着。
到最后,甚至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
等旧的政策实行不下去了,就会有新的冒出来。
现在看来,这是何等的昏聩无能啊?
可那陈大人不同!
他一定是在很早之前,就想好了对策,才会选择出山入仕、登阁拜相。
“真想快些看到那些全新策略啊……”
徐铭石喃喃自语道。
轿外,人声喧哗,把他的惆怅一扫而空。
如今,他只想抓紧这些叫卖和忙碌之声,守住他们、守住中州。
这样一路想着,一路便回了府。
当轿夫落轿后,徐铭石开口问门前之人,“今日可有来拜访之人?”
“回老爷,没有!今日,并无人前来拜访!”小厮照实回答。
“很好。”
徐铭石心想。
“宫门口的故意黑脸果然有用!既表明了态度,又省去许多麻烦。”
“这一场我不阻拦施压,适当时候支持一把,就足够了。”
“剩下的,还要看穆王和秦将军,那才真是暴风的风眼!”
慢条斯理地下了轿子,徐铭石告诉贴身的管家说:
“从今日起,徐府闭门谢客。无论谁来,你们都给我挡住了,只说我旧疾复发,需要静养。”
“是!”管家听出了话里的异样,赶紧答应着。
与徐铭石这边的清净不同,穆王那边还没等进门,管家就告知他齐王已经到了,现下正等在正堂。
一听是齐王出面,穆王不禁松了口气。
这个兄弟啊,比自己的年纪要小是许多。
虽说是同辈,看着却好像两代人。
是父皇在位后期的宠姬所生,自幼倍得偏爱,简直宠上了天。
但奈何,那孩子生性豁达随和,从无恃宠而骄之事,反倒十分公正刚直。
穆王吩咐了句备膳,理理衣衫就往正堂走去。
还没走到院内,就已远远看见个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前,显然是焦急万分。
又是那样笑着开场。
穆王的声音,先行飞奔进了院子里,人影还看不清,话就到了。
“哈哈哈哈,你当真是好快的脾气,好快的脚力啊!我这还没回来,你倒先来等着了!”
“六哥还笑得出来?这一遭,咱们那好侄儿,闹得是哪一出?”
齐王是连客套话都不说,上来就是兴师问罪的架势。
“哎,贤弟火气别这么大!再怎么说,那也是天子,可不能张口就怪啊!”
穆王依然笑着,插科打诨道。
“我能不急吗?我知道你们这么做,其中必有个缘故,可其他宗室知道吗?百官知道吗?”
齐王连珠炮一般道:
“这么忽然地就要拜相,我是怕你们兜不住底,要坏事的!”
穆王看向齐王,眼里满是欣慰和赞许。
“我就说贤弟你不是那班俗人,果然眼光独到,想事情长远!”
齐王并不领这些话,抬手做了个挡的姿势。
“你别拿好听的来堵我的嘴,今儿得不到个合理解释,我是不会走的!就耗在你府上!”
“哟哟哟,这么大个人了,又是王爷,还想赖在我这儿,蹭水蹭饭不成?”
“你别拐到别处去!快告诉我,这次为何要急急拜相?虽然皇兄封相位时,从未说过不可重开之语,可这也太快了!他登基还不到一年呐,就碰这颗钉子!”
齐王依然忿忿。
“进去说,咱们进去说,好吧?”穆王一手拉着齐王衣袖,一手往屋里让。
“进去了,我保证原原本本告诉你实情,连同陈大人的来历主张!保管你听完,也和我们一样心急,恐怕还会怪我们走得晚了!”
“真、真有这么神?”齐王的脾气来得快,消得也快。
一听这话,老老实实跟着穆王进了屋。
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穆王给他分析了现今中州和南夏的局势。
以及“秦相三策”如今显露的弊端。
当然,还有第一次和陈大人详谈时,对方所贡献的“新的三策”。
齐王从一开始的怀疑观望,逐渐听入了迷。
中间甚至拦着不让穆王喝水,只催着他快些讲。
直到讲完,穆王觉得,自己的嗓子都要冒烟了。
在咕咚咕咚灌下一碗茶后,穆王听齐王道:
“当真高明,当真高明!这位陈大人果然不凡!这些良策,真是……何处想来得呢?”
说着,脸上仍一副痴迷之相。
穆王乐着清了清嗓子,问道:“这下,明白陛下的心思了吧?”
“明白了,明白了,这险值得冒!”齐王如梦初醒般喃喃着,恍若呓语。
紧接着,他向是意识到什么一样。
站起身对着穆王行了个大礼,道:“方才是弟弟我冒失,六哥您别怪我!”
“哈哈,你要不是第一个来,我还嫌奇怪呢!”穆王笑得声音更大了。
“您放心,现下我既已知晓背后深意,定会帮陛下和您,在宗室中调和。”齐王许诺道。
“你啊,不让人当刀子使就不错了。”
穆王挠挠头,他看得出齐王得好意,可又怕牵连这位闲散王爷。
“哎,六哥别以为我不长进!这回我之所以来得这么快,就是怕自己轻信他人之言,才直接问你的!”
齐王的态度和表情,皆认真起来。
“进益!进益,当真是进益了!”穆王点点头,放下心来。
“我估计宗室里,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了。”穆王分析道。
“前面有我压着,你这儿再不肯出头……那帮子只想保全富贵的,刚开始可能会愤愤不平,后来一想就能发现,这事儿跟他们完全没关系啊。他们是王爷,是皇亲国戚,有没有丞相,他们还是荣华富贵、用之不尽的。”
“话虽如此,但到底是皇兄当年,下旨封的相位。这样做,是不是太不顾皇家脸面了?”齐王思索着。
穆王再乐。
“连你都说了,当年皇兄从未明示过,相位不可重开。这事儿你都知道,他们会想不到?恐怕大部分人,都是拿这个搪塞自己,也搪塞别人罢……”
“也是,”齐王笑着挠起头来,随之往后一仰,“他们里面,只怕大部分都等着我闹上一场呢!这次,幸亏我留了心!”
“见你撺掇不动,只怕还有一人可用,只是效果要差远了。”
穆王今天很有耐心,有意要提点自己这位弟弟。
齐王坐正,想了一会儿,道:
“六哥,您说的不会是韩冶吧?那孩子,可是一心向着陛下的,总不会蹚这种浑水吧?”
“越是一心为着陛下,越容易被人利用。”穆王没有否定他说的人选。
“唉……那就看他,能不能有我这般运气了……”
齐王也默然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