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秦川的奏折,呈上去仅过三天,朝堂里便传出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的事儿:
五日后巳时,穆王将亲自驾临徐大人府邸,共同商议要事。
秦川知道,这是韩凛要有所动作了。
他在心里,轻轻默念着。
“希望这次,你仍然可以顺遂平安……”
只不过,与秦川的安静期待不同,自接到消息起,徐府就算是忙翻了天。
虽说穆王登临造访,愿不是什么新鲜事。
可之前如此高调地宣扬,显然另有含义。
这一点,不用徐铭石自己说,家下人也都清楚,根本无需特地嘱咐。
“拖了这么久,还是派穆王前来……如此大费周章,想来该是最后通牒了……”
接到消息后的徐铭石,反倒有些漫不经心。
对府上的布置也不甚在意,只派了三两个素日亲近的清客代为盯着。
自己还是长居书斋,闲来就坐在摇椅上,望着远处的天儿出神。
“这事前地宣扬,竟还特意强调是商议大事,的确是给足了体面。”
“是优待更是警告,若要自己这次不知进退,怕是要难保徐家满门。”
手里的羽扇,再次轻轻晃动起来。
徐铭石笑着自语道:
“家里人竟还觉得,是什么光彩的重用预兆,短见短视的。唉,可总不能去扫他们的兴,只能自己挨着罢了。”
在这样得忐忑和胶着中,五日转瞬即到。
徐铭石觉得,自己好像只是睡了一个长觉,醒来就走到了这里。
梦里,他还是龙马精神的少年人,走着走着就穿上了官袍,留起了胡须。
再后来,眼睛就越眯越小,脊梁越来越弯,腿脚也渐渐跟着不利索起来。
只等大梦初醒,才惊觉自己已经快到迟暮之年。
“黄粱一梦啊……黄粱一梦……”
他坐在书斋的窗前,看着还未亮起来的天色。
思绪从遥远的彼岸徐徐刮来,如风吹皱了他心底的波纹。
今天,即是约定的登府之日。
徐铭石昨晚睡得很早,也睡得很好。
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全然无梦的夜晚了。
他自己甚至都有些奇怪,自方缜走后,徐铭石的内心反倒比从前更加安定了。
虽然该算计的还是要算,该堤防的也没有松懈,可心里的那份沉重,的确在日益减轻。
直到穆王派人来说定约期,他一直抬着的那条腿忽然就落了地,是前所未有得踏实。
“老爷,一切都打点妥了,可以随时出门相迎。”
徐铭石听见下人唤他,才慢慢地站起身转过头,着人为自己换上平日里的官服。
边穿还边念叨,“哎呦,这官服是真沉,箍着都不好活动。”
“老爷这是说哪儿的话,将来您步步高升,自是越穿品级越高的!”
下人陪着笑脸,语气讨好。
徐铭石只得苦笑一声,连连道:“是是是,说得好啊,说得好……”
话毕,自己稍微理了理衣襟,步出书斋。
今天的天气是真好。
太阳不毒,也没什么云挡着。
空气里有暖烘烘的凉,一闻便知是夏末秋初的时节。
徐铭石率领一众家人仆从,恭敬地站在府门外,只待穆王大驾莅临。
不多时,一阵庄重的鸣锣开道之声传来。
接着,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踏在地上给人以威严得压迫感。
前面是一顶大轿,银色的顶子衬着下面明黄色的盖布,配上朱红的纬子,皇家贵气扑面而来。
几个抬轿的轿夫,身上皆是玄色朱红短打,个头一般高,都是精壮干练的模样。
走起路来,身不动、膀不摇,只有一抹鲜艳的红,随着步子飞扬着,那是束发的缎带。
待轿子行至跟前不远处,徐铭石便领阖府众人,齐齐下跪请安,口中恭敬道:“恭请穆王!”
他不能抬头去看那轿子,只听轿夫驻了脚步,又有撩开帘子的声音。
之后,便是穆王那特有的憨厚笑声,“哈哈哈,徐大人无须多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说着,就弯腰去搀他的胳膊。
徐铭石嘴里忙说着“不敢当”,忙匆匆站起了身。
只是身后的人,没得旨意还不敢动作,一个个规规矩矩、噤若寒蝉。
“大家也都快起来吧,免礼平身!”穆王笑着向徐铭石身后看去,清了清嗓门说。
“谢王爷!”齐整的声音响起,听得出,是带着喜气的。
穆王呵呵一笑,说:“徐大人,咱们还是进去说话吧。”
“王爷快请!”徐铭石丝毫不敢怠慢。
两人刚到正堂,茶水瓜果就备齐了,室内是淡雅的沉水香。
穆王一点儿不客气,笑眯眯地就落了座,还招呼徐铭石也赶紧坐下。
徐铭石复谢过穆王,捡着椅子的前半部分坐了,后背挺得笔直。
端起茶,穆王先是闻了一闻,又喝了几口,叹道:“这庐山云雾果然清心,好茶好茶!”
徐铭石赶忙接话道:“王爷谬赞了,难得蒙您喜爱!若不嫌弃,臣这就吩咐他们,给您包上一些!”
“哎,不急不急!”穆王笑着摆手。
“今日前来本为送礼,哪有礼还没送出去,就先收的道理?”
旋即,朝外面拍了两下手。
立时间,穆王府的两位大管家,就携着挑礼盒的挑夫,一队队进入堂内。
不多一会儿,原本宽大敞亮的正堂,便显得逼仄拥挤。
好在他们人虽多,但都极有规矩,才不至于觉得闹和扰。
穆王的兴致显然很好,拉着徐铭石一一走过礼盒。
丝绸锦缎自不必说,宝石珍珠也在其间熠熠闪光。
更有摆件玩意儿、文房四宝等物,再并一套九个的玉雕如意,和一架青绿山水的小屏风。
徐铭石边看,边直呼“不敢”。
说实话,如此阵仗,连他这种久经官场的人,都甚觉蹊跷、诡异。
他虽一早想到,穆王此来定不会直接开口。
寒暄客套、叙说旧情是免不了的,连礼物馈赠也在必须的套路之内。
可如此贵重又繁多的礼,还是会让收礼的人,摸不着头脑。
仿佛那些价值不菲的珍奇,不是添了人的门面和光辉,倒是要千金买他命似的。
穆王观察着徐铭石的反应——
他的笑毫无破绽,诚惶诚恐的样子也不似做戏。首辅得威仪,依然保持得十分妥当。
随后,穆王挥了挥手,让底下人都退下,自己则携了徐铭石道:
“徐大人,本王这里还有一物,乃陛下特地托我转交,不知可否移步书房说话?”
“微臣乃草芥之人,怎敢当如此厚礼,陛下和穆王实在抬举了……”
徐铭石一面自谦,一面赶紧引着穆王入了书斋。
甫一踏入,穆王便觉出此地得公正质朴。
一张简单的书桌,上面放着半新不旧的毛笔。
一张圆桌并几个圆凳搁在窗前,也是普通的材质和样式,并无繁复的花纹装饰。
墙上没有什么名人字画山水,只有几个壁瓶装点,插着应季的鲜花。
所有一切,皆有种陈旧的感觉,想来定不是临时更换的。
这间书斋,让穆王想起徐铭石的从前,亦是这样勤勤恳恳,如一头忠诚的老牛。
直到这时,他才有些明白了韩凛的用心——
徐铭石此人,不可谓不贤不能。
只是中州现在要的,是位不世出的天才,所以才显得他小了也矮了。
但像他这样的人,若肯稍稍退却。
放手让有麒麟之能的人领着,必然会有番更大地作为。
只是这造化成与不成,到底要看他自己……
徐铭石将穆王引到圆桌前,道:“书斋粗陋,还请王爷将就。”
语气里,倒无半分难为情。
“哪里话,徐大人清廉无私,乃当世官员之表率。”
穆王依旧呵呵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并不算大的锦盒。
那锦盒呈四方形,锻面虽然柔顺轻软,可光芒上已经有些黯淡,一看就是经年老物了。
穆王将它放在桌上,并不急于打开,而是娓娓道来一段,中州无人不知的陈年旧事:
“徐大人,想必您一定知道,中州建国初期,云溪使团前来贺喜,曾为圣祖带来,两颗逍遥海中所产的明珠。”
“相传乃鲲的眼泪所化,世间只得两颗,珍贵异常,举世无双。”
“云溪族长,为怜悯北地百姓终于得以安定,免于战火纷飞。故而破例将明珠进献,以示中原太平、民生安乐得好预兆……”
话到此处,徐铭石已知道了,这锦盒里装的是何物!
与此同时,他得慌乱也更深了,直至变为无边无际得恐惧。
只是穆王显然还没说完。
“圣祖收下明珠后遍视群臣,特将此二珠改名为镜贤珠,取以贤才、贤能、贤臣为镜,可保天下太平之意。”
“圣祖登仙后,这两颗明珠,便一直跟随其画像,供奉在先德殿内。”
徐铭石急忙撩袍跪下,连膝上的伤痛,都来不及在意。
“现如今,陛下特将此物嘱我转赠,其中苦心,徐大人可明白吗……”
穆王一改方才的平缓语气,动情地道。
徐铭石的呼吸乱了,心跳乱了,连神思都乱了。
他的确曾想过,圣上会行拉拢嘉奖之举。
可说到底,那不过是雷霆手段的,另一种执行方式罢了。
而现如今,镜贤珠一出,自己纵使有些算计,也一并被淹没在了那番,无可言说的苦心之下。
“当今圣上,果然非比寻常!”这是徐铭石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他只觉韩凛那年轻俊朗的形象,此刻如泰山般高大巍峨,趁的自己愈发渺小、腌臜。
穆王并不忙着往下说。
他很清楚,这件事,对于一个臣子的冲击力。
便是自己只是经手一轮,那明珠的分量,都恍若有千斤之重。
书斋内默默良久,只有光影的移动,在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徐铭石从浑身微颤中,逐渐平静下来。
一滴清泪,浸润了他已有些昏花的老眼,也滋润了原本快要干涸的心田。
“臣……谢主隆恩……”他终于拜了下去,一字一句,椎心泣血。
仿佛这数十年的官场路,全部挤压到了这一瞬。
风风雨雨、日夜兼程,等的不过就是那样一个,即将到来的盛世。
他只想,在未来的河清海晏里,能有自己,贡献出的一份力量!
就在这一叩一拜间,徐铭石感觉自己身上的活力又回来了。
带着再次沸腾起的热血,蒸发掉了那些阴沟里的龌龊心思。
“徐大人快快请起!”穆王稍稍等了片刻,随即伸手扶住了,将要起身之人。
等把徐铭石安顿在座位上后,穆王才打开锦盒。
只见一颗通体圆润晶莹的明珠,被安置在正中央。
下方的朱红色绒锻,愈发趁得它光辉灿烂,如天上的皓月繁星、旭日骄阳。
“两个镜贤珠,一颗我已平安交到徐大人手上。”
“另一颗,也被陛下从先德殿的神龛上取下,置于朝堂牌匾正上方,以示中州贤能之辈通力合作、亲密无间之意!”
穆王最后点拨道。
“陛下和王爷一片苦心,微臣自当铭记!此后,中州朝堂不管谁人掌舵,微臣必定与之风雨同舟、休戚与共!”
这下,徐铭石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穆王抬眼向他眸子深处看去,那里果然恢复了昔日得清朗。
随后,穆王仰天哈哈一笑,换上副平常地口吻道:
“徐大人为中州兢兢业业,不愁将来庇荫不了子孙万代啊!”
算是进一步,给徐铭石吃了颗定心丸。
徐铭石笑得亦是爽快,直摇头说:
“王爷莫要打趣微臣,他们若真是贤能有为,又何须祖宗庇佑。”
“哈哈……有理有理,徐大人果然见识不凡!”穆王附和道,“但不让忠臣难做,乃是中州皇家的本分!”
徐铭石再次起身,行礼谢过穆王道:
“还请王爷转告陛下,如今大道已平,一切只待时机!”
说完,两人捋着胡子,各自笑了起来。
那笑中深意,不言自明……
“镜贤珠”化用出处——
①《庄子 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決起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②《旧唐书魏徵传》
“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徵没,朕亡一镜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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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待东风 明珠归位,坦途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