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这么些年,哪还用得着舆图?”秦淮起身拍拍萧路肩膀,请其稍安勿躁。
自己则转进别苑里屋,拿出套笔墨纸砚。
边用镇尺压了边道:“你就说画哪儿吧!将来对照有一处错漏,我秦淮提头来见!”
萧路对此并无过多惊异。
只深深看了他几眼,接着说起桩流传于南夏街头的轶事奇闻。
“这事儿没人扯得清具体日子,大家伙都含含糊糊,只道是端午过后不几天。”
“狼头滩以西百余里处的江面上,不知为何竟隆起一大片土丘。绵延数里,难望首尾,俨然如山脉。”
秦家父子心下大惊,眉头立时皱起。
却因顾忌萧路状况,不得不压下疑惑让其往下讲述。
“如此闻所未闻之事,百姓皆以为妖异,官员则报祥瑞。并取名吉丘,进献天子。直说江中起山,预示南夏代代永续、社稷昌隆。”
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加深了夜晚凉意。
萧路不由得哆嗦一下,言语略有停滞。
“当时,南夏帝为太子康复喜乐不已,几番上表敬贺之下,也就应了吉丘之名。还派司礼官前去祭拜,凿石碑立于江水连接处。”
“好!这吉丘来得当真吉利!”秦川猛一拍桌子,音调陡然拔高。
言毕瞧瞧爹爹又瞅瞅师父,两人皆满目欣然,鼓励他说出自己看法。
“原本金泽江水因犬牙峡阻隔,到了狼头滩就平缓许多,这下又多出来个吉丘。”
刚念叨一句,立马调转话锋问:“师父,您详细说说吉丘位置!”
萧路微笑颔首,轻声细气道:“去时我们一行专门去看过,距离盛棠不远。的确是奇伟壮阔、蔚为大观。”
“那也就是在……这儿了……”秦淮思忖着落笔,在江上补了一处山丘。
秦川指指狼头滩,再指指新画的吉丘。
沿着思路阐述道:“如此一来,中州花津与南夏凤枝对望这片区域,水流就是最缓的喽?”
萧路微做表情回应。
才刚提起“盛棠”,加重了胸中的灼烧感。
好在对面快人快语,倒不至露出马脚。
年轻的骠骑将军以手做刃,竖着在江面上划过条笔直的线。
“这里趁夜搭建起简易浮桥,以飞骑营速度绝对能强渡上岸。”
秦淮欣慰地看看他,秦川熟悉那种眼神——是将军认可将军的眼神!
“只怕连搭桥这步,南夏都要帮中州省了。”萧路之语再度响彻耳边。
“出离云溪回到临仙时,听商人们说官府就要派人修建浮桥,以供通商了。”
“嗐,那顶什么用!”秦川显然有其他考量。
“战事一起肯定是要截断的,不然就成引狼入室了!”
“不,这桥不建则已,建了就再也拆不掉了。”萧路一个字一个字把结论挤出,冷冰冰不带丝毫温度。
“为什么!”年轻人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答案。
如果师父所料成真,那南夏岂不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对面之人闭上眼,略略扬起面孔长叹一声。
“拆浮桥等于毁金山——架上这桥,商人能少绕多少路?百姓能得多少方便?官员又能趁机捞多少油水?”
说着他张开眼睛,让月光洒进心底。
“只怕到时候,下至市井上至朝堂,会拿出千千万万个理由保下这桥。等战事一平,接着过自己富裕日子。”
秦川眉头皱得像块老树皮,连带嗓音都沧桑许多。
“想不到有人,挣钱挣到连家国安危都不顾!”
又在心里转了几个圈儿,年轻人试探问:“那派重兵把守呢?可能吗?”
“这个是必须的。”秦淮回答,“但绝不会派凤枝和盛棠的兵。”
萧路面色彻底阴沉下去,冷得好似山岗孤坟。
他想起被虚假军令,害死的邓禹、吴汉和贾复。
竟不顾病体,一拳垂在桌上。
愤恨道:“就凭盛棠那班酒囊饭袋,如何守得住桥!”
秦家父子齐齐朝萧路看去,目光深沉如水。
他的脸看上去更红了,映在月光下格外虚弱诡异。
完全是大病侵体之征兆。
恐怕对方也是觉察到这点,才如此急三火四拉着两人深谈。
不想延误大事,更不想让邓禹、吴汉、贾复白白牺牲。
只得装作不觉,秦淮延续着前番话题。
“要守这座浮桥,南夏军中非豹突营跟青羽军莫属。”
“青羽军人数太少,纵使几年内得以扩编,也不会分散各处。否则战力因此减损,这支新军就发挥不出作用了。”
秦川亦稳下心神,跟着说出自己看法。
“嗯,我也觉得派豹突营守前哨几率最大。”秦淮眸光定定。
没有看萧路也没有看秦川,眼前浮现出孟广身影。
“但临危受命的豹突营,短时间内与城中驻军肯定无法形成有效配合。”
“加之其素日作风,不得罪人都算好的。内外消息一旦被截断,里头根本来不及应对。”秦淮继续想着,刀刀直戳孟广要害。
萧路没有发表看法。
只堪堪守住最后一丝神智,马不停蹄往下交代。
“强渡浮桥成功后,有飞骑营速度做优势,应立即调转枪头直奔盛棠。”
“嗯,我也是这样想。”秦淮点点纸上两座城池。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其事可成!相反凤枝作为北面第一城,为当年南夏建国时所立,城墙坚固、易守难攻,定要谨慎为上。”
“咳咳……咳咳咳……”萧路本想点头。
谁知才稍稍转了下脑袋,就引来呛咳不断。
秦淮起身跨到面前,一下下帮其抚着后背。
那动静听起来更沉了,每咳一声,就连带着身体东倒西歪。
秦川赶忙进屋倒水,感慨这别苑没了师父,竟连杯茶都找不出来。
用完水的萧路状态缓和了些,然而急促呼吸伴着汩汩气泡声,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秦川忍不住,开口劝自己师父先行歇息,一切等病好后再谈不迟。
“只剩最后一桩了,还是说完吧。”萧路已做不出什么动作了,只以手撑桌艰难挺直脊梁。
秦川将目光放到爹爹身上,片刻后无奈坐回原处。
接下来,对方尽可能简短复述了,由北到南一路的所见所闻。
百姓是如何埋怨朝廷收缴重税,皇家又是如何用这笔银子大兴土木。
还说宫廷欢庆不断,却不许民间自由娱乐。
秦川眉头都快拧成把锁了。
一面回忆一面道:“怎么会?储陈口中的南夏帝,明明不是这样!”
叹息若秋风,卷走树上最后一片枯叶。
“官员眼里什么样,自己到底什么样,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认定他有错,便是什么都不做也是错……”
寒意萧瑟袭遍全身,像蛇游进了年轻人心里。
是啊,在中州他听惯了万民称颂、看惯了上下一心。
怎会想到天下间,还有如此荒唐之事呢?
秦川把这感觉牢牢刻在骨子里,算是上了一课。
以便将来时时提醒自己,凡事无绝对。
任何决定、任何行动之前,都要谨慎再谨慎。
“朝廷根基如此,已是将亡之兆。”萧路气息越来越弱。
“中州此战若能积极争取民心,善待俘虏、安置难民,树立宽仁开明的良好形象,必然无往不利。”
“是啊,百姓教化不急于一时。譬如隋灭陈朝又逼得南域皆反,白白搭上许多人命。”秦淮真不愧中州大将,方方面面思虑周全。
“到时候,我这口江下话可就有用了!”如此清脆之音,自然来自年轻人。
“若能劝动当地文士高僧替中州说几句话,必定更见成效。”
萧路用力牵出的笑,比新月还淡还细。
“以南北通婚打开局面,紧跟着就是文化交流、民俗融合。之后慢慢扭转风气氛围,当属良方良策。”
末了一点说完,他终于松下口气。
原打算撑着劲儿挥挥手,让秦川回去休息。
岂料半分抬不起来,只好靠在沿儿上虚晃两下。
秦川会意,并不多留。
起身依礼告辞,又叮嘱几句加紧安歇,便头也不回出了别苑。
路上他脚步很快,一番长谈早将心中惦记勾起来。
秦川真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他要再看一遍,储陈托韩冶捎来的信。
更要趁着这股急切亢奋,抓紧写完复书。
小书房里灯火通明、满堂耀目,令其一时难以适应。
直到取出书信,纸上都似冒着火花。
秦川从头读起来。
感叹那家伙的挑兵之行,比之自己当年可要温和多了。
奈何自愿报名之人太少,几个军营转遍才看看凑起第一批青羽军。
可秦川能看出,少年过得很开心、很充实。
信中还提到青羽组建第一天,储陈就将从中州悟明白的道理,告诉了众人。
读着那饱含热切期望的字句,秦川不免想起飞骑营。
上一次凭借钢铁般意志,他们所有人顺利走出了北夷。
然而这一次,他明白无论如何是不可能了。
南夏那片湖泽茂林之地,注定要成为部分人的最终归宿。
一如此次云溪之行,长眠地下的三位英雄。
别苑内,秦淮陪在萧路身边坐着。
反复颠倒半晌,方敢尝试询问:“还是请个大夫瞧瞧吧。”
对面之人冷汗涔涔、脸膛惨白,仍执意不肯。
只说这是自己欠他们的,总要还上才行。
秦淮本欲再劝,但其心意已决。
兀自打断道:“放心,我会不让自己有事……我还要亲眼见证,南北归一、天下大同……”
萧路气若游丝,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
宛若亘古辰星、光芒永续。
秦淮答应下来。
知道对方心里那把火,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他不再劝说,拿起桌上纸张先行离去。
只道了句,准备对照舆图仔细研究。
临迈步时,秦淮拍拍萧路手背。
这是一天多来,两人最为亲密的举动。
望着背影消失在月亮门,桌边之人以手支头,靠在沿儿上。
汗水打湿里衣,贴在身上引起阵阵颤栗。
高热连带头痛,让萧路看不清东西。
他试着站起来,发觉四肢虚浮、脚下无力。
只得保持原有姿势,待躯体自己做出调整。
身后门扉轻启,很轻很慢,显然是不想吓着院里人。
“你还没睡吗?”萧路极力把声音,稳成平时的样子。
“嗯……”其实小松前头听得一清二楚。
为不揭穿伪装,故意没有靠近。
他站在檐下,小声道:“我睡不着……想听先生说故事……”
“故事?什么故事?”热病连带得迟钝,让萧路一时摸不着头脑。
小松沉默一会儿,喃喃说:“英雄的故事……跟先生去云溪的那几位英雄……”
顿悟来得生涩又磕巴。
原来这孩子,是在用他独有的方式,开解自己。
是啊。面对苦主,他无从发泄更不能发泄。
面对秦淮秦川,他一心只想捋清各方情况。
唯有在小松这儿,自己可以痛痛快快。
想说什么说什么,不必掩藏、不必压抑、更不须佯装回避。
“好,我给你说故事……”萧路没有回头,声音哽咽而凄凉。
“这四位英雄,一个叫邓禹……一个叫吴汉……一个叫贾复……还有一个叫寇恂……”
“他们跟小松认识的叔叔婶婶、伯伯奶奶一样……有家人、有朋友……有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