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至石桌跟前,随着个翩然转身,秦川轻盈落座。
连衣服掀起时的摩擦声,都没发出来。
当真清灵如水、翩然若梦。
他将胳膊朝后曲着,搁在桌沿儿上。
两条长腿似弯非弯,任由青绿长衫搭下来,为这满目嫣然,带去些许清凉之色。
晚风吹拂而过,流云宛若杨花般飘散,月亮似比先前更亮了些。
盈盈一轮挂在天上,温润如玉、皓辉千里。
还真应了那句“花好月圆人长久”的吉祥话。
秦川不觉看醉了眼。
那坛子竹叶青,从五脏六腑里再次反刍上来。
印在双眸中,开出两朵沾着酒气的花。
乘着这酒兴难得,他一下揽过桌边折扇,将其想象成今日新得的那把隙月。
接着以腰背推搡,缓缓直立起身。
晃晃然似仙人高蹈,荡悠悠舞清影蹁跹。
不待身形全然站定,秦川紧跟迅疾抬起一臂。
手上做出个虚捧酒杯的动作,既飒爽凌厉又带着些微醺狂态。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吟诵悠扬,因着心底升腾起的亢奋,听在耳里愈发气势磅礴。
只等话音落地,秦川猛一撩动折扇,横打在胸前。
眉目亦随之锋利尖锐,迸出摄人的光。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句音调相对平和了些,维持在一定高度上。
总给人一种盘弓错马、蓄势待发的紧张感。
跟着他以扇为刀,破空划出道弧线,锋刃直指天际。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向后一记折腰,如走石飞沙般猝不及防。
扇子随即在面前绕过一圈,带起衣袂猎猎作响。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假装拈杯的手顺势抬高,做出副狂药徐倾、欢伯乍泄的酣畅姿态。
脚步甚至都随着动作晃了几晃,整个人俨然已到酩酊之时。
离大醉仅有一步之遥。
然而接下去地吟诵,却使原本恣肆到近乎倨傲的气势,陡然间急转直下。
舞扇之手亦温婉多情起来,缠绵处,似有缕缕愁闷忧思不得排遣。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如此年轻爽朗的嗓音若放在平日,总会给人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违和感。
可秦川非但没有掩饰自己年纪,还另辟蹊径,放大了内心里为之沉吟辗转的炽烈情感。
使得文中之“君”,不像是虚无缥缈的感慨对象,倒像是偏有所指。
又一个转身,承接前番佯装地踉跄。
扇骨再次向上扬起,带着些良才既遇、英雄对坐得畅快开怀。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笑容在这番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疏狂放纵下,越发显得邪气妖冶。
像是衔了利刃在口。
朗唇一启,便是半个中原逐鹿、遍地烽烟的汉末气象。
紧跟其后的大鹏展翅,可谓精彩至极。
落地一式折扇环身,更是洒脱爽利。
凌波微步下,月光点染眼眉,将里头藏着的疑问与忧虑,生生拖将出来。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微蹙眉心,仿佛一枚朱砂痣,勾勒在秦川额头。
话语间诚挚无伪,丝毫不假矫饰。
韩凛知道,他这是在替自己问——
问苍天鬼神、星辰日月,更问王侯将相、英雄豪杰。
后来的动作,似是彻底没有了章法。
跌宕起伏处,恍若山峦耸立、惊涛拍岸。
四周枫树像极了蹿升的火焰,直借着这股翻江倒海,冲天而起、贯透云霄。
与此同时,秦川吟咏也变快了。
一字一句紧咬不放,宛如蓄满力的箭矢,百发百中、见血封喉。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终于,尾声临近。
韩凛看见,秦川身姿慢了下来。
好似刚历过一场大梦大醉,如今云开雾散、皓月当空,总算寻得大彻大悟一般。
不带半点儿累赘的上步直突,再加一记横扫千军。
真是要多逍遥有多逍遥,要多狂妄有多狂妄。
只是末了收势,其并未按照常规敛扇入怀。
而是一个奋力,斜指苍穹。
身上那股所向披靡、万夫莫当的英勇气概,直欲跟天公一较输赢。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吐出一口丹田气,秦川微微仰头看向天边圆月。
亮堂得依旧不带丝毫遮掩,就如他这满腔赤子心肠。
历久弥新、生生不息。
“好!好功夫,好气魄!秦将军真不愧为我中州柱石!”
与击节声一起传来的,还有韩凛赞叹中犹带亲昵的语调。
一听就来了很久,只是碍于对方兴致正浓,不便上前叨扰。
尚未平复的心,再度雀跃起来。
收拾出一个合适笑容,秦川回头看去。
但见韩凛一身鹅黄罩衫,衣襟袖口处点缀着米白色锦缎。
像初春时节,枝头刚抽出的芽。
“哎,怕秦将军等不及,我这紧赶慢赶的……”
一瞧见对方眸子里滚烫深情,韩凛旋即回归到素日调笑的样子。
“谁知是我自作多情,将军这儿可是春风得意得紧呢!”伴着结尾处,一句若有似无的“哎呀”。
他闲闲靠上石桌边沿,慵懒中透出三分娇软媚态。
只这一个动作,秦川便明白了对面心思。
怪道要选在这僻静院落!
庭中枫树繁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自然就是这便宜实用的宽大石桌。
原来不仅是自己,对春日琵琶湖边那场激战,心醉神迷、意犹未尽。
韩凛动的也是如此念头。
只不过,变个场景、换个环境,更能挑逗彼此新鲜感。
“你什么时候来的?”迈着与适才一样设计过的醉步,秦川走到爱人跟前。
用握着扇子的那只手,搂上对方腰身。
扇骨硬邦邦抵在背上,一如茁壮欲念幻化出的实体。
坚如磐石、固若金汤。
秦川站得很直,并未急于将两人距离拉近。
他居高临下看着韩凛,表情是对方最喜欢的斜斜一笑。
“嗯,也没多久……差不多就是秦将军扮醉撒疯,盼着杜康解忧的时候吧……”
韩凛说着,一个轻盈腾挪坐到石桌上。
他将慢慢曲腿夹上秦川,看样子还颇下了些力气。
一只手顺着摸过去,直攀到肩头才流连似的揉捏摩挲。
“呵呵呵,想不到我们秦将军演技竟如此高妙……不知是否平日戏做多了,如今信手拈来,倒是半点儿不虚呢……”
这一番话里,又是酒又是戏。
很难不让人联想起,去岁驻马楼庆功大宴之后,狂野到近乎妖魔的秦川。
“可怜我这一身呐……不光要陪着看戏,还得跟着配戏……真真是辛苦操劳……”
话毕韩凛眯起眼睛,夹着眼尾看向秦川。
眸中,凭空开出几朵桃花。
笑里钩子一早埋好,纵使对方有腾云驾雾的本事,也休想翻出眼前这座五指山。
韩凛一手撑桌,一手揽上秦川脖颈。
指尖总有意无意扫过耳垂,撩拨起比痒还要持续得酥麻。
整个人半歪不歪散在桌上,显露出一种娇慵而魅惑的风情。
不绝如缕,又丝丝入扣。
秦川心下,不免有些纳罕。
虽说往昔欢好 ,韩凛也多是主动一方。
搭上今日自己生辰,想要积极表现亦在情理之中。
可他总觉得对方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就拿眼下这遭来说吧,无论表情演绎得如何松弛,腿上夹着的力仍是半分没卸过。
甚至还越勒越紧、越箍越近,几乎是强迫自己往上贴。
这里头必有古怪!
然而这份不明所以得好奇,却衍生出了意想不到的收效。
令秦川愈发饥渴狂躁不说。
明知前方有陷阱的情况下,反倒愈想跳进去看看。
就这样,携着全然不设防得期待,秦川一把将韩凛推倒在石桌上。
青丝翻飞扑的到处都是,有些还漫过桌边垂下去。
扇骨高举过对方头顶,压在一只腕子上。
给这股相持之力,平添几分娇柔。
若说这些倒还与以往无异,那韩凛接下来的举动,可就没法再用常理解释了。
只见他抬起另一条胳膊,把手按在侧边衣带位置。
说使力吧?好像并未完全扣住。
说不使力吧?又遮得滴水不漏。
的确奇哉怪也、见所未见。
眼珠在框子里打了几转后,秦川参透了其中奥义——
这是韩凛留给自己的线索,里衣之内必定另有风光!
“夫君这是干什么,都弄疼我了……”他真是连语调都透着妖。
不慌不忙间,韩凛将另一条腿搭上石凳。
一身鹅黄从桌面倾泻下来,像是春情揉成的瀑布。
“为夫要做什么,官人怎会不知呢?”这回秦川不仅没有上当,反而跟着打起哑谜。
将那原本预备“拨千斤”的气力,同样以“四两”还击了回去。
一句话说得兜兜转转、含含糊糊,甚得爱人真传。
他边说边压下身来,犹如玉山倾颓、云海倒泻。
鼻梁挺拔搁在爱人耳廓上,一路由侧颈蹭到嘴唇。
遗憾的是,秦川并没按照原先剧本,落下本该急不可耐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