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路抬起头,看向前方牌位。
猛然想到,这还是走进此地以来,第一次如此认真地面对它。
或许自己心底深处,依然是逃避的吧?
从收下玉佩那一刻起,到两人谈论生死话题,再到遇见那位面人老伯……
在这一场里,自己其实跟秦淮一样胆小、一样恐惧。
一样天真地以为,只要不去提及,命定终局就不会发生。
两个人,就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
多么可笑啊!
一个连眼前真实都没勇气承受的人,竟还对着幻影,大言不惭说什么“为自己活一回”。
难怪他不信。
这假到不着边际的话,连三岁孩子都糊弄不过去。
对自己做过一番苛刻审视后,萧路平静了下来。
他一笔一划描完牌位上的字,随即闭上眼睛,开始诚实讲述。
“你知道吗?那日春雨微意,从来不是起点……”
“一切的一切,早在草舍初遇时,就已写好了答案……”
“我一直都没告诉过你,那天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吧?”
他一面说,一面照旧抚摸着膝上竹笛。
动作有点儿像秦淮,拨弹古琴时的悠然。
衣袖带起阴影打在神龛上,忽明忽暗。
好似供奉其上的那支笛子,也正被缓缓摩挲、细细描绘。
“那一天我真不知怎么了,听过你一番慷慨陈词,就鬼神神差让小松去开了门……”
“后来交谈时,我总忍不住想啊——这个人,到底从哪儿见过呢?应该是梦里吧?”
“很多年前的梦里……一梦很多年……”
讲到这儿,萧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容憨直又笨拙。
说实话,这神情也很像秦淮。
“接着,我跟小松就去了秦府,与你一起的时间也变多了。”
“有时,望着秦川那张脸,我总会不由自主出神。”
“印象里,他似乎追问过几次。呵呵呵,都被我用其他话题,敷衍过去了。”
“嗯,不然怎么说呢?难道告诉他——我眼睛看着你,心里却想着你父亲?”
“可那孩子还是发现了,比咱们两个都早!是我藏得太过拙劣,露了什么马脚吗?我实在不知道……”
提起“秦川”这个徒弟,萧路表情又变了。
眉眼间,呈现出欣慰与自豪交织的神采。
语气亦跟着轻松活泼不少。
“再之后,你就来了——站在门外,披着月光凝望我,连同我的寂寞……”
“慢慢的,我感觉自己活起来,也热起来了。可以像个普通人那样说说笑笑,赖在你身边,与你长相厮守……”
“我真喜欢这感觉!即使在梦里,都忍不住反复回味!”
“直到那年生辰,我们交换贴身信物。当时我就看出,你没对我说真话。”
“但红尘执念绊住了我,让我不愿相信,更不敢追询……”
“然而你我皆凡人,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该来的,还是来了……”
停顿出现了,被沉重仓促的呼吸取而代之。
是的,即便时隔如此之久,萧路还是不愿回忆那一天。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四句诗我听的时候就明白了。”
“抓着你问,无非是想得到一个否认。”
“好像你的话,是什么超脱轮回的神谕金旨,足以逆命改天、倒转流年……”
“呵呵,知道吗?为此我甚至想过,今生今世哪怕拼着一死,也要阻止中州挥兵南下!”
忽然萧路停住了,把头埋得很低。
没错,这就是他埋得最深、藏得最严,一直不肯承认的真心话——
为了一己私欲、一念贪痴,他差点弃绝苍生、倾覆社稷。
很久很久以后,萧路才重新抬眼。
既愧疚又窘迫地看向神龛,仿佛秦淮就站在面前。
“好在最后一刻,我劝住了自己。”
“如果白头偕老,终是场可望不可即的幻梦。那至少抓住眼下,能够在一起的时光。”
“为此我愿用毕生所有,助你一臂之力!以弥补当年,险入歧途的自私与贪婪……”
随着段无可如何的叹息,讲述完成。
他能感觉到,身边另一个自己消失了,跟出现时一样无声无息。
现在,这里只剩萧路与神龛牌位。
相望而坐、寂然以对。
一如这些年,他们拥有过的相依相守。
温度自肩膀传来,一道人影出现在萧路身后。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接着那抹影子开口了,比记忆里要柔和空旷些。
“答应我,平平安安回来……我们,还要一起看灯呢……”
“好……”他答应着流下两行清泪。
萧路没有去看手的主人,而是将掌心覆上对方手背。
感受着这幻境中仅有的温情,一点点消失、弥散。
长明灯越来越亮,直到填满整个幻象。
白色盲症,紧跟着再度出现。
萧路明白,自己该离开了。
当觉察到风重新吹起来时,袁海搁下了敞着口儿的水囊,手在衣服上蹭了几下。
浓雾消失的速度,比来时还要快上许多,几乎就在眨眼之间。
没人知道它们去了哪里。
或许是退回山中隐匿了行藏,或许是潜进水里等待诱惑其他灵魂。
总之等萧路几人噙着热泪,再度看清彼此时,海上已是半分雾气都瞧不见了。
只剩水波散得有些慢,以瓠舟为中心一圈圈向外弥漫。
起初还是小小的,越往外就越大,像极了滴进水里的眼泪。
他们总觉得,这波纹每向外漾出一圈,迷津海中的水就更清澈一分。
“嘿嘿嘿,我就说自己没看错人!你们几个果然好样的!”
袁老汉麻利啃完剩下的饼,抄起船桨尝试拨动水面。
想看看,能否移动船只。
就在这时,一头看不清是什么的庞然大物,陡然从海底升了上来。
如同沉没后,又突然浮现的广阔岛屿。
推搡形成的浪花牵动瓠舟,引起一阵剧烈颠簸。
透过澄澈海面,萧路几个看到,那巨物身上似反射着彩虹的光泽。
随着鱼鳍在水下徐徐张合,那巨物翻了个身。
海上的浪,旋即更高了。
幸亏袁海行船技术高超,又见惯了此等场面,只三两下便稳住了小舟。
根本来不及惊呼,一行人纷纷望向那远去巨物。
内心期待,远远多于恐惧。
随着声惊涛拍岸的轰隆巨响,只见那庞然大物骤然弓身跃出水面。
在阳光下,划出道饱满优美的弧线。
它的身躯是那样大,大到能把梦蝶山,完完全全遮盖起来。
它的鱼鳍是那样宽,张开时整个迷津海都被压在了下面。
它的尾巴也很广阔,甩在半空里,犹如云海中拔地而起的重峦岑岭。
“鲲,是鲲!”
如此兴奋的喊声,自萧路嘴里蹦出,不得不说是奇闻一桩。
听口吻,很像第一次踏入云溪时得激动。
“先生您说什么?这是鲲?”不知是否被对方所感染。
贾复询问脱口而出,连音儿都快破了。
吴汉紧随其后,打着颤儿的舌头听上去总有些滑稽。
“先生,您不是说、说……鲲只生、生在逍遥海里吗……咱们现、现在可是在迷……”
没说完的话被寇恂平静接过,虽然他并不确定,自己所想是否正确。
但对着眼前如斯盛景,寇恂不愿有任何隐瞒。
只听他字字分明道:“不!我想我们,已经到逍遥海了!”
不等贾复和吴汉从震荡中缓过神,萧路点点头跟上。
他将语调放得舒缓又轻柔,沉着气点拨道。
“一痴一悟,迷津乃现……一悟一痴,乃现逍遥……痴与悟间,只看世人如何选择罢了……”
邓禹亦在此时反应过来,抓着心中那丝飘忽的异样感。
转头问:“先生,您的意思是,迷津海原本就是逍遥海?”
“是啊。”萧路答得十分笃定。
“这里从来就没有迷津海……不过是世人私心太重、作茧自缚而已……”
其余四人,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神情如出一辙,应该是想起幻境中事了。
海面渐渐稳下。
伴着船桨摇动,袁海再一次唱起了歌。
歌声比以往更加嘹亮高亢,如一束通天彻地的光,把末了几片云也拨开了。
没人算得出,这趟旅程究竟用了多久。
挂在天边的金轮,似乎根本就没移动过位置。
直至瓠舟靠了岸,依然牢牢钉在正中,半分偏斜也看不出来。
萧路一行人,陆续走下小船。
站在被海水沁软的云溪土地上,向老人执礼拜别。
袁海呢只笑着摆摆手,哼唱起来时调子,摇着浆一下下划远了。
“哎,你们说啊,这袁大爷到底是打哪儿来的?不会真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吴汉好奇心顿起。
寇恂则眯起眼睛,冲着早已看不清的瓠舟笑笑说:“哪儿来有什么要紧?总之跟咱们有缘!”
话毕又抬手挥了挥,不管对方还能不能看见。
等瓠舟彻底消失在水天相接处时,历经万难终于踏进云溪的五人,才舍得将目光转移到海滩上。
谁让这是除萧路外,所有人与云溪的初次见面呢?
自然格外珍视、倍加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