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第一站,离皇宫并不算远。
尤其是以破军冲刺能力来说,更是眨眼间的事儿。
不待停稳,韩凛疑惑的呼声,就窜到了秦川耳边。
“这里是御塾?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而秦川,只是笑了一笑。
兀自念起段,流传于市井的歌谣。
“御塾开学子来,寒门户登高台。纵得先祖荫,不若儿孙自成材。”
他嗓音本就清越,配上这顺口溜式念白,更显干脆利落。
韩凛望向远处石阶上,翠瓦灰墙、屋宇幢幢。
心中溪流,终是泛起朵朵浪花。
争先恐后涌入鼻端,带来些夹着涩的咸。
他明白了秦川用心,更明白了适才所言“中州的未来”!
“自辰和二年,开办御塾起到今日,前后已有三批学子学有所成。”
“其中,留任京中做官的二十二人。”
“调拨各地、管一方民生的,两百五十七人。”
“还有三十六人弃笔从戎,自请调入军中为国效力。”
秦川如数家珍似,将一项项数据念了出来。
他当然知道,韩凛早已在奏疏上见过这些。
但看着自己一力坚持开设的御塾,那种激动与振奋,远非白纸黑字可比。
破军又往御塾门口挪了几步。
想是希望韩凛,看得更清楚些。
与此同时,秦川又开口了。
“你的御塾,给了广大寒门子弟以机会,也让那些世家大族更加发奋上进。”
“现如今,全天下读书人都知道——在中州朝堂里拼老子、靠祖宗是不管用的!只要有真才实学,便是布衣草民,亦能为天子门生!”
韩凛越听,一双手握得就越紧。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感激秦川,只那样痴望着前方道。
“中州的未来不止在书案上!下一站,我们去哪儿?”
真是字字铿锵、金声玉振。
“我们去田里!”秦川答得斩钉截铁,半分犹疑都没有。
破军再次发动起来。
这回,它可是卯足了全力向前冲锋。
大概是知道,百姓们土地皆在郊外。
想要早些见到,就得快些跑。
一路上,两人没什么多余交谈。
秦川只牢牢护着韩凛,使其尽可能坐得舒服些。
与以往最为不同的,是他这一次从未借机去亲吻对方。
而是很有分寸,在彼此间留出些许空隙。
不让其感觉有任何不适。
面对这份无微不至的尊重与关怀,韩凛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知道秦川不愿听自己感谢,但其他的似乎还不是时候。
那就等等吧。
让心缓一缓、静一静。
再让它自己,做出决定。
“你知道吗,歌谣就是百姓的民心。”
“要看一个国家是不是上下团结、内外一体,只要听听他们平日里唱什么就行。”
出了城,破军速度反倒慢下来了。
梗着脖子昂着头,尽情享受起还未彻底到来的春光。
秦川呢就像唠家常,有一搭没一搭讲着话。
句句不涉朝堂,又句句不离天下社稷。
当真用心良苦,为此次出行做足了一切准备。
“自陈大人拜相,实施新的田地赋税政策以来。不仅国库粮仓充盈,百姓家里也多了余钱余粮。”
“每到丰收季节啊,京郊都会传这么两句——中州谷、满仓储,中州稻、压弯腰。”
马儿驮着两人登上一处山坡。
秦川指着下方绵延田地,继续道。
“百姓们呐,都是些老实人!朝廷怎么对他们,他们就怎么维护朝廷、维护中州!”
“更有意思的一句,是每年春耕时节流出的——何须日日拜神仙?甘霖在朝不在天。”
听到这句,韩凛真是惊得嘴巴都张大了。
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光,久久不能平静。
作为精通诗书之人,他如何听不懂这直白民谣?
中州子民们,分明是把自己,看作了比神明仙法还要有指望的存在!
他这场“甘霖”,一路从朝堂下到田里。
又从田里下到百姓们家里、碗里、荷包里。
他们不需要,天天想着拜神求富贵。
只要悉心劳作,跟着朝廷良策走,就能护得父母安康、妻儿富足。
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幸运、更难得呢?
“所以,不要后悔自己走过的路……”
这是今天第一次,秦川主动拉过韩凛的手。
他轻轻扣过对方窄细手掌。
用掌心包住,贴在离心口最近的地方。
“无论是为着谁,都不要后悔……因为中州,选择了你……”
耳边流动起汩汩风声,胀得鼓膜突突直跳。
韩凛站在山坡上,脚下良田千顷,身后小峦叠重。
而秦川就立在面前,含着笑、噙着体谅地望向自己。
眸子深处,一树桃花正在摇曳。
灼灼其华、经年不败。
青草气的拥抱,随着微风落进秦川怀里。
他又听到了那声笑,柔得足以吹开每一朵花蕾。
“谢谢你……这一句,是替过去韩凛说的……”
发丝贴在面颊上凉凉的,令秦川有些分神。
他痴醉地将对方拥紧,并没阻止其道谢的言语。
有些话,韩凛憋得太久。
必须说出来,必须替曾经的自己说出来。
由耐心搭建起的沉默,果然比任何语言都要管用。
韩凛环着秦川脖子,把头靠在对方肩膀上,贪婪享受着这一刻。
山川河流、天意民心,皆化作无处不在的风,流转在周围。
若有似无,却重值万斤。
心头翻涌起千言万语,韩凛却一句都不想说。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站在坡上。
直到双脚扎进地里,生出根须交缠在一起。
风接连吹来一片片云,停留片刻后又把它们吹走。
阳光映在面上的角度,亦跟随时间推移变化着。
照暖了手,晒热了背。
更把两颗无比贴近的心,烘出汗来。
“走吧,去下一站飞骑营!”
再开口时,韩凛声音清亮悦耳,带着十足的少年气。
秦川抬手摸着后脑勺。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
语气里,像灌进了满满一箩筐日光。
教人只是听着,身上就暖洋洋的。
紧接着,一声口哨传遍山坡,结尾处还挂着婉转的调子。
熟悉他们两个的都知道,这绝不可能是秦川发出来的。
而是韩凛,在呼唤远处撒欢儿的破军。
哨声落地,一阵明显被施了外力的风,陡然扑到二人面前。
上一刻还满脸惬意悠闲的马儿,下一秒已昂首挺胸立在面前,既乖巧又驯服。
韩凛旋即一笑,利落跨上马去。
星灰色披风跟在身后,如一朵展开的云。
只见他脊背挺立,一手揽着缰绳,一手朝着秦川伸去。
嗓音清脆似溪流。
“事不宜迟!夫君还是快些上马吧?”
见此情景,秦川哈哈一乐。
只假意往前递手道:“官人盛情相邀原不应辞,可有些事,还是为夫做起来更合适!”
说完,突地收回抬到半截儿的胳膊。
脚下猛一发力,整个人瞬间腾空而起。
衣裾随着旋转四散开去,宛若一场用山茶花瓣酿成的红雨。
刹那间从空中落到马背,并在身后稳稳搂住了爱人。
“这一招,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韩凛顾不上陶醉更顾不上羞涩,只揪着才刚动作询问。
听话里意思,既不置信又不服气。
“这个啊,早就会啦!只不过,迟迟没寻着表现机会!”
话到此处,秦川脸上浮现出得意神情。
“这次还不是多亏了官人赏脸,我才能小小露上一手嘛!”
“你!!!”韩凛一听,登时便要发作。
可不等这边把眉毛立起来,秦川那边就瞅准时机,在其脸颊处使劲儿亲了几口。
逗得那白皙面皮上,果然泛起几条红痕,久久不曾退却。
一声畅快淋漓的“驾”,伴着缰绳抖落传遍山坡。
破军四蹄如飞,朝着卫信苑方向狂奔而去。
山野间,回荡着年轻将军飞扬跋扈的笑声。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哈哈哈哈哈……”
一字一句,尽露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