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孩子们真是彻底炸开了锅。
直蹦着要两人讲讲其来历。
这项任务,自然是韩凛的。
却瞧他略一停顿。
轻柔如秋水的声音,不紧不慢流淌而出。
每个字都似一道涟漪,缓缓漾开在孩子们心上。
“这烟花有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叫织鹊桥。”
“顾名思义,就是燃放时能形成像天河一样的星群,让牛郎织女提早相见。”
什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哪个叫“一浪荡出千层波”。
今夜韩凛和秦川,才算真正见识了。
面对那稍加冷静后,排山倒海般涌来的欢呼与提议。
两人只觉面前,似有千军万马。
韩凛那套治国之道,自然也不管用了。
眼见着前头,就没个能细聊说理的空当儿。
只好把全部希望汇聚在眼睛里,用“明送秋波”的方式,压在了秦川肩膀上。
“好,收!”
飞骑营骠骑将军,当真名不虚传。
慌乱片刻后,用一句最简单的命令,就完全找回了场子。
接着,又是一声令下。
“全体都有——一二三,向门口,转!”
小豆丁们何曾见过这种架势。
一个个敛声屏气、肃穆庄严。
让干嘛就干嘛。
动作齐整得,就像被风吹过的草。
不过刹那,便已完成指示。
“很好!”秦川先是夸赞一句,随即恢复到日常口吻。
“现在,咱们去巷子口一起把这织鹊桥放了!让牛郎织女也趁着除夕,团圆团圆!”
山呼海啸之声,顷刻就席卷了小院儿。
令屋里布置吃食的孙著等人,都吓得差点摔盆砸碗。
幸而这动静,来得快去得也快。
没等一口气儿喘完,外头重新回归了寂静。
为不误伤路人、波及房屋。
秦川带着孩子们,一路跑到巷子口。
那里宽敞空旷,几无行人,是最适合的所在。
把织鹊桥放在地上后,他手里举着半截香。
“这机会可是难得,你们谁想来?”
结果别看一个个咋呼得紧。
头次面对这么大的烟花爆竹,谁也不敢应下差事。
只一脸崇拜看向秦川,好像对方是什么勇猛无双的天兵天将。
“那好吧,看样子就只能我来喽!”
比了个“退后点”的手势,秦川把织鹊桥放到空地上。
尽可能远离墙壁和屋檐。
小豆丁们十分听话,退了三步。
整好撞上逆行的韩凛。
他走上前,从斜后方一把揽住秦川。
嘱咐道:“哎,小心点儿,这炮仗威力可不小。”
“你也太小瞧我了吧?从小到大都放过多少烟花了,不用担心。”
对方笑着说完,手臂却下意识张开,将韩凛护在身后。
在这片大气儿都不敢喘的紧张中,引线被点着了。
小小火星一路向里燃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不一会儿,圆筒内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似有千百只破了茧的蝴蝶,正扑棱着翅膀,振奋欲飞。
再接下来呢?
随着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无数星光被用力泼洒向空中。
比灯火还亮、比月辉还美。
甚至比头上点着的星星还多。
正如其名中所言,辰星万点织鹊桥,牛郎织女会除夕。
趁地上人仰头看天儿时,秦川一转胳膊就拉住了韩凛。
软软的,透着些许凉意。
柔笑自身后绽放开来,轻轻松松即胜过万千言语。
“这样过年,真好……”
秦川没有回头去看,而是望着天上那道光华银河。
任由想象变出翅膀、长出羽毛,飞进那浩瀚无垠的浓重里。
为有情人相聚,再加一块砖石。
整整过了半盏茶时间,头顶烟火才算完全熄灭。
孩子们熙攘着,向两位大哥哥再次道过谢,哄笑着四下散去。
大概,是回家吃年夜饭了吧?
等韩凛和秦川也禁不住腹内馋虫催促,紧赶慢赶走回院儿里时。
孙著正带着三个徒弟从堂屋出来。
见二人归来,立即回禀道:“主子,东西都备好了。”
“好,你们也辛苦了。”韩凛笑容依然柔和,语气亦不觉暖了三分。
“等下吃完饭,愿上街逛逛就逛逛,不愿上街就歇着,里头不需人伺候。”
“奴才明白!”孙著声调也高了。
三个小内监更是乐开了花,想来早有预计。
门扉被再次推开。
热浪扑面而来,打了秦川一个措手不及。
直揉着眼睛感慨:“哎呀呀,真是好暖和……”
谁知不等说完,就附送了几个喷嚏。
韩凛嬉笑着搭上对方肩膀,连推带扯将人带到桌边。
邀功似的显摆道:“家宴如此安排,不知是否和夫君心意?”
如果记忆没错,这应该是今日见面以来,韩凛第一次叫自己“夫君”。
秦川哪里还顾得上,眼睛酸不酸?
在脸上猛擦过一把,就朝着桌上看去。
原来适才那不同寻常的热气,来自咕咕冒烟的铜锅。
矗立在桌子中央,宛若仙山琼阁、水光一色。
四周围,摆满了古董羹的各种食材。
比那年初三,自己准备得还多还全。
秦川知道,这是韩凛在弥补两人之间错过的年月。
用一种近乎苛刻的执著,还原着彼此生命中,最缠绵缱绻的一段时光。
好似两截斩断的红线,被再度拾起。
总要抻出点儿线头,才好重新绑在一块儿。
目光顺着桌边一溜烟跑到对面。
那里用圆盘装着,五六个烤得焦香四溢、色泽赤棕的红薯。
正兀自散发着香味儿。
对抗桌上,咕嘟咕嘟冒水花的碳锅子。
“太棒啦!我正好饿了,先拿它垫垫肚子!”
该怎么形容秦川,这股兴奋劲儿呢?
大概只有饥肠辘辘的黄鼠狼,路遇美味碳烤鸡如此类比。
方能展现出一二。
仗着自己手长脚长,这傻小子真是连步子都懒得迈。
一弯腰一伸手,便跨过桌子,直直扑向那盘秀色可餐的红薯。
而就在其距离美味,仅差毫厘之时。
韩凛断喝却后来居上,生生锁住了动作。
“洗手去!”
冷冰冰三个字往地上一砸。
秦川真怕连带铜锅里的碳,都会跟着上冻。
不情不愿缩回手后,他摆出副既委屈又可怜的样子,才转过身面对韩凛。
真可谓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啊?不用了吧?反正又不吃皮!”还别说,这撒娇功力真是明显精进。
不仅话语说得又粘又乖,表情也到位了许多。
一张小包子脸鼓着。
眉毛一搭嘴巴一瞥,当真得了几分韩凛真传。
“洗手去!”
对方仍是以不变应万变的三个字。
越说越慢、越说越冷。
而这正是其降服秦川的不二法门——
能少说就少说,能少做就少做。
绝不跟着那傻小子步调走。
不动如山,自然百战百胜!
瞧着爱人面上积聚起愠色,秦川心知这回又没能拗过。
只好一步三拖,乖乖走到盆架前。
唠叨着:“好,我听话,我洗手,行了吧?”
随即掬起盆中热水,左右开弓抹了起来。
为求稳妥还一并洗了脸、脱了外衣。
将通体硝烟味道散了七七八八,清爽干净地从新坐回桌前。
韩凛瞅他这么老实,自然放下心来。
见秦川拿起红薯,自己才走到另一副盆架前洗漱。
要不怎么有句俗话叫,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呢?
单看洗脸这一项,屋内二人便是天差地别,半点儿相似也无。
不同于秦川的不拘小节、大开大合。
韩凛动作,真是又斯文又优雅。
知道的是浣手洁面,不知道的还当是素手挽纱、轻抚波光。
不管是掬是捧、是撩是抹,皆有一番韵味。
水见水醉、人看人迷。
就更别提,洗漱完毕时扬起的那张脸了。
真真是山椿初试新雨、茶花生于朝露。
清丽处妩媚愈柔,娇婉时犹见天真。
秦川望着这样一张脸,很意外的没有色急攻心、见美起意。
却有些怅然地想起,再过一个多月,就是韩凛生辰了——
二月初五。
京城里,山茶最盛的时节。
可自从生母被逼殒命,自身又不得已卷入储君争夺。
这位心里上了冻、结了冰的帝王,就再没有庆祝过生辰。
无论是登基前,还是登基后。
每年二月初五,他都会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不见人,更不说话。
只那么呆呆坐着。
有要紧奏疏便批两本,若太平无事就枯对孤灯,从来未曾例外。
刚开始那些年,秦川体谅其心中苦楚,并没多做坚持。
而是在当天,同样选择闭门不出、谢绝游乐。
以这份遥远的陪伴,抚慰着那份,深埋进岁月里的凄绝寂寞。
但今年,他不想再坐以待毙了!
他要把韩凛拉出来,让其心里最后一块冰封也照进阳光。
既然韩凛曾说过,自己是他暗夜里的光。
那这光,就不能只停在夜里。
还要攀上冰川雪山。
让那里变得溪流潺潺、鸟语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