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刚刚升至柳梢的月牙,正缓缓对着大地,晕染开清冷光辉。
趁着渐趋浓重的夜色铺陈,巫马良雨再次试着,提出了告辞的请求。
他已不知是第几次,如此提议了。
可不论说上多少遍,也不管用什么理由,陈瑜亭就是抱着“一个糊涂装到底”的策略,以不变应万变。
回回都能找到说辞拒绝。
听着是驴唇不对马嘴,却又有着各种毋容置疑的道理。
第一回,他搬出的是圣旨圣命。
乐呵呵道:“在下于府中设宴款待太师,乃是奉皇命而为。现下筵席刚散,太师便急于离开,传扬出去岂不让陛下以为,是在下照顾不周,不仅得罪贵客还欺君罔上?”
这等自上而下的理由,只能哄住对方多坐一时半刻,并不能长远起效。
是而第二遭,陈瑜亭故意换了个更接地气的借口。
但听其捋着胡子轻声笑道:“如今虽是兰月末尾,天气清朗宜人,可到底也算初秋了。夜晚露寒霜重、人困马乏,在下为太师安全考量,实是不宜出行。”
是的,用第一个理由把人拖到现在,就是为了上头这番话。
除了夜深不好劳动以外,更是暗戳戳提醒对方,南夏并无马车跟来一事。
只要自己这边不遣人相送,凭他自己根本别想找到,同来的孟广和储陈。
好一记笑里藏刀的暗示!
巫马是何等样人,自然是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又耐着性子坐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内心里那股忐忑不安不仅没有消退,反倒是愈发变本加厉。
拱得其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只得咬起牙关,做出这最后一次努力。
岂料,陈瑜亭处早早就准备好了新的理由。
且这个理由一出口,饶是对方心肠再硬、再能说会道,也无从推却驳斥。
一声如老树被折断枝丫的叹息,缓慢幽长自陈瑜亭口中飘荡而出。
只见其一改适才的从容豁达,收起面上层层叠叠的笑。
很是凄凉地,轻轻拍了拍巫马。
“唉,太师有所不知啊,自小女出嫁后,在下这府里还未有一日,似今天这般热闹暖和……”
“往常下了朝,处理完公事,我回到这偌大的府邸,只觉清冷凄凉,不是一个人闷在书房批公文,就是枯坐窗前等天黑……”
在说这番话时,巫马良雨看到对方脸上,浮现出一种类似苍老疲倦的神色。
还带着隐藏极深的追悔和落寞。
他知道,这一刻的陈瑜亭,字字发自肺腑、出于真心。
可又有什么用呢?
就如之前所说,真诚亦是达到目的的手段。
很多时候,光明正大示弱,可比佯装刚强要好多了。
自知决计走不出陈府大门的巫马良雨,此刻倒彻底安下了心。
端起茶壶给陈瑜亭和自己从新斟好茶后,将话题适时切换到了别处。
“在下此次前来,还略备了些南夏特产,打算进献给穆王、齐王殿下。只是不知,何时才能与二位说上话呢?”
他把语气沉淀下来,自成一派的风度渐渐流转开去。
变回了陈瑜亭,所熟悉的那个南夏太师。
或许是对这份陪伴的投桃报李,又或许是根本无需隐瞒。
在这件事上,陈瑜亭没做任何修饰引导,只直言相告道。
“穆王、齐王和徐大人,眼下正忙着接待北夷使团一行。太师这份心意,怕是要等三日后阖宫大宴,才得一抒胸臆啊!”
“哦?在下还未启程时便听闻,中州要与北夷来使促成和谈、共谋发展!原来这等要紧之事,陛下安排给了穆王爷?”
“以王爷的文韬武略,此事必定无往不利、事半功倍!”巫马一面夸赞,一面将想要打探的讯息隐匿其中。
毕竟,跟他们这种人聊天就是如此——
摆在第一位的,永远只有公事和得失。
“呵呵呵,太师果然慧眼如炬,陛下当日也是这么说!”察觉出话音不对的陈瑜亭,依旧气定神闲。
“只是……要说共图发展,北夷的元胥王上何等雄才大略,岂会轻易受人操纵摆布?”
“这一局,中州只求边民平安,过几年舒心日子……至于其他,唉……不敢多想,不敢多想啊……”
碰了个软钉子的巫马,仔细琢磨着这几句话,也不得不承认确有几分道理。
北夷那群生长在草原大漠里的野蛮人,说好听了是未遵教化,说难听点儿根本就是豺狼心性。
只要能填饱肚子,什么忠孝礼义全都可以抛诸脑后。
想必这一关,中州还真没那么容易过。
可纵使他再看得清时势,到底也没有未卜先知的大能。
哪里能够想到,这一场上中州使了出“借力打力、以夷治夷”。
轻轻松松,就把对方来使分而化之。
稀里糊涂之下,更是应允了许多不知所从何来的条款。
还以为自己,捡了天大的便宜。
这不,伴着华灯初上、歌舞升平,王府里的奢华夜宴,一并拉开了它纸醉金迷的大幕。
定海神针般的中州穆王,高居正位。
周身一派珠围翠绕、金碧辉煌。
其右稍下方的位置,设着两张大桌。
上头酒肉堆叠如山峦林立,瓜果梨桃等时令果品,更是数不胜数。
在一众金器银碟中,愈发流露出一种,近似腐烂的奢侈与迷醉。
高亢急促的乐声,掺杂着不怀好意的迷离引诱。
跟随台中央舞姬们尽情展露的妖娆身段,简直比酒还要醉人。
“国相,别光顾着看啊!来来来,小弟我再敬您一杯!今后家姐在北夷,就仰仗您多多关照啦!”
端着斟满的酒杯,这位当日被扣留在齐王处的右副使,如今已全然融入了中州朝堂。
大有一派,乐不思蜀的东道主人模样。
而身旁那个,能让其如此低三下四、小心陪笑,连美女都来不及看的人。
正是此次中元胥王上钦点的随行副使,北夷国相“达罗洱”。
此人不仅追随王上多年,鞍前马后不辞辛劳。
在草原诸部中亦颇有人脉威望,与右副使一族更是多年交情。
甚至可以这么说,若没有达罗洱当年暗中引荐安排。
家姐未必能顺利被王上看中,且多年来一直恩宠不衰。
是以,无论现在的自己身在中州还是北夷,对待这位国相,右副使真是丝毫不敢怠慢。
出入随行,皆唯唯诺诺。
只为办好齐王交代的差事,给自家姐姐和外甥挣个好前程。
“哎,老弟这是说哪儿的话?咱们打小认识,你的事儿那就是我达罗洱的事儿!放心,只要有我在,你姐姐和外甥绝对稳稳当当的!”
话虽这么说,可这位国相的眼却半分没往右副使处瞟。
只一味虎视眈眈,盯着舞池里的美人。
是啊,忙活了这么些日子。
又是跋山涉水来到中州,又是四处见人谈条件,属实劳心劳力。
现下,一切既已尘埃落定,可是该歇下来,好好享受享受了!
更何况,王府里吃的、喝的、用的,俱是顶尖儿。
美人儿又柔得跟水似的。
不抓紧时间行乐,岂不是白白糟蹋了?
想到这儿,达罗洱拿眼往自己右边斜了一下。
愤恨与担忧一闪而过,很快就被**的馋虫吞噬了。
对,那个位置比他高,身份比他贵,受到的礼待也比他多的人,便是这次谈判的正史——
元胥王上的亲侄子,贤昆王金笛。
其虽说是个王爷,年纪上却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
此番抬出他来做正使,一方面是看重这层身份。
另一方面也为给中州来个下马威,显示草原王庭对中原势力的轻蔑与不屑。
当然了,除去以上两点,还有个最主要的原因——
那就是北夷当下,实在无人可用。
先前派出的三位使者,皆被扣留在了中州。
飞骑营一战又杀了浑昌王、掳了伊势产,沿途拔除大小王侯百余人。
左次王更是趁着与中州合作的东风,彻底与大王庭撕破脸皮、不再往来。
以至现今北夷的上层势力,可谓元气大伤、青黄不接。
万不得已之下,才选了这么个少年出使中州。
为保万全,元胥王上还特意叫自己的国相来做副使。
就是怕金笛年纪轻轻,容易听信谗言、受人蒙骗。
只不过,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将北夷国运就着美酒佳肴,拱手送人的并不是这位少年英才。
反倒是他的好国相、好帮手。
就像现在,无论身边陪着的人怎么劝酒布菜,金笛统统不予理睬。
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跟前丰盛的桌面。
不管是曼妙的舞姿还是清越的歌喉,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除了必要的还礼答谢,整场宴席上都一言不发。
紧紧拧起的眉头,像两把锋利的北夷弯刀。
带着股被压抑的无名怒火,却找不到供以砍杀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