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今儿韩公子没跟您一块儿啊!”
把目光从秦川移向储陈的伙计,不知为何将心里暗自念叨的话,稀里糊涂说了出来。
不仅吓了自己一跳,更把秦川窘得够呛。
只见他一面咳嗽,一面急忙拿眼去瞅身边的储陈。
好在对方正津津有味地,欣赏“杯莫停”挂着的匾额。
并未留意店家话中,不同寻常之处。
听见贵客驾临的掌柜,也从柜台后头转出来,边作揖边迈步往外迎。
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好个亲切热闹、进退有礼。
待其跨出门槛来到阳光下时,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秦川身边的储陈。
说是金乌降世、北斗入怀,虽然夸张了些。
但周身那亮亮堂堂的光芒,伴着少年脸上大大方方的笑容,的确光华夺目,让人莫敢逼视。
搭配上这身飘逸轻盈的江下服饰,加之身旁这位本就风度翩翩、颇具来历的秦公子。
再联想下最近街面上广为流传的,南夏使团即将进京贺喜的消息。
这两位少年的身份,简直不言自明。
可饶是掌柜看人精准,也未将这份独到用来巴结奉承。
对待顾客殷勤热忱是一回事,眼见对方有权有势,上赶着阿谀献媚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掌柜自问,杯莫停能在京城站稳脚跟,成为第一号饭庄酒肆,靠的是厨子手艺精湛。
而自己能成为此处掌柜,靠的也是自己这身本事。
天底下,凡是能靠努力吃饭的人,就有不看他人脸色的底气和骨气。
“呵呵呵,贵客临门,小人有失远迎,还请二位恕罪!”掌柜的走到两人身前,挨个作过揖后,伸手便往里请。
“今日金樽居刚好空闲,小人伺候二位上楼?”
哪知秦川哈哈一笑道:“掌柜的,不用麻烦啦!我这朋友喜欢热闹,在楼上找个靠窗看景的好位置就成!”
“得嘞!”从旁立着的小二眼疾手快,嘴皮子更是利索。
腰一弯、手一伸,甩着抹布往胳膊肘上一搭,就摆开了引路架势。
掌柜一看也乐得自在清闲,便纵着对方去了。
跟在后头的秦、储二人,并无半分推让,齐齐迈开大步跟着往里走。
那身形做派,乃至笑声步伐,皆如出一辙。
落在身后掌柜眼里,感觉俩人简直就是一个人。
为此其还揉了好几次眼,来确定并非自己老迈昏花。
或许是刚过了饭点儿的缘故,大堂里人并不算多,二楼尤其如此。
可若说萧条冷落,倒也谈不上。
毕竟这儿可是杯莫停,京城里一等一的好去处。
便是到了月上柳梢、夜深人静,都有股子热闹劲儿罩着,怎么也不会凉透。
小二手脚麻利地,将两人引到靠窗大桌前。
一边用手巾掸着凳子、抹着桌子,一边含笑招呼:“两位公子用点儿什么,吩咐小的便是!”
一上得楼来,储陈就被眼前开阔的景致吸引,根本顾不上点菜。
他转悠着脑袋四处瞧着,心里一遍遍念叨:“这里,跟南夏真是太不一样了!”
在中州地界儿上,什么都是大的、宽的、敞亮的、舒服的。
就拿这二楼陈设来说吧——
那么大一块地方,愣是半架屏风不见。
放眼望去,皆是宽凳大桌依次排开,每桌距离掌握得刚刚好。
不至于嘈杂,也不至于冷落。
身在其中只感到热乎乎的烟火气,和满屋里珍馐美馔的香味儿。
旁边这扇窗户设计得也好!
那么高、那么大,又是完全敞开的样子。
什么阳光微尘、清风露水俱可入内。
并不择选挑剔,硬要分出个三六九等。
窗户底下正对着的那条街,行人可谓络绎不绝。
听不太明白的叫卖声,混合着众人有说有笑的动静,形成了一种类似海潮似的起伏跌宕。
在储陈耳边循环往复,烧得他心脏砰砰直跳,耳垂也愈发红起来。
当然了,以上种种对秦川来说,早已是习以为常。
现下,他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点菜上,一样一样如数家珍地报着菜名。
边儿上小二呢,更是听见一道就哈一次腰。
表示客人吩咐的自己都记在脑瓜子里,一准儿出不了差错。
其实呢?注意力早就被储陈吸引走了。
靠着多年伶俐,攒下来这一心二用的本事,今儿可算是排上了用场。
小二面上嘿嘿笑着,只留出少部分精力记录菜名。
其余大部分神思,都盯在了那身着皓白色衣衫的,俊俏公子哥身上。
在酒楼做了这么些年,南来的、北往的,小二自问见过不少。
莫说是南夏和北夷,就是云溪前来的游历者,自己亦有幸接待过不止一两次。
但没一个人,身上能有这般光芒与力量!
又颠了下腰后,小二心里不禁急得有些抓耳挠腮。
直恨自己没读过什么书,想不出最恰当的词语,来描绘眼前这一身飒爽、满目赤诚的英俊公子。
只记得说书先生夸人,常会用到一句“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想来必是如此面相了!
尤其是那一双大眼睛。
闪烁着似乎永远,取之不尽的璀璨光华。
两道剑锋似的眉毛横亘其上,又给这份光彩平添了几丝,少年锐气、侠义风范。
接下去就是鼻子了。
那是储陈脸上,线条最凌厉的部分。
却因嘴唇好看而丰润的起伏,弱化了原本的攻击性。
只会让人感受到开朗外放的和气温柔,而不会堤防背后可能落下的霹雳手段。
就在店小二搜肠刮肚、连拼带凑,终于从心里描摹出个蓝本时,秦川那边扬起的声调也到了。
“好了,就这些吧!劳烦快些上来!”
谁料,对方那扭头比翻书还快的动作,着实吓了他一跳。
紧跟着一句“得嘞”又喊得气势如虹、悠扬婉转。
唬得秦川愣是把还没出口的话,硬生生憋回了嗓子眼里。
好在储陈及时出声,叫住了将要迈步的伙计。
随即,两人便如一早商量好似的,异口同声道。
“劳驾,上头这些菜,都要两份!”
说完,不等小二对这等默契跟饭量做出表情,秦川和储陈就先吃了一惊。
看向对方的眼神里,满是“知音既遇夫复何求”的激越与豪壮。
“得、得嘞!”这股平地而起的气势,震得素日能说会道的小二也没了言语。
只得以高昂的唱和之声来顺应。
“哎——什锦八宝、四喜丸子、一品豆腐、上汤素锦、白玉肘花、桂花甜皮鸭、葫芦鸡、香酥虾!一菜两份,外加两坛上好桑落,快快给二位贵客端上来喽!”
一通吆喝完毕,大堂内爆发出热烈笑声。
众食客们纷纷向秦川和储陈这桌看来,眼神中俱是好奇的善意。
储陈跟秦川,也以笑容回应诸人。
一举一动皆大方得体、潇洒爽利。
教人见了,无不如沐春风、神清气爽。
见上菜还得一会儿,为表待客之道,秦川只好先倒了杯茶递给储陈。
后者态度,与他预想中一模一样。
皱着眉推走茶杯后,往桌上大喇喇一趴道:“喝茶多占地方!我还等着好吃的呢!”
秦川听如此说,干脆把茶壶茶杯等物都搁到窗台上。
彻底打扫出桌面,等着美味佳肴上来。
在此期间,两人没再说过一句话。
只懒洋洋趴在桌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楼梯。
幸亏当下不是上人的正时候,后厨手脚又快。
不到一刻功夫,小二就端着两盘菜肴回到了桌边,身后还跟着一份满到快要溢出的什锦八宝。
霎时间,热气和香气挤占了整张桌子。
让人哪怕光闻上一下,都会觉得心满意足。
酒稍微晚了点儿,但桑落特有的绵甜醇和,还是丝丝缕缕飘荡在桌面上。
给这一池子热火朝天,带来爽净柔顺的微妙调和。
不等谁来招呼谁,秦川和储陈两人各自拿起筷子。
双手合十,在胸前搓了几下。
这是“即将开动”的讯号,更是两人自小养成的习惯。
长到这么大,他们从没见过身边人有类似举动。
甚至还因此举过于“不得体”,而被家里人三令五申要求改过。
只不过无论动用什么法子,这点儿毛病就是改不了。
简直跟胎里带来似的。
眼看无计可施,家里人只得慢慢接受。
可每次看到别人略带异样的眼神,两人还是能体会到,那种被视为“异类”的感觉。
然而谁承想,这份如此微小的“与众不同”,跨过千山万水,终于等来了懂它的人……
直到这一刻,秦川才算真正理解了韩凛的苦心。
更懂得了对方心中,那份可念不可及的深刻期盼。
韩凛与那素未谋面的南夏帝之间,是不是也有在相同的习惯、相同的爱好?
是不是也经常牵挂着对方?
以一种,爱恨交织的方式。
这一切的一切,韩凛终究是无缘知晓。
即便今生有缘一见,也只能是彼此的最后一面。
没有把酒言欢下的谈笑风生、说古论今。
有的只是送别知己时的惆怅与决绝,以及今生再也无可弥合的遗憾与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