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故事结束,刮起的风吹走了天上乌云。
一切,又豁然开朗起来。
孩子们兴奋地拍手欢呼,冲上前去将那个大男孩儿团团围住。
“哥哥”“哥哥”地不住唤着。
似有很多话要说,却怎么也抻不出个头儿。
秦川和韩凛自地上起来。
男孩儿对着他们,摆出个略带歉意的无奈微笑。
韩凛向他挥挥手,那动作仿若随风摆动的柳枝,真是形容不出的谦和优雅。
接着,一抹宽和的笑容,递进男孩儿眼睛里,好似一朵莲花陡然而开。
身旁的聒噪喧哗,霎时间就化作了莺歌燕舞。
让人的心情,不觉随之平静下来。
“我们走吧。”
秦川拉过韩凛的手,向对方说了声再见。
两人随即没入,街上的人潮中。
从脚底蹿上来的风,吹醒了男孩儿的神思。
他望着远处打了个寒战,总觉得刚刚像是一场梦——
一场,美得不能再美的美梦!
听完故事的秦、韩二人,都有些默默的。
人虽在街道上走着,心却飘飘忽忽,似重又似轻。
过了半晌,秦川才道:“我总觉得,传说里的赤雁尊者跟你很像。”
他紧紧握着韩凛的手,说这话时,显然更加用力了。
“呵呵,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熟悉的轻笑声,没有了往日的亲昵。
沉重坠在话头底下,压得秦川跟着透不过气。
“开天辟地以来的所有帝王,没有哪个不想有一番作为,名垂青史、超迈千古,我自然也不能免俗。”
韩凛说得很坦诚。
淡淡的笑始终挂在脸上,看在秦川眼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心疼。
“可我也知道这辈子啊,我注定要身负骂名、毁誉参半……”
“不过不要紧,只要我把该做的事都做了,该打的仗都打了,继往开来者就不必再手染鲜血、识人间干戈。”
“他们可以干干净净地守护着中州、守护着天下!给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带去真正的祥和与安乐!”
指尖的凉意,透过温热的掌心传进秦川心里。
让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重得无法推开。
石头沉在喉咙里,堵住了一切想说的话。
他只能牢牢抓着韩凛的手,用这种方式告诉面前之人——
无论做什么、无论去哪里、无论结局是好是坏,自己都会坚守曾经的承诺,相随相依、至死不渝!
“呵呵呵,大彻大悟中又有大迷津者,想来全天下也就公子一人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就像唤醒梦寐的一缕阳光。
两人顾不得心头沉重,赶紧拿眼四下打量起来。
只见不远处墙根底下,一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年迈老妇,正捻着笸箩里的庄稼杆儿编赤环。
那张干燥焦黄的脸上,沟壑纵横。
哪怕想象力再丰富的人,对着这张脸,恐怕也无法想见其年轻时的样子。
苍老在与岁月的搏斗中,已然胜出多时。
每一条皱纹,都好似年轮般清晰地印在面庞上。
多到,甚至快要堆不下了。
她的手也那样干、那样糙,就像被翻出土的老根,历经风吹雨打后的样子。
红色的庄稼杆儿翻腾其间。
不仅没能给这双枯手带去半点生机,反倒加剧了视觉上的冲击。
愈发显得这老妇潦倒可怜,邋遢又肮脏。
但以貌取人,向来不是秦川和韩凛会做的事。
他们之所以错愕,是因为两人明明记着,刚才那块地方根本没有人。
这样年迈的老人家,是如何做到不出半点儿动静,就出现在他们身边的呢?
来不及多想,韩凛理了理衣衫向着老妇人走去。
他身姿端正,举止得体,并没因为对面是一介乡下老妪,便草率怠慢。
完全就是副,平日里拜见长辈的样子。
“老人家,晚生这厢有礼了。”
韩凛执手弯腰,语气很是谦恭。
秦川亦跟上去行过一礼,但并未说什么。
他知道,韩凛有话想问。
果然,对方试探着弯下腰身,看那老人并未表现出不耐。
便干脆蹲了下来,视线尽可能与老人持平。
“老人家,您方才说,晚生的大彻悟里还有大疑惑。请恕晚生愚钝,不解其意,还望您不吝赐教、指点一二。”
老妇人并未抬头。
只一边编着赤环,一边道:“人生百年似白驹过隙、倏忽而逝,于这山川湖泊不过片刻的热闹。”
“况又有更变千年如走马之言,足见沧海桑田,从不因一人的意志而动摇。”
“天下的聚合离散,亦非人力可强。公子要以一己之力和天地、止干戈,这是公子的痴……”
话音落地,两人俱是一惊。
如此见解与措辞,怎会是区区一介村妇?
秦川不由得,站得更直了些。
韩凛的眼神也变了。
蒙着复杂的光,像隔了一层雾。
“然而,未战先料休,未死却料生,这又是公子的悟。”
“世间秉雷霆之力者并不罕有,最难得是能节制自身**,放下死后虚名。”
“若公子参透以上两点,便可造福万民、功德无量。”
老妇人继续说着,语气没有丝毫改变 ,像她始终忙碌着的手一样。
秦川看向韩凛。
他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只知道这些话肯定触及到了韩凛,心底深处最幽暗的秘密。
毕竟这痴与悟间,是多少帝王都难以走出的迷障,实非一人之过。
谁知,一个交睫间,对方那比柔风还轻的笑,就回到了耳边。
韩凛起身站直,犹如一座平地而起的碑。
“多谢老人家提点,弟子受教。”声音也平平的,好像史书里的注脚。
“弟子之心苍天可鉴、鬼神可知,若日后违背初衷、入道成魔,弟子甘愿领受一切责罚。”
“弟子也是如此!”秦川执手,向着老妪深深一拜道。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不会放任韩凛一个人去承受。
无论是成佛还是成魔,去往无间还是极乐,他都要和韩凛在一起。
“呵呵呵,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老妪这才抬起头,一双眼睛亮得宛若南天北斗,照着干枯开裂的脸庞。
她挥挥手,招韩凛和秦川上前。
面目慈悲的,好似座上观音。
两人不解其意,却丝毫不敢怠慢。
往前走了两步,规规矩矩立在老妇跟前。
老人笑眯眯地抬起胳膊,慢慢拉住了韩凛的手。
韩凛急忙跟随动作调整身形,好让她能省些力。
老人将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审视般地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
接着语重心长地说:“可是不管要干什么,公子都该养好身体才是啊,呵呵呵……”
“弟、弟子明白。”韩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赶紧拿眼偷偷溜了下秦川。
见后者,满脸皆是“老人家所言有理”的表情。
干脆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小伙子,还有你——”不等秦川笑完这一出,老人的话头就落到了他这儿。
秦川见老人张开了五指,便乖乖把手递了过去。
不成想,看上去那样粗糙龟裂的手掌,竟是如此柔软温暖,让人瞬间感觉如坠云端。
“你可要照顾好他……既是失而复得的缘分,就要好好惜福……”老人一字一句叮嘱着。
捡起笸箩里编好的赤环,分别戴到了两人手上。
“是!老人家所言,弟子一定照办!”
秦川急忙应下,连呼吸都像敲打的小锤。
韩凛站在一旁看着,笑容里是化不开的似水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