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飞阳笑了起来。
看着前头依旧长个没完的队伍,心里盘算着:
以这等规模和速度,快的话明天傍晚,差不多就能进朔杨城了。
他跟秦川的感觉一样——
只有进了城,才能真正安下心来。
这一路上,哪怕稍微不留心,都有可能被反咬一口。
还是快些回去得好。
就在他想着这些的当口,队伍再次行进了起来。
严飞阳赶忙收敛心思,往回赶去。
半路上,遇见了来寻他的“追日”。
这是严飞阳战马的名字。
也是当年混迹街头时,和自己相依为命的,一只小狗的名字。
那条小狗,后来为了保护在街头斗狠的他,被仇人用乱刀砍死了。
打那以后,严飞阳再没收留过任何活物。
直到遇见了现在的“追日”。
他奔跑着迎上前去,一个使力就跨上了马。
用手拍着那大大的脑袋,说:“好孩子!咱们出发吧!”
追日的嘶叫,引起周围其他马儿的共鸣。
它们踏着轻快有力的步子,昂扬抖擞地往前走着。
而长到几乎看不到头的队伍,也如解了冻的溪水般,重新流动起来。
朝着远在牢沙关内的朔杨城,倾泻而去。
这是个,与来时差不多的黄昏。
秦川率领飞骑营,与身后浩浩荡荡的北夷子民,到达了朔杨城下。
看着那轮正在西坠的太阳,秦川只觉一切和来时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
除了身后多出来的人马牛羊,以及破军挂着的几颗头颅外。
当然,还有他特别思念韩凛这件事……
只不过,心态上再怎么平静如初,有些异样终究是挡不住的。
这不,没等走到城墙底下,秦川就认出了立在门外的两个人——
是季鹰和许青山。
按照秦川待人接物的一贯作风。
他还是在距离两人,一丈多远的地方下马。
理了理,因赶路而稍显凌乱的衣冠。
换上个得体的浅笑,牵着破军走到对方面前。
拱手道:“季前辈,许大哥,我们回来了。”
语气平常的,就像出关打了一次猎。
季鹰也笑着,回应眼前少年。
只见他灰头土脸的,嘴唇泛起了干皮。
额头上深深浅浅的沟壑,和鬓角处看得见轨迹的汗渍。
都把这个俊朗的年轻人,装扮得如同从泥里打过滚儿的活猴儿。
但那双眼睛,始终没有变!
澄澈、明亮、光彩夺目。
闪耀着,宛若天边北辰。
许青山扫过那几颗,挂在马背上的人头。
经过多日风吹日晒,它们已然干瘪灰白了下去。
却仍逃不过,边军副统领的法眼。
许青山从心里一个个过着它们,曾经拥有的名字。
然后重重在秦川肩上一拍,哈哈大笑道:
“好小子!元胥王上的胳膊腿儿,这下可算让你给卸干净了!”
一抹不易察觉的羞涩,飞快滑过秦川面颊。
与在草原大漠中,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用食指打横,搓了搓鼻子。
笑着回应:“许大哥谬赞了,都是大家的功劳!”
季鹰看着这般鲜活灵动的表情,再一次想起了胡如歌。
他记得,年轻时的胡如歌,也这般爱玩爱笑。
动起刀斧时杀伐果断,可要是碰上别人夸几句,就会害羞脸红。
还一个劲儿地,挠自己后脑勺。
“自然是大家伙的功劳!你们飞骑营真跟飞得一样,来来去去这么快!哈哈哈!”
许青山完全没注意到,秦川表情的变化。
他这个直性子的爽快人,一边高声乐着,一边捏着秦川直摇晃。
那动作,就像个摇着树干,想要打枣的人。
“青山,有什么话回去再说。你先松开他,他身上有伤。”
旁边的季鹰,看着他们笑闹过一阵。
见许青山还是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得出言提醒。
许青山一听这话,连忙撒开抓着秦川肩膀头的手。
那速度快得,仿佛怕慢了,会给眼前人再添新伤似的。
“你受伤了?怎么弄得!”
关切的话语也似烫嘴一般,就着撤下的手就抖了出去。
语气中,疑问远远大过焦急。
“没什么,小伤而已,不值一提。”秦川照旧那样笑着。
露出洁白又整齐的好看牙齿,和一双眼睛交相辉映。
瞧许青山还要再问,季鹰出口拦下了他。
“哎,青山,他不想说就算了。身为军人,受伤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脱下军装的季鹰,又回到了那种闲适散淡的样子。
声音很轻,听着还没有草原里的风大。
“也对!那你可好好养着,需要换药了就叫我一声!”
许青山果然不再问了。
看得出,这个性格热情直爽的铁汉,十分敬重身为统领的季鹰。
简直可以说是,唯命是从。
秦川心下有些小小的纳罕——
方才自己,明明什么异样都没表现出来。
怎么季前辈,就能看出自己有伤在身?
难道说,这就是岁月和阅历的沉淀?
那自己,还真是差得远呢……
顾不得这小插曲,秦川重新行了个礼道:
“前辈、许大哥,飞骑营的将士们一路回来也累了!”
“烦请守军帮忙接应下,带回来的人马牛羊!好让他们腾出手来,休整休整!”
“哈哈哈,这是自然!”许青山点点头道。
“早就预备下了!等交接完,自然有人带他们回营地!那儿的一切东西都安排好了,你们飞骑营什么都不用操心!”
“那晚辈代飞骑营全军将士,谢过二位了!”
秦川这一礼,行得很正式。
握拳的手结实有力,骨节微微发白。
手臂宛若张开的弓弦,饱满又富有力度。
“咱们一起去见方大人吧,他要务缠身,一时走不开。”
季鹰笑着受下这一拜,提议道。
秦川亦笑着答允。
“这是自然!只是,还请前辈和许大哥稍后片刻。”
说完,朝队伍后头走了几步。
向着阵列,随意指点几下。
“你们几位辛苦辛苦,带着他们跟我去趟方大人府邸。”
郑星辰、江夏和沈南风等人,欣然领命。
让周围的飞骑营成员,都不得不感叹——
年轻,实在是有年轻的好处!
哪怕这些天,辗转两地千数余里。
这些壮小伙子们,依然精神焕发、神采奕奕。
等那十几个人,跟随秦川折返回来时。
季鹰和许青山终于看清了,他们分别押解着的北夷人。
每一个,都是常年打过交道的老朋友。
或多或少,见过一两面。
只是当时,这些人还耀武扬威的骑着高头大马。
远没有如今这般,战战兢兢、獐头鼠目。
还好季鹰等人,没有痛打落水狗的爱好。
更知道,要想让这些人转头为中州卖命,需要软硬兼施。
万不可欺辱太甚、做得太过。
就连飞骑营中人,对伊势产这些俘虏,也都保持着起码的礼貌。
动作虽充满威严和压迫,却无半点羞辱轻慢。
这一遭,连季鹰也不得不出口夸赞道:
“好小子!你实在是好样的!有了这些人在手里,元胥王上的大劫可不远了!”
秦川嘿嘿笑了两声,用手挠了挠后脑。
“前辈夸奖,晚辈实不敢受!咱们还是快走吧,再耽误下去,天就晚了!”
他的动作,让季鹰呆了片刻。
缓过神后,声音有着微微的颤抖。
甚至于连眼眶,都有些许泛红。
“好……好……咱们走吧……”
许青山听着季鹰,与以往大不相同的声音,心中亦是想到了胡统领。
不得不说,方缜与秦川的到来,于朔杨和边地将士来说,都是苦难岁月中的大幸!
不仅为百姓守护住了家园,更为这片雄浑广袤的土地,带来了新的根基与希望。
一行人,行至方缜府邸时,太阳已完全落下去了。
这是朔杨城中,最为萧瑟的时刻。
天边,尚有余晖残留下的暗红。
可灰黑色帘幕一拉下来,光线似明非暗,天气似阴非晴。
哪怕是整日刮着的风,在这个时段,都会显得特别有气无力。
让人跟着打不起精神。
当然了,无论周围一切如何萧条冷寂,跟方缜这个人都没什么关系。
那双风灯般明亮的眼睛,甫一出现在秦川面前。
年轻人的心,忽然就定下来了。
起先的困扰与急躁,仿佛被翻走的书页,转瞬便过去了。
“回来啦。”
方缜的声音依旧沉沉,面庞上的笑容很淡。
他没问什么问题,好像一早知道对方必定会大胜而归。
就连秦川带回来的俘虏,都没拿正眼瞧过。
只是让着他们几个,先进屋吃茶歇脚。
可秦川哪里是坐得住的人呢?
一碗茶“咚咚咚”下肚后,顾不得抬手抹去嘴边的水渍,便道:
“方大人,回程时我发现牢沙关西侧,靠近断雁岭一带的长城,遭风沙侵蚀严重!”
“这实在是太危险了!还请您尽快上书陛下,调拨人手修复长城,为中州与北夷谈判再添一重保险!”
“呵呵呵,你还真是细心……”
今日的方缜,似乎格外和蔼。
流露出一个老人,对晚辈的疼爱态度。
虽然他的脊背,还是那样直、那样硬。
但说出的话语,却如清风拂过枝叶般和缓。
季鹰与许青山相视一笑。
他们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从京城来的年轻将领。
方缜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