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渐次传开的爆竹声,吵醒了秦川。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浑身好像都起了火。
冷汗扑在背上,带起整片鸡皮疙瘩,手哪怕微微一抬,就是酸痛难耐。
大口喘了几下之后,秦川似乎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便急忙去摸怀里的喜服。
却猛然发现在睡着时,自己竟一时松了手。
现下那件新郎服,早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顾不得全身的僵痛与额头的高热,他慌慌张张地在床上,摸黑翻找起来。
急切中,手不小心伸进了枕头底下。
一个圆鼓鼓的东西碰到了他,让秦川顿时就止住了动作。
他几乎是颤抖着,将那个东西从枕头下面拿出来的。
动作轻缓地,仿若看不见时间在流动。
秦川把那支枫叶荷包,贴在脸上轻轻蹭着。
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落下泪来。
这一次,也该换他,好好哭一哭了……
比手心还滚烫的眼泪,顺着眼角汩汩而出。
他赶忙移开脸颊上的荷包,用手使劲儿在上面擦了几下。
生怕自己的泪水,会弄脏枫叶的绣面,浸湿里面绑着红绳的黑发。
耗完了全身最后一点儿气力,秦川实在坚持不住了。
他闭起眼睛,在一声声“小哭包”的呢喃里,再度昏睡过去。
这回,外面的爆竹声没能惊动他。
可无论醒着还是睡着,他的眼泪始终没有停下来。
在梦里,下成了一场淅淅沥沥,永远没有尽头的雨……
二更的梆子,响遍宫墙内外。
劳碌了一整天的新婚燕尔,总算是回到了寝殿,稍加休整便可安歇了。
陈子舟坐在床边,看着榻上堆红叠艳,实在也没了伤感的兴致。
这一天,她只觉自己的脸都要笑僵了。
腰间传来的酸疼和脖子后的麻木,都在提醒着她——
伤心,其实是需要力气的。
女孩儿看向韩凛坐在桌前的身影。
脊背挺得还是那么直,衣襟丝毫不乱,连头发都还柔顺熨帖。
仿佛一整日的喧哗在他的眼中,不过只有一瞬。
疲惫的心再次狂跳起来,陈子舟不得不开始忙乱地思索。
眼下这个最为棘手的问题——
今夜,自己和韩凛该怎么办?
“也许不去打扰他,让他一个人安静坐着就好……”
她别转了脑袋,强压着心头一浪高过一浪的失落,兀自想着。
“相信这一天,没有人比他更累更痛……如果有,也就是那个少年了……”
陈子舟又想起华英山上,与韩凛并排而立的身影。
心中亦似扎上了一把尖刀。
正当她眼眸黯淡,整个人逐渐陷入消沉的当口,韩凛转过身对着女孩儿笑了一下。
语气温和道:“怎么不说话?是太累了吗?还是跟我同处一室觉得拘束?”
陈子舟连忙抬起眼睛,摇了摇头故作轻松。
“不是,是我不想打扰你……今夜,你应该会需要些,自己独处的时间……”
“这我能理解,你不用顾及我……”
没想到,韩凛听后并未就此沉默下来。
而是走到床榻边的圆凳上坐下,很是郑重地说:
“今晚,你只会比我更难捱。”
“原本是新婚夫妻的洞房花烛夜,我却给不了你,一个妻子所期待的缠绵缱绻。”
“若还只顾着自己心碎难过,把你抛在一边忍受这冷落孤清,我韩凛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没有被女孩儿眼神中的诧异打断。
他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有痛苦、有疑问,甚至有怨恨……”
“没关系,你大可以对我发泄。我愿意倾听,也愿意承受。”
陈子舟沦陷在那悦耳的声音里,脸上扯出个凄凉的笑。
对着韩凛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人,陛下您当真是个君子。”
但转瞬间,那本就荒芜的笑意,又蒙上了层疑惑的愁苦。
她终于还是问出口了。
“可是陛下,您这个君子却连眼睛都会骗人!”
“从今日相见第一面起,您就用那样深情而温存的眼神看着我……”
“您那样看我,就好像您真的深爱着我一样……”
“让我明知不可能,还是忍不住地奢求、忍不住地做梦。”
“而现在,您又如此干脆利落地,打破我最后一丝希望与幻想!您不觉得,这样真的很残忍吗?”
在一声声轻柔地控诉里,韩凛咬住了下唇,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眸子垂了下去。
再抬头时,陈子舟看见愧悔如怒潮,盛满了对方双眼。
这一次,他真挚而坦诚。
强烈的怜惜之情,涨得女孩儿心口直疼。
她一双手抬到半空,想要安慰一下韩凛。
却只能徒劳地落下来,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但韩凛显然很习惯这种状态,他体贴且无奈地笑了笑。
开始给陈子舟,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怎么会是君子呢?恐怕连小人的队伍里,都没有我的位置。一个自人性最幽暗处而来的人,哪有什么资格谈论好坏呢?”
“降生于皇家,的确是体面尊贵、锦衣玉食,可总要拿些东西来换……”
“有些是慢慢被夺走的,有些是先天就缺失的,比如父慈母爱、比如兄友弟恭……”
陈子舟的心彻底软了,她悲悯地看着这个,天底下头等尊贵的人。
第一次明白了寂寞,还可以这样沉重与无声。
她给了韩凛一个鼓励的眼神,请他继续说下去。
“一开始,大家年纪还小的时候,是有过些好日子的。”
“可身为皇子一旦长成,就会成为兄弟猜忌的对象、朝臣择选的目标,以及父皇心中的忌惮……”
韩凛毫无保留地诉说着,却并无刻意博同情的意思。
他只是想让这个,与自己同病相怜的女孩儿了解。
宫墙之内的种种辛酸寂寥,从来都不是那红砖金瓦给的。
而是与生俱来的身份和责任。
“那时候,你一定过得很难吧?”
陈子舟压抑不住内心的疼惜,轻轻问道。
韩凛又笑了,这次他笑里带上了柔情。
“你知道吗?这句话,他曾经也问过我?甚至连表情都和你现在差不多。”
“那你是怎么说的?”
陈子舟忽然意识到,自己嘴太快了,还有些鲁莽。
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对韩凛的好奇。
总忍不住想要朝他走得更近、了解更多。
韩凛向窗外看了一眼。
月色被殿内的烛火掩盖,早已完全看不见了。
叹了口气后,他收回目光。
缓缓道:“我当时只是说,再难也过来了,现在一起都好了……却不曾告诉他,这些年若没有他的相伴,我根本不确定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不是会成为一个,眼里只容得下权力和皇位的人?”
“什么都可以利用,什么都可以出卖,没有犹豫、没有动摇,就那么朝着更黑更深的路走下去,走下去……”
“说实话,我真的连想,都不敢想……”
韩凛把双手搭在腿上,紧握成拳头的样子,喃喃讲着。
不知是在说给陈子舟,还是在说给远方的那个人。
“这么多年里,他是我这条路上唯一的光!”
“只有想着他、靠着他,我才能感受到,一个正常人所具有的喜怒哀乐。我的眼睛才能看见色彩,我也才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我知道,他一直把我当成他的太阳……可他却不清楚,给予我这黑暗以光亮的,正是他自己啊!”
陈子舟被打动了!
她与那少年虽只有一面之缘。
但在韩凛的讲述里,她似乎了解到了,那是怎样一种深刻的感情。
互相陪伴、互相信任、互相依靠、互相扶持。
在最艰难的岁月里,给予彼此最珍贵的牵绊和支持。
说实话,输给那样一个人,她心服口服,毫无怨言!
“那你还是可以去找他啊!”
她听见自己忽然提高的嗓音,带着对他们的不甘和惋惜。
“我能够理解也愿意包容,你们不必为了我,而辛苦忍受生离的煎熬!”
然而韩凛只是摇了摇头,对陈子舟的好意回以一个感谢的微笑。
“无论我说得多么好听,有多少身不由己的理由,终归都是葬送了你的幸福,辜负了你的真心,才得以稳定朝局。”
“如果面对你的付出、你的牺牲,我还能无动于衷地花前月下,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别说我不答应,就是他知道了,也要骂我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丝毫没有回旋余地。
“可是……”陈子舟还想再争辩两句,不过话到嘴边才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声悠长地哀叹。
就着天边的月色,飘散进风里。
“说说你的事吧,我也想了解你。”
韩凛显然不欲再进行这个话题。
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往事既然不可追,日子总还要往下过,那就走下去吧。
管它前面是悬崖峭壁,还是阳关大道,只要还留着一口气,岁月的史书就还在继续。
经过刚才一番交谈,陈子舟明显轻松了许多,她锤着自己酸胀的腿问:
“你想从哪方面听起呢?我的故事也是很多的!”
说完,俏皮一笑。
使得满殿烛火,霎时间黯然失色。
韩凛被女孩儿的表情逗乐了,松了松肩膀道:
“都可以,时间还早,你可以慢慢讲……”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陈子舟从自己记事起,如何陪着父亲走南过北。
又如何在旅途中,一边踏足山水一边识字习文,说到了朔杨的风沙与大漠。
从柳堤的莺歌燕舞、花团锦簇,说到了南夏的富贵奢靡、风景宜人。
然后说起父亲撰写《百地志》时,走访的那些当地老人。
怎么和他们交谈,怎么整理浩如烟海的讯息。
自己又是怎样帮助父亲,分门别类地将记录下的文字归置好,直至整部书编纂完成。
期间,韩凛一言未发,只是安静地听着,神情向往又专注。
他注意到女孩儿在说起那些江河溪流、山川百岳时所流露出的笑。
比任何时候都要飒爽豪迈、发自肺腑。
直到她说完,忙着倒茶喝的空隙,韩凛对着陈子舟忙碌的背影说:
“如果你愿意,大可以去故地重游!”
“曾经你是丞相嫡女,被规矩教条所束缚,现在你是我的妻子,只要我同意,定可保你游遍天下山水!”
“像你这样的女孩儿,根本不该囿于一室,成为某个男子或家族的傀儡,你该有更广阔的天地,做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陈子舟!”
搁下手中的茶杯,女孩默默地转过身来,她并没有立马答应。
只是道:“好,如果哪天我想通了,我一定告诉你,让你送我去大漠高山、东海边陲。”
“嗯,一言为定!”
韩凛知道这急不来。
想让一个被关进笼子的鸟儿再飞起来,不仅需要时间,还需要耐心。
在不知换过多少个话题之后,东方鱼肚白般的天色,终于取代了黑暗。
将新一天的好兆头,重新带回了中州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