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秦川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韩冶的衣领。
眼睛似两把闪着寒光的利剑,气息吞吐间几乎能看见冒出的火星。
“你都查到了什么!”
这是长这么大以来,秦川第一次在人前失控。
可韩冶不仅没有制止,甚至都没觉得意外。
只是说:“是司礼纳言吕大人——吕善遥做的!”
“吕……善遥?”
秦川叨念着这个名字 ,不算太多的信息,开始在脑海里浮现。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吕善遥是先帝任命的四位顾命大臣之一。
是当时地位略次于徐铭石,与黄磬平起平坐的人物。
起初,韩凛的确十分看重此人。
可后来逐渐发现,对方名利心太重,又不能容人。
虽有些才能,但刚愎自用、故步自封。
明里暗里提点过几次,却仍是我行我素,也就对其慢慢冷了下来。
要说陈大人入朝为相,表面上冲击的,是徐铭石的地位和尊荣。
实际内里最遭打压的,是吕善遥。
再加上黄磬办事牢靠、颇得韩凛赏识,方缜外放做官、远离朝堂中心。
吕善遥忽然就成了,中央利益集团中最末了、最边缘的人物。
加之上次殿前问学,他也不在兼审名单内。
如此心高气傲又锱铢必较的一个人,怎能不对陈瑜亭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等秦川想通这一切后,他松开了抓着韩冶的手。
最后确认道:“你能确定,真是吕善遥做的?”
韩冶点点头,脸上的线条如石刻一般冷硬。
“能确定!如果消息不确实,我也不会找你来!”
只听秦川说了句“好”,转身便往外走去。
清风带起衣襟猎猎,张扬在四周。
“秦大哥,你喜欢我皇兄,是吗?”
韩冶的声音如利箭,穿透了秦川此刻的怒与恨。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过头,也没说一句话。
“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我皇兄,我皇兄也喜欢你!”
韩冶继续道。
秦川并没有否认。
只是侧过头,平静地问了一句:“你想说什么?”
韩冶被他身上,这股强大而压抑的气势镇住了。
下死命咬了咬牙,才决心开口道:
“我想说……皇兄他是个重情义的人……但即便再重情义,他首先,都是中州的帝王……”
秦川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一般,毫无回应地照旧迈步向门口走去。
他的身形挺拔而高大,背影没有丝毫得迟疑。
韩冶急了,在身后大喊。
“我已经派人去告诉皇兄了,但愿这一次你们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可回答他的,只有耳边吹过的风声,和指尖传来的丝丝寒意。
下朝后的韩凛,径直走回了自己的书房。
他没有见到韩冶派来传话的人,却等来了穆王。
叔侄俩甫一见面,穆王便看门见山道:
“你也不用查了,是吕善遥指使人做下的。”
韩凛心中的惊动只如石子投入湖面,转瞬就归于了静默。
他舒了口气道:
“怪我一时心软,留下这个祸害。本想等着陈大人地位稳固,现行政策也上了正路,再行安排这个吕善遥。却不想被他抢了先机,实在是大大的不该!”
“你打算怎么处置?”没有半点缓和的时间,穆王接着问下去。
韩凛牵动嘴角笑了一下,眼睛直直看着穆王。
说:“将吕善遥外放做官,再寻个罪名,或发配、或流放,如何?”
穆王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继续追问道:“这就完了?其他的呢?”
直到这时,韩凛才完全确定下来——
穆王此次,根本不是为征询自己的想法而来。
对方要讨一个答案。
一个让全天下,都满意的答案!
可他仍不愿放弃,挣扎着苦笑道:
“陈瑜亭封襄国公,加赐良田千顷,俸禄万石,以偿其无辜受累,如何?”
“你知道我想听的也不是这个!”
穆王斩钉截铁拒绝了,语气里是满满的威严。
韩凛笑得很凄然,整张脸如同一滴被冰封起来的眼泪。
他有气无力地问:
“皇叔……您一定要来逼侄儿吗?”
声音听起来,像是累极、倦极。
“逼你的从来都不是我,是你头上的玉冠和你身下的龙椅。”
穆王的话直截了当,毫无任何回旋的余地。
“你这么聪明的人,从百姓对流言的态度,以及官员上疏请婚,就能看得出来,众人期待的是什么?”
“他们固然是错了,不该以讹传讹,不该揣测圣意,可种种行径传达出的天意民心,却是真的……是你不能忽略、不能违逆的。”
“哈哈哈哈……天意民心,好个天意民心!”韩凛转过身,仰头大笑起来。
乌黑的长发拖在身后,随着他的笑声抖动飞散着,像极了骤雨里的浮萍。
无凭无靠、无根无依。
这是韩凛此生最失态的一次,但他一点儿都不想伪装。
若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能疯一回,那也太轻贱自己、太轻贱秦川、太轻贱他们之间的感情了。
韩凛背对着穆王,言辞极尽挖苦。
“是啊,朕是中州天子,百官的榜样,万民的指望!自该舍得一身剐,顺了这天意民心,换普天同庆、四海承平!”
接着,他转过头。
穆王看见他的眼睛里,迸射出火焰般的光,透露着令人绝望的坦诚。
韩凛又开口了,声音恢复了动听,眼神也温柔下来。
好像正在说的,是他这辈子最宝贝、最珍贵的秘密。
“可是皇叔,侄儿心里一直存着一个人,已经很多很多年了……只可惜,他娶不成我,我也嫁不了他……”
“我们永远,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哪怕我已许了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但在明面上,我们仍是什么名分,都给不了彼此……”
悠长的叹息绽放在句子结尾,像一朵被风吹落的花。
其实,韩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穆王说这些。
或许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这段感情就这样悄然枯萎,连个见证它凋谢的人都没有。
是啊,从来没有人见过它生根、见过它发芽,甚至没有人见过它开花。
那么至少在死去之前,能有人知晓它曾经存在过,也是好的。
这是韩凛最后的倔强和反抗,也是他能为秦川、为自己做的,最后的坚持。
“唉,人生自是有情痴……”
穆王的惊动完全不漏声色,只是语调软了下来,带着些许安慰道:
“你这孩子,打小就重情重义,可身在帝王家,情义、道义往往最难两全。我们总要做出些伤人伤己的事,留下些无从弥补的遗憾,才能保得住,这代代延续的江山……”
穆王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睛始终盯着前方,似在开解韩凛又似在开解自己。
仿佛刚才一席话,也让他想起了年少时,某一段无疾而终的情缘。
随即,他收回目光,再度变成韩凛熟悉的穆皇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你与陈大人之女,在外人看来一个正值佳期,一个风华正茂,简直是老天爷赐给中州的不二良缘。”
“若你一意孤行,以强权去压制流言,或许的确能让百姓们噤若寒蝉。但一个身负着献女求荣污点的大臣,一个裹挟在贪慕皇恩罪名里的女子,你让他们又如何自处呢?”
韩凛坐回到椅子上,脊背挺得很直,他不想让穆王再往下说了,却也没有制止。
早在这之前,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只是无论如何都想再搏一搏,搏那万分之一的渺茫希望。
如今,既然希望已被完全掐灭,不妨死得更彻底些。
好让自己,绝了那最后一丁点念想!
果然,穆王往下说道:
“就算陈大人心胸宽广、不甚介怀,但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之下,那你让一个被天子惦记,却没有名分的弱女子怎么活?让一个无端遭受清白污蔑的大家闺秀怎么活?”
“况且中州正在关键时期,北夷、南夏无不虎视眈眈,你登基尚不足三年,难道要看着这一切,因为流言而毁于一旦?”
压垮骆驼的末了一根稻草,终于是被穆王举重若轻地放上了。
韩凛顿了片刻,起身向其行礼道:
“皇叔,您给我点儿时间。稍后,我一定会给您、给中州、给天下,一个满意的答案。”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甚至听不出起伏。
穆王看向韩凛的眼睛,那里面万念俱灰又无比坚定。
心知对方已然做出了决定,便绕到身侧拍了拍韩凛肩膀,然后沉默着退出了大殿。
穆王走后,韩凛屏退了左右,一人枯坐在书房里,直到天色转暗。
孙著忧心忡忡地守在门外,心里像刀砍斧剁般难受。
直到推门声的出现,才唤回了他的神志。
只见韩凛手搭在门边,语气如常地对着他道:
“孙著,你去帮我办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