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片暖意,整个小院儿陷入了沉睡。
任寒风呼啸、雪花纷飞也打不断各自的好梦。
多年以后,韩凛再次回忆起那一夜借宿,依旧心存感激。
尤其是,第二天的那场大雪——
若没有那场雪,或许后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唉哟,下雪了嘿!绣姑啊,进进出出可慢着点儿,别摔着!”
周老汉看着飘舞的雪花,转头朝屋里喊。
“哎,爹你自己也当心!”绣姑答应着,手在围裙上抹了几把。
正赶上严飞阳推门出来,周老汉忙道:“哟,对不住啊,我声儿太大吵着几位了!”
严飞阳摆摆手,向老人家道了早安。
“我们已经起来了,不妨事。”
然后,径直走到一堆尚待劈砍的木头旁,捡起斧子开始干活。
周老汉笑呵呵并不阻拦,只敞着门搬了个板凳坐下。
又点上自己心爱的旱烟,和严飞阳搭着话。
“后生啊,看你穿衣说话皆不俗,没想到干起力气活也这么利索!”
又放好了一块木头,严飞阳抡起斧头麻利劈下去,动作迅捷有力。
捡起劈成两半的木柴,笑道:“这些事儿啊,还难不着我!”
“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像你们这种有礼貌的又热心肠的年轻人,越来越不多见喽!”
老汉咂了口烟,烟雾随着他说话四处抖动着,转瞬消失在风里。
有礼貌?热心肠?
这两个对严飞阳来说,异常陌生的词语,此刻却一下下撞在心上。
一直以来,他们暗卫都被视为豺狼恶犬。
没人愿意跟他们打交道,更没人愿意被他们盯上。
执行任务时,听到的无一不是谩骂诅咒。
只不过,他不在乎。
毕竟是自己选的路,再脏再黑也怨不得旁人。
可现在,在这一方小院里,远离皇宫富贵、朝堂倾轧。
有个抽着烟的慈祥老人,却对自己笑着,说自己是个“好人”。
严飞阳眼眶有些酸胀。
他加快动作,一斧斧劈砍下去。
仿佛在一刀刀,斩断自己的过去。
不一会儿,韩凛和秦川也出来了。
瞧着逐渐紧起来的雪,秦川撸起袖子打算一起帮忙劈柴。
“别干啦,都别干啦!洗洗手,一会儿就开饭!”
周老汉站起来,身形有些佝偻,眉头微蹙。
看得出是上了年纪,腰腿带着病根儿。
他从凳子边儿上磕了磕烟杆儿,跟着用脚驱了驱烟灰,迈步要往院里走。
许是实在没有站稳,又许是落了雪的地面着实滑。
只见周老汉一个趔趄,紧跟着向后摔去。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赶着就要去扶。
可韩凛和秦川站得远,显然是来不及了。
严飞阳一个箭步冲出去,右脚却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钻心的疼痛袭来,但此时此刻他无暇细想判断。
咬牙跟上几步,抓住老汉手臂,将其稳稳托住,扶了起来。
“哎哟哟,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老人感叹着,一手死死抓住门框喘了几口大气。
“后生啊,谢谢你!要不然今天,我这把老骨头可就交代喽!”
“别客气,别客气,您没、没伤着吧?”
直到这时,众人才注意到严飞阳不对劲儿。
他倒抽着气,眉毛挤成一团。
身形定在刚刚扶住老人的样子,就再没变过。
其余二人,快步走到严飞阳和老汉身边。
秦川开口便问:“严大哥,你怎么了?”
严飞阳扶着墙坐到门槛上,寒气在唇齿间化作缕缕不安的雾气。
他缓缓伸出右腿,脚踝处已然肿起老高。
“是刚才拌的?”秦川忙蹲下身查看情况。
他不由分说脱掉了严飞阳的鞋子,迅速解开绑腿、褪下足衣。
肿起的部位呈青紫色,显然是扭伤所致。
秦川稍稍松了口气。
从表面上看,这脚虽肿得厉害,但没有明显畸形,应该未伤到骨头。
接着,他将手放在伤处轻轻按压感觉着,没有骨头摩擦的触感和响动。
“还好没伤到里头!”
秦川抬头对众人说:“治跌打损伤的药酒我带着呢!一会儿先冷敷,再上药!”
说完,转身回屋找起东西。
韩凛见秦川身影消失在门后,自己默默走院儿里。
掏出随身带的手帕铺平,用手一把把捧了雪放上。
随后将手帕叠成包袱状,递给严飞阳。
“先用这个敷一敷吧。”
严飞阳几乎要吓傻了!
想不到那个高高在上、喜怒无形的主子,今日竟做到这般地步。
他的恐惧和疑惑远比感激要来得深,可当着周老汉又不能说什么。
只好接过手帕包,道了声谢谢。
周老汉没看到的是,接过手帕那一刻,对方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老人家,我们这位朋友崴了脚,恐怕还要多借宿一日,实在是打扰。”韩凛转头对周老汉说。
“这有什么!要不是他啊,今儿躺地上的可就是我喽!”周老汉拍了拍严飞阳肩膀,进屋寻什么去了。
秦川找来药酒,把严飞阳搀到屋子里坐下。
“一会儿先吃饭,等冷敷效果起了再擦药。”
这时绣姑走了过来,想找人搭把手端些碗盘,秦川跟着去了。
“飞阳,你再从这里歇一日,明天我和秦川上山找人。”
韩凛低头看着对方伤处,那种无形的威严又回来了。
“是!”严飞阳不敢拒绝。
“嘿,没想到还真能找着!”周老汉的声音适时飘过来,手里拿着副拐。
“这是我前些年腿伤,找人给做的!现在给你用吧!”说着将拐支在一边。
等早饭吃完,严飞阳拄着拐回到三人睡觉的那间房里。
秦川给他上了药酒,嘱其好生修养。
过后拉过韩凛,商量道。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看周大爷家没多少存粮,这里银子又花不出去。我想上山看看,能不能打些野鸡野兔,算是贴补一下。”
“嘿,那敢情好!”周老汉正端着热水进来。
“我早年就是猎户,打猎的家伙什还都留着。你要是会用,我给你拿去?”
“这样更好,那就麻烦了!”秦川喜笑颜开。
“我跟你一起去。”韩凛随即接话。
秦川本想拒绝,可看了他一眼后,只是道:“好吧,那你穿暖和点。”
韩凛披好大氅,秦川背起箭袋也拿上弓,两人就出门去了。
周老汉在一旁嘱咐:“别盯着雪地看太久啊!实在打不着就算了,家里吃得还够!”
两人同时答应一声,离了院子往山上赶。
上山的路并不算窄,也还算是平整。
但攒起的落雪,还是增加了危险。
起初秦川走在前面探路,可韩凛深一脚浅一脚的样子着实令人担心。
他在心里,拼命说服自己:“这种速度不行,没找着猎物天就黑了……”
这样想着,秦川折返回去,拉起韩凛的手。
他没有看对方眼睛,只用掌心拢住那团暖,坚定地向前迈去。
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韩凛表情是从未有过得柔和平静。
没有计谋得逞的快意,也没有心悸萌动的狂喜,只有踏实与安定。
蔓延在身体里的岩浆,借助心跳将热到近乎发烫的蓬勃爱意,传递到四肢百骸。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走完。
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
世界白茫茫一片,没有家国天下,没有君臣权谋,连多余的声音都没有。
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人。
头顶是停不下来的雪,还有那双在寒冷里紧握的手。
寒英如素,不断落到发上。
韩凛感觉到,最初的素尘融化成水滴。
好似涓涓细流,顺着发丝方向流淌下来,很快就消融了。
慢慢地,雪越落越多,直到将两人变成白头老翁。
韩凛很喜欢这个想象,他不忍拂去那些落雪。
只是跟着身边人默默向前走着……走着……
秦川四下搜寻起,猎物可能出现的踪迹。
心却南辕北辙地惦记着,那只被自己握住的手。
这样就好……能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就好……
自己已不能再奢求更多。
只要有过片刻温存和依靠,之于自己就是一辈子的值得。
思及至此,秦川才发现那颗不知何时埋下的种子,早已在心里长成了参天大树。
原来,一切的心血来潮,都源自过往的情根深种。
压抑不住内心苦涩的温柔,秦川抬眼去看韩凛。
谁料韩凛,也正望着他。
两人目光对视的刹那,眸中除了白雪皑皑,便只有彼此的样子。
此刻,天与地都消弭了颜色,化为万千星辰流转进眼波。
而后,又从对方眼底,迸射出一个更加浩瀚缥缈的宇宙。
秦川抬起手,想为韩凛拂去发上落雪,却被其轻轻拦了下来。
“这样好……这样多像我们,从黑发走到白头……”
他的声音轻柔似雪,飘渺如风。
一片雪花落在韩凛抖动的眼睫上。
秦川看着它。
玲珑晶莹来自尘世之外,纯白剔透又归于情意之间。
随着雪花消融,那眉眼也蒙上了一层覆水难收的柔情。
他们没有再说话,秦川将手握得更紧了。
就像握住了整个世界。
两个人仍旧向前走着,脚步放得很缓、很慢。
紧扣的手,犹如暴露在外的心脏。
交缠、融合、相拥着拉扯成一团,足以抵挡世间一切的火热。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秦川轻轻吟出两句。
是的,他是个军人。
更是日后,中州寄予厚望的将军。
随时都可能马革裹尸、埋骨青山。
守护一生、相伴到老,或许只能是个梦。
一个从一开始,就注定做不完的美梦。
“你说什么……”
韩凛其实什么都听见了,可他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他很清楚,秦川接下去要说什么。
韩凛不想让秦川说出来,却也明白无济于事。
“如果注定要有这么一天,只愿把君和我的位置调换。”
秦川的声音很平、很静,如千年深井,波澜不惊。
“我埋泉下泥销骨,君寄人间雪满头——平生所愿,天下太平,君安长年。”
韩凛没有说话,只默默握紧了拳头。
无声的叫嚣与酸楚,化作足以撼动天地的誓言,一笔一笔刻上了他的心。
“若真有这般命定……为了你,我也要逆天而行……”
小院里,积了厚厚的雪。
严飞阳和周老汉坐在炕上,透过窗子看漫天鹅毛纷飞。
老汉把玩起心爱的烟杆儿,半歪在炕上自语道。
“也不知那俩孩子怎么样了?可别打不着就不回来,这天儿要冻煞人的!”
“一准儿没问题,您放心!”严飞阳开解着老人家,心里同样惦记着秦川。
“哎,你看我这记性!你们来了这两天,都还没问你们名字呐!”
老汉坐起身,手搭着炕桌。
“真是老了老了,什么也记不得了!这后生,你叫个啥啊?”
“大爷,我叫严飞阳!”见长辈询问,他赶紧作答。
“哦,飞扬!飞、扬?是那个飞来飞去的飞扬?”周老汉来了兴致。
“是天上飞太阳的飞阳。”严飞阳不好意思地笑笑。
绣姑恰在此时进来,怀里抱着只小竹筐。
她把那竹筐搁在桌上,里面是一应绣花的物件。
山里长起来的姑娘都爽利泼辣,并不避忌什么,坐到椅子上便开始忙针线。
周老汉瞅着自己这大闺女直乐,好一会儿才说:“这名字好哇,能飞的太阳,本事大!了不起!”
这把严飞阳说得更不好意思了,尤其还当着绣姑。
他自小便没什么和姑娘家接触的经历,当了暗卫后更是如此。
所以每当和绣姑共处一室,严飞阳都有些紧张局促。
哪怕对方心无旁骛,根本没瞧自己。
他挠着头,感叹一句:“要是我这太阳,有天真能飞得远远的,就好了……”
“你啊准没问题!和你一起来的那俩年轻人,一看穿着样貌就有来头,你好好干总能挣个好前程!”
周老汉下了炕,从小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严飞阳笑笑没有说话,知道老人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他这颗暗夜里的太阳,只想有一天飞离黑暗、飞离京城。
飞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去,隐姓埋名过寻常日子。
“嘿,还真找着了!”周老汉惊喜得嗓门都高了不少,拿着个小布包又走回炕沿上。
绣姑伸着脖子向炕桌上瞅了瞅,原来是些烟丝。
顺口打趣道:“这就是您去年藏起来的?说怕哪天抽没了,还能找来救救场?”
周老汉还是嘿嘿笑着,专心致志地填烟丝,声音都和缓了不少。
“飞阳啊,看见你,我就想起年轻的自个儿来……嘿,那时候我可结实啊,是十里八乡最好的猎户!”
“别人进山总有打不着东西的时候,我可是从来不空手!别人摸索不着的猎物,我都能抓住!那时候日子过得也好些,不像现在啊,不中用喽!”
周老汉举起烟杆儿引燃。
“您老快别再念叨以前了,说得跟我嫌您似的!”没等严飞阳说话,绣姑就放下了手中针线活,掐着腰,笑着嗔怪。
“哎哎哎,那不能够!这十里八乡的,谁还不知道我家姑娘孝顺?那不能够!”
周老汉忙放下手里活计,乐得眼都眯了起来。
严飞阳就这样看着他们父女俩。
如果说,秦川的出现让他更加确定了要搏一搏的想法。
那这次的借宿,就是把脑海中的想象变成了实体。
从此在心底最干净亮堂的地方,多了个院子、有了个房子。
里面住着,他最深切的渴盼。
山脚下三人其乐融融,半山腰的秦川和韩凛也慢慢走了回来。
今天运气不错,加之箭术精湛,可以说是收获颇丰。
韩凛一手拎着两只兔子,秦川把弓背到肩上,一手掐着两只野鸡。
他们还是那样,牵着彼此。
哪怕单只手暴露在外拿猎物,既不方便还很冷,仍是谁都不愿先放开对方。
直到看清周老汉家小院,两人又在雪中默立一会儿。
秦川才缓缓松开,转头对韩凛说:“太冷了,快进去暖和暖和吧。”
后者只是点点头,非常配合地跟着。
不等推门,秦川的呼喊就传遍小院儿:“大爷,我们回来啦!”
好像在外游历的孩子,好不容易回到家来。
周老汉也赶着去迎他们。
开门一见两人手里成果,喜得合不拢嘴。
“哈哈哈哈,行啊小子!能在山上找着这些,厉害啊!比我当年都强!”
看着秦川通红的脸颊,又说,“你们俩快进屋烤烤火,剩下的我来。”
“哎,那您费心了!”韩凛将手里野兔递给周老汉。
“绣姑啊,烧上水,今儿晚上咱把鸡炖喽!”周老汉提溜着鸡兔去后院,还不忘大声喊着自己闺女。
屋内热气在进门的一瞬间,就将秦川和韩凛团团围住。
像拿烘得干松又暖和的被子兜头裹住一样,两人迅速陷入了这温暖里。
身上的冰冷僵硬也一点点回温,伴着逐渐飘出的炖鸡香味儿。
等缓得差不多了,秦川向后掰了掰肩膀说:“严大哥,我给你上药酒吧。”
“不必,刚刚周大爷帮我上过药,现在感觉好多了。”他用手示意,让秦川坐下接着烤火。
“哦,那行,那睡前我再给你上药。”秦川坐回去,看向身边一起烤火的韩凛。
对方面色已恢复了红润,可终究难掩憔悴倦意。
想到气此行只为能和自己一起出来,秦川就不免心疼。
以前,他是很不喜欢“心疼”这词儿的,听上去肉麻又啰嗦。
然而现下那种半甜半忧、半喜半哀的状态,可不就是心疼?
秦川趁严飞阳不注意,抬手帮韩凛理了理额间碎发。
后者并未看向他,只一味专心暖着手。
可唇边弧度,却将一切归结进不言之中。
晚饭时,一锅连肉带汤的野鸡子摆在中央,众人纷纷夸赞起绣姑手艺。
让这一向外放开朗的姑娘,第一次觉得不好意思。
等大家都落了座,周老汉说:“诸位别怪我倚老卖老——”
随即,用手连切带撕扯下个鸡腿,放到了绣姑碗里。
“这几天你受累啦!快,快吃!”
秦川等人齐齐称是,待老人为自己也添好肉,三人才开始动筷。
为了配今天这锅鸡,主食换成了有些软的锅饼。
可以泡汤下饭,真是鲜美又舒服。
除了周老汉不时抱怨两句,自己酒喝得太快。
还说早知有如此美味,先前就省着点儿了。
杯盘碗碟撤下好一会儿,屋子里都还能闻到飘散的鸡汤味儿。
混合着柴火燃烧的味道,让人沉醉惬意。
韩凛看着眼前油灯,轻声念道:“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搁边儿上正摆弄茶碗的周老汉,发现自己竟听真听得懂这两句。
全不似咬文嚼字的书本儿,这句子生动活泼、简单明了。
立马笑着接话道:“嘿,足吃足喝的,就是缺点儿酒!”
跟着众人说笑一阵,就各自散去准备歇息。
秦川原本要扶严飞阳回屋,但他执意不肯,说有拐还算方便。
到了炕上也说现在脚好些了,能自己上药酒,让秦川早些休息。
无法之下,秦川也只得依了他。
还想着,或许事关对方尊严,自己倒不好再提,只能好生叮嘱几句,便脱衣歇下。
韩凛依然躺在秦川左侧。
黑暗中,能清楚地听到近在咫尺的呼吸。
起起伏伏间,勾动着内心深处的渴望。
这一次,秦川主动伸出手,探向那片倾慕与渴求,触及到等候已久的热切。
两个人在黑暗中,手拉着手、头碰着头,一同跌入了那片风光旖旎的梦乡。
屋外,月至中天。
雪终于停了。
事关中州大计的关键时刻,即将到来。
今夜且再睡一个好觉,做一场好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