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主只应了见公主殿下,这位姑娘还请在此等候。”槐月拦住欲跟随萧乐昭前往侧室的孟婉。
孟婉看向萧乐昭。
“无妨,在此等我。”萧乐昭说罢行往侧室。
室内光影昏昏,更多是借窗外清寂的月光照明,室内正中立有一六扇白鹤山松屏风,方才的女子声音,便是从屏风后传出的。
“槐月,给三公主殿下看座。”
不多时,一方小几和一壶热茶呈于萧乐昭身前。
屏风后又传出声音:“亳州产的龙井,虽不比皇室的广别贡茶,却也是甘醇清鲜,别有风味。”
茶香和热气一道升腾,萦绕在萧乐昭鼻尖,她并不拾杯,只道:“今日我来,是想向阁尊讨一件东西。”
屏风后的姜清珩挑眉:“殿下不若先说说,你带了什么来与之交换?”
“两则消息。”
“两则消息换一件东西,听上去的确是一桩划算买卖,不过我又如何知晓这消息价值几许,是否值得交易呢?”
“待阁尊听完,再商议消息是否值得交易罢。”萧乐昭面容不改,轻启唇瓣,“天颂二十二年二月廿一日,北姜皇后诞辰,帝于凤梧宫设宴,百官来庆,阿穆尔雅贵妃因身体不适,提前离席。
稍晚,贵妃寝宫火光冲天,四旁十数口太平缸皆蓄水不足,火班因赐宴醉酒,灭火失时,以致贵妃及五名值宿宫人葬身火海。”
室内一片沉寂,即使隔着一道屏风,萧乐昭也能感受其后那道射向自己的锐芒。
天颂是现今北姜国的年号,但现下是天颂二十二年正月廿七,离萧乐昭所说的北姜贵妃葬身火海足有二十几日之差,于旁人听来,这并非一则消息,而是一则毫无实据的虚妄预言。
姜清珩起身步至屏风前,月光将她高挑的身形映照在屏风上,也将声音浸出丝丝寒意:“殿下莫不是在与我说笑,尚未发生之事,如何算作消息。”
萧乐昭淡然回道:“若是其它,阁尊概可以一笑了之,可此则消息是你不敢赌,也赌不起的。”
姜清珩阖眼不语,似不为所动。
萧乐昭再道:“北姜太宗在位时,为抵中周、东楚和草原伊兰戈族巴达图部三方联盟,颁订了连北合南的国策,即与北姜接壤的伊兰戈族阿穆部以及南萧结盟。
然而合南一策发展不济,太宗遂将邦交重心转为连北,此后迁都隼城,改服易制,许胡汗通婚,并招阿穆部人入朝为官。之后倚靠阿穆部培育的赤骥战马创建出一支精骑,以七千骑兵在朔野之战中大破中周八万兵阵。”
“自此,北姜赤骥铁骑之名,威震天下。”
姜清珩仍旧闭眼不语,安静的室内唯有萧乐昭不疾不缓的嗓音:“中周惧惮赤骥铁骑,再未主动掀起与北姜的战事,而是试图以谍者离间北姜与阿穆部的盟交。太宗为保盟约稳固,钦定时为太子的天颂帝迎娶阿穆部可汗唯一的公主,即如今的北姜贵妃阿穆尔雅。
然天颂帝自幼视草原人为外族蛮夷,多有鄙屑,心中不愿却又不能不遵,遂在太宗崩殂后,便着手推翻旧制国策,朝中由此孕生出一批支持时政的新贵,与支持太宗旧政的老臣形成两股对抗势力。”
萧乐昭望着屏风上的身影:“近年,中周内乱已定,再度将目光投向北姜,两国接壤边境时有摩擦,战争一触即发,而关于朝中主战主和的争论便愈发激烈。
新贵主张远狄亲汉,即与阿穆部割席,与中周修好,天颂帝迟疑未决,那么想要一举破除北姜与阿穆部盟交的最好办法就是除掉两邦缔盟象征的贵妃,让两方关系无可挽回。”
“所以这场大火,不是什么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说罢结论,萧乐昭静待着姜清珩的回应。
半晌,只等来一声轻笑,一如前世她认识的姜清珩那般,漫不经心,懒散意怠,仿佛石破天惊于前也不会色变。
姜清珩抚掌赞道:“精彩,精彩妙极,公主殿下溯古析今,擘肌分理,倒比我这个北姜人更通晓北姜国事了。”
萧乐昭:“现下,阁尊认为此消息有值得交易的价值了吗?”
姜清珩:“先不论交易,我更好奇,殿下久居深宫,是如何得知我身份的?”
萧乐昭嘴角下撇,反问:“身份?哪个身份?富有四海的胡商阿穆洛桑,谍者遍天下的时雨阁阁主?还是身份尊贵的北姜二公主?”
姜清珩从这一通话语中听出似有似无的讥讽之意,她唇角弧度渐起:“殿下一通道出我所有辛秘身份,就不怕我生出歹心,对殿下不利吗?”
不等萧乐昭回答,姜清珩便自顾自地啊了一声:“对,方才殿下已同槐月解释过了,殿下深谙我秉性,知我非君子,亦非小人,故真容相见,坦言以待。”
她往前一步,与屏风咫尺之间,声音显出真诚,“然清珩愚钝,不知这既非君子亦非小人究竟是怎样的人,还望殿下解惑。”
姜清珩语气认真,若非是极熟悉她的人,否则决计听不出其中隐微的促狭意味,而偏偏,萧乐昭就是这熟悉姜清珩脾性之人中的一人。
这种看似正经的语气,藏的满是促狭意味。前世的自己,便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被戏弄利用,且愚蠢到一厢情愿视姜清珩为难得的知己好友,最后才得知她的真实身份和接近自己的真正意图。
萧乐昭心烦意乱地闭上眼,再睁眼时,眸色变得坚决,前世姜清珩利用她谋事,这一世也该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此番我只为交易而来,旁的话不欲多言,阁尊只需说,此番交易做还是不做?”
“做。”姜清珩定声,“殿下如此诚心正意,这交易自然得做,殿下且说第二则消息。”
萧乐昭:“你此番入南萧,要寻的人在京郊百里外的鸿元观。”
屋内又陷入一阵沉默,少顷后姜清珩的漫笑声飘荡在整间屋子:“殿下洞察之力真乃神乎技矣,我若还问殿下是如何得悉的,便是自取其辱了。”
“不过,我仍是好奇,殿下为何愿意将此消息透露于我,你既知我身份,又知我所寻何人,便知此人之将才若不为南萧所用,日后必为南萧所忌。”
“殿下此举,无异于是在帮我,亦是在帮北姜。”
萧乐昭:“这只不过是一桩交易,谈何帮之,以阁尊的能力,寻到昔日南萧大将颜宿只是时日问题,眼下我只是做了一个顺水人情罢了。再者,南境内未出仕的经世之才不在少数,保不准他们日后是否会入他国为臣,总不能皆不用则杀。”
姜清珩微笑:“殿下率言,在理。”她话音一顿,接着说,“不过这理,殿下许只说了一半,真正让殿下愿以此消息作易的当是另一半缘由。”
萧乐昭不语,屏风上那道颀长的身影已踱至屏风近窗户的一侧,窗户被推开半臂宽,细风携着淡淡的花香沁入室内。
萧乐昭鼻尖微动,是幽兰。
幽兰生于空谷,清逸淡雅,其色渺渺,乘风来,随风去,便好似姜清珩其人,渺如烟云,神秘莫测。
萧乐昭熟悉姜清珩的性情,却从未窥探清楚过她的内心。前世初识,是为利用,前世最后,她却试图纵入火海救出自己。
姜清疏用指尖沾了一抹窗台上的夜露,抬手点在窗纱上,纱面立即被泅出一抹深色水痕。
水痕随着指尖游走勾勒成粗线,一条条水线勾绘出一副影影绰绰的天下舆图。
“若此番北姜与中周乞和,北姜将面临着割城让地,沦为中周附庸的局面,届时,阙州三郡划入中周版图,其中的濮阳城便将成为中周剑指南方的要冲之地。”
姜清珩用指尖在舆图中西南偏下点了点:“殿下应当知道,凤濮城于北姜和南萧而言都是藩屏重镇,因其临渠江而立,百里外便是渠江第一渡口泅马渡,也是渠江最为风平浪静的一段水位,北上抑或南下,最好的渡江位置便是这泅马渡。北姜若失泅马渡,南萧也将门户大开,面临中周大军南侵压力。”
姜清珩收回手:“虽南人一向不屑与我北人为盟,却也不得不承认,北姜与南萧乃辅车相依,唇齿之邦,殿下身为南萧公主,心中自是怀揣家国大义,不愿此般局面出现。”
“所以殿下希望北姜与中周一战,且一战而胜,若有用兵如神的骁将颜宿相助北姜,那自然胜算更大。如此,北姜才能继续抵御中周,也好为南萧捍蔽国之关口。”姜清珩言罢,半掀眼帘隔屏注视萧乐昭。
萧乐昭抿唇,半晌后开口:“你想多了。”
只四字,你想多了,便将姜清珩那一番条分缕析给轻飘飘驳了回去。
一屏相隔的女子,当真是与民间所传骄横恣意圣宠恩隆的小公主十分不同,姜清珩清清嗓道:“好,那便是我想多了,殿下此番只是为易物而来。”
“这两则消息千金难买,殿下想以此交换何物?”
萧乐昭:“时微草。”
时微草乃北姜境内独有的一类草药,产量珍稀,为北姜皇室专贡。相传此草是失传古方纳气聚元汤最核心的一味药材,而纳气聚元汤在民间又被盛传为向天借寿的神药,说康健之人服饮之,可强健体魄,百病不侵,老病之人服饮之,可向天借寿,却病延年。
姜清珩答应得很快:“好,不过眼下我手中没有,需得遣人回国去取,得过一些时日才能交付殿下。”
“此等稀世珍药,阁尊竟未随身携带吗?”萧乐昭质疑道。
姜清珩悠然回说:“两方交易,诚信为先,我无尔诈,尔无我虞。”
萧乐昭默言,少顷后忽地说:“你方才说两则消息易一样物什,当是一桩划算买卖,我现在想来,于你合算,于我却是吃亏。”
“那么殿下以为如何算得公正?”
萧乐昭淡声:“时雨阁应再受我一桩委托。”
“殿下请讲。”
萧乐昭:“阁尊此番南行是为寻人,我亦有所寻之人,此人名叫时修明,字光誉,沧州山荔县人。烦请阁尊替我找寻此人,若得见,便以吾之名相告,邀其渠京一会,若寻不见,也望阁尊能及时知会我,好叫我心中有数。”
姜清珩答应下来。
交易完成,萧乐昭利落地起身离开,矮几上的茶水一口未动。
待脚步声渐远,侧室漆黑的一方角落走出一名气质冷然的女子。姜清珩慢慢从屏风后步出,走到门边,注视着萧乐昭离开的那团浓墨夜色,问:“沉霜,下雨了吗?”
淅淅沥沥的嘀嗒声应声响起,庭院渐起雨雾,空气中多了湿润的气息。
沉霜回:“是。”
姜清珩一时不言,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这位暄和公主洞晓天下时政,言谈举止练达老成,并非我们先前了解的那般,只是一名受宠的公主。其所言不可轻信,需作防备。”沉霜提醒。
姜清珩跨出门槛,走到廊檐下,观起庭院稠密的雨势,这般阴柔连绵的雨从不会出现在北国,北国只有黄沙漫天,万里冰封,一年四季的风都不甚温柔,似卷刃的刀子刮在脸上。
“信与不信,所言真假与否都不重要,她有句话不假......有关母妃的事,我不敢赌,也赌不起。即刻传信回隼都,让青阳找个由头将母妃带到桃畔别院,我们此次离都日久,想必宫内又生出许多蛇鼠之辈,待此次南行结束,再回去一一扫除。”
“再派人仔细去查一下这位暄和公主的底细,看其暗下是否私畜势力,隼都中是否有其眼线。”
“是。”
姜清珩又看了少顷夜雨,问:“她二人来时可曾执伞?”
沉霜:“来时未雨,应是未带。”
“让人拿一把伞给她们罢。”
沉霜做事从不会问缘由,她点头应下,转身离开时迎面碰上槐月,槐月立展笑颜,一手挽住她胳膊,一手抬到她面前,试图掐她脸颊软肉,她不发一言,敏捷闪开。
“嘿,不让我掐我偏要。”两人立时手搏起来,其行径似总角稚童。
姜清珩早已习惯,转身回屋落座,见两人搏了几个来回后开口道:“好了,放沉霜去罢,她还有要事要做。”
槐月心有不甘地收手,望着沉霜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嗔道:“一天板着个木头脸,无趣得很。”
姜清珩点穿她:“若觉无趣,又何必一天逗弄于她。”
槐月哼了一声,走进屋内问:“那小公主想做什么交易?”
“用两则消息换一物一人。”姜清珩敛着眉眼说,“她同我说母妃将在皇后诞辰之日遇难。”
“什么?”槐月惊道,“他日之事,安能预断?怕是信口胡诌的吧。不然就是宫内有其眼线,提前探查到了奸人欲行不轨的线索。”
姜清珩沉默,没有对此表态,只是接着说:“她还知晓我此番南行目的。”
槐月从讶色转为警惕沉思:“殿下南行目的,只有我几人知晓,断无外泄可能,她怎会......”
“我已让沉霜安排人去查这位暄和公主,待查探一番再议罢。”姜清珩问道,“你可知她向我讨要何物?”
槐月摇头。
姜清珩:“时微草。”
“时微草?要那东西作甚?”槐月自问自答起来,“噢对,许也是听了民间所传,以为这草真乃什么神药,想拿去治她那体弱多病的心上人,淮远伯府少君吧。
不过说来也怪,这沈氏少君身体虽一贯羸弱,但去岁冬日还算无恙,偏偏在皇帝赐下他和暄和公主的婚约后便一病不起,淮远伯沈势也以恐传客人风寒为由,拒待上门拜谒的勋贵,如此行径,着实可疑。”
槐月常年驻留渠京,窥察南国内政,监视京师勋贵。她点着下巴忖度道:“还有一处疑点便是婚约赐下翌日,这暄和公主便于宫中失足落水,俩人的婚事因此延后无期,方才我观她气色,确有不佳,可于这时段意外落水不免太过巧合。”
姜清珩擦燃一根火绒,点亮身旁的一盏烛台,随即端着烛台起身:“且先不论她的婚约有何疑处,她找我交易时微草便有古怪。从方才和她的交谈来看,她很聪明,我不认为她会相信民间对于时微草的传闻,此草确是一味极好的药材,但远没有传的那般神奇,不过是一群药材商人为攀上皇室,成为一本万利的皇商而编造谣传的夸辞。”
说话间,她已端着烛台来到一面墙前,严丝合缝的墙面在她按向其中一处时发出几声机轴运作的咔嗒声,随后向两侧缓缓打开,露出内里的一间密室。
密室内一团漆黑,姜清珩入内,手中的烛台映亮一方轮廓,是书架中的一处书格,她从中取出一籍册子,跟进来的槐月上前接过烛台:“如此说来,那这暄和公主要时微草便是另有所图了。”
姜清珩微微低头,翻起这本记录着南萧皇室成员信息的册子。
暄和公主,雍和帝第三女,宋皇后所生。性活泼,貌昳丽,得帝后娇宠,十岁获赐居暄和宫,加封号,领食邑。十五及笄,帝设宴天清殿,飨四方来使,北姜襄东王、中周长武郡王、巴达图苏合可汗三方使节呈求娶表文,帝婉拒之,宴罢,三方悻然而去。
介绍到这里,便再无下文了,因为在此前,这位暄和公主并非时雨阁留意关注的人物,所以对她的情报搜集得很少。
姜清珩合上册子,往前走到另一座书架前的书格停下,取出一本薄册翻动,烛光跳跃,照亮了其上短密的文字。
淮远伯沈势嫡子,名兰时,字子虞,号知鹤,夫人华氏所生,幼时居皋州,弱冠归京,貌阴柔,内敛孤僻,深居简出。
有关淮远伯府沈兰时的情报便更少了,无甚有用的信息。姜清珩合上册子放回原位,瞥见槐月还是一脸深思的模样:“你怎不问那三公主让我帮她寻何人?”
槐月回过神来:“啊对,她寻何人?”
姜清珩拿过烛台,端着往入口去,边走边问:“时光誉此人,你可有印象?”
“时光誉?”
姜清珩:“时修明,字光誉,山荔县人。”
槐月拧眉思索间,姜清珩开口提醒:“雍和二十六年章义江中游决口泛洪,受灾州县之一的六华县河道衙门在治洪疏浚,重修堤防上卓有成效,其衙署内有一治水能人,名声籍甚。”
槐月啊了一声,忆起往事:“我想起来了,灾后次年一批水务官回京述职,大半获封受赏,唯有一人不赏反罚,此人便是时修明。
这人性格耿直,不擅官场交际,获罚是因上了一道治水疏,其言犯上,皇帝震怒,将其打入诏狱,着锦衣卫捕其家眷入京,判全族斩监候,后又从勾决名单上被摘下来,获得赦免,遣返原籍了。”
槐月纳闷:“三公主找这位昔日犯官作甚?”
“这位暄和公主当真是颇为神秘啊。”姜清珩步出密室,身后的墙已恢复原样,她吹灭烛火道,“且先派人去山荔县找找这位治水奇才吧。”
两位女主都不算绝对意义上的“好人”,她们是要一起携手平乱世定天下的,这条路如果仅靠光明磊落的行事手段注定走不下去。不过放心,她们不会为了目的罔顾最基础的是非黑白道德观念,原则底线不会碰。(势力分布图查看文案页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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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首次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