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说书阁开张的日子,一川书坊前宽阔的大街便会被各色高车驷马填满,尊贵如亲王身份的萧峥自不会去正门与他人作挤,而是遣马夫行至书坊侧巷停驻。
很快,侧巷的一道便门打开,一小厮躬身问礼,随即将萧峥一行人引入内,通过由竹林蔽掩的庑廊上到一幢精致楼阁的二层房间。
屋内窗户正对的便是说书阁,萧峥熟门熟路踱到窗边,往下觑了一眼,堂下聚了不少互相攀谈着的京中显贵。
“嗬,许侍郎和冯主事今儿也在。”说话间,屋外响起一串清脆的玉钗叮呤声,声渐近,在房门前停留。随即敲门声响起,一同响起的,还有护卫门旁的亲兵通传声。
“王爷,书坊掌柜到。”
萧峥回头:“让她进来。”
房门打开,槐月满面春风入内,上前几步朝萧峥福礼:“槐月见过晋王殿下,殿下今日怎得空驾临小店?”
“今日得闲,带本王两个妹妹来消遣消遣。”萧峥抬手介绍,“这是本王二妹,这是三妹。”
槐月面朝萧乐菱,萧乐昭二人屈身行礼:“民女槐月见过二位公主殿下。”
萧乐菱:“槐老板的说书阁名扬京城,便是久居禁中,我也是听过一川说书阁大名的。”
“二殿下谬赞了,望殿下今日能听得称心满意,若是小店有何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殿下鉴谅。”说罢即又对萧乐昭说道,“小店伙计候在楼下,三殿下若有何吩咐,可随时差使他们。”
两人目光相触,一瞬便分开了,萧乐昭点头示意:“有劳。”
“小店今日评讲的是段新书目,若有谬误处,岑先生可要不吝赐教,多加指正啊。”槐月转朝向一侧的岑元柏,浅笑着说。
岑元柏微笑颔首。
“那便不打扰几位上宾了,民女告退。”槐月退出房间,下楼沿着回廊去往后院。
后院清静,唯有虫鸣鸟吟,槐月步到书斋前,叩门得允后入内:“殿下,你猜今日谁来听书了?”
姜清珩正立在书案边,腰身微曲,耳间几缕青丝垂落在尚未完成的春梅图上,她眼也不抬道:“若非是沉霜带着颜将军回来,我可就要罚你了,百步开外便能闻你脚步声,最近当是疏于练功了。”
槐月晓得姜清珩不会罚她,于是嬉笑着上前,将双肘撑在桌案上,歪着脑袋去看她的脸:“快猜猜,谁来了,昨儿才见过的。”
姜清珩拿开镇纸,直起身来细看画作:“感觉少了点什么,你以为呢?”
槐月翻了个白眼,自知磨不过她,只得坦言:“是那暄和公主又来了,不过是同二公主,晋王还有晋王那幕僚一道,这会正在观澜楼呢。”
姜清珩将整幅画卷提起,对着阳光处端详。
“殿下!”
这一声叫得着实不轻,姜清珩无奈放下画说:“我听到了,来便来了,当贵客好生招待便是,告诉我作甚。”
槐月咬唇咂摸了一下,好像是没有特地相告的必要。
她折身准备离开,近到门前,又忽而转身跑回案边,用食指扫过墨碟中的红墨,随处点在画中:“还差这个。”旋即便小跑离开了。
姜清珩盯着画中多出来的突兀红点,就着这粒点描出一片旋然坠地的梅花花瓣,一张春梅图霎时便多了灵动感,倒也算是画龙点睛了。
......
“威德巍巍佐帝王,君臣际,犹自咏沧桑......”今日说书阁讲义的是一则新书目,萧峥是头一回听,不免觉得有趣,此时已是听入了迷,放在膝上的手跟着说书评调敲动,待精彩处,同楼下众人一齐喝彩,并道出一个“赏”字来。
说书先生欠身谢赏:“谢观澜楼贵人。”
堂下众人想瞧瞧这观澜楼贵客是何人,却碍于重重飞檐遮挡,只得在心中揣度能独揽观澜楼听书,只怕是高官大员或是皇族宗室了。
这边萧乐菱和萧乐昭并坐在一起,为显亲昵,萧乐菱叫小厮撤了两人身间的矮几,使得两张圈椅靠近,方便她凑到萧乐昭耳边私语笑谈。
大抵对于厌恶之人的靠近,人都会本性抗拒,萧乐昭也不例外,她听着耳边萧乐菱的低絮,心底止不住翻涌恶心,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微微攥紧。
重活一世使她可以洞清身旁每个人的真面目,也意识到那些欺骗背叛并非突如其来,而是蓄谋已久。就好比面前这位血脉相连的二姐姐萧乐菱,她看上去温柔敦厚,可这幅亲善面容下掩藏的却是对她积年累月的嫉恨。
炎凉之态,富贵更甚于贫贱,妒忌之心,骨肉尤狠于外人。*
短短一句话,萧乐昭却用了一世才将其悟透。
“三妹?”耳畔嗡嗡细语化作一声轻唤,萧乐昭收紧的眉端渐渐松开,她侧目对萧乐菱小声说:“二姐姐,屋内憋闷,我出去透透气。”
萧乐菱松开挽着她的臂膀,点点头:“此地不比宫里,莫要走远。”
萧乐昭见萧峥听得入迷,便没扰他,准备离开房间时,岑元柏忽起身问:“殿下可需元柏作陪?”
“不必,先生在此陪皇姐皇兄罢。”
岑元柏点头,一直凝着门扉上那道模糊倩影完全消失,他才提步到萧峥身旁,弯身问:“王爷,你有无觉得三公主殿下有何异常?”
萧峥把玩着玛瑙手串的动作一顿,思索少顷回:“说来昨儿和今日与她相处,她的言谈举止沉着老练,完全不似往日那个活泼机灵的三妹了。”说罢转头询问萧乐菱,“乐菱你以为呢?”
萧乐菱:“乐昭自落水之后,性情便内敛沉静不少,不过除此外,倒也不见其它异样。”
岑元柏:“大寒那日陛下赐婚,沈兰时当夜便染病不起,三公主殿下也在次日因落水身体抱恙,而后性情大变,王爷可深究其背后隐因?”
萧峥蹙额:“子虞身体一贯孱弱,那日宫宴办在月台,冷风飕飕,受寒起病不足为奇,至于乐昭落水......”他沉吟片刻,才继续说,“不管有何隐情,父皇都已下令宫内宫外不许再私议此事。”
“本王知道先生你与子虞有过嫌隙,但日后你二人同在我麾下办事,还是尽早放下前嫌,同心协力才是。”萧峥语重心长。
岑元柏颔首:“王爷说得是,元柏哪日定抽空拜访伯府,和少君消释前嫌,团结一致为王爷谋事。”
萧峥欣慰点头,转而看向萧乐菱说:“乐菱,皇兄知你不喜那蔺家二郎,但这也是皇兄能在父皇面前为你求得的最好的姻缘了。你也知道,父皇因着旧事,对你一直心存芥蒂,否则也不会迟迟不为你指配婚约。”
“再者,这蔺家虽官衔不高,但主天下商贸互市交易,和一干富商巨贾交往密切,财计为大业之基,大哥日后少不得他们助力。”萧峥许诺,“妹妹放心,妹妹的牺牲付出兄长铭记在心,日后大业若成,定会补偿嘉奖妹妹。”
萧乐菱微微垂首,轻声道:“儿女私情是小,大哥王业为重,乐菱自然知晓轻重。”
萧峥蔚然笑:“本王身边尽是竭诚忠贞之人,何愁大业不成。”豪爽的笑声传出楼阁,使得说书先生更加卖力讲绎。
这边萧乐昭已依着来路踏上了一条林间游廊,身侧是满目青绿,竹叶飘香,胸口滞气消散,渐感神清气爽。
前世她也到过这书坊深处的亭台别院,姜清珩介绍此地是她于渠京的一处商产。想到那人,萧乐昭便似又闻到了若有若无的幽兰清香。
鼻尖轻嗅,确认不是幻觉,脚下便不禁寻着香气往前去了。行至廊端,面前出现一方开阔的庭院,青石板蜿蜒曲绕,尽头是一间屋落,侧旁伫立着一颗幽兰树,枝头缀着朵朵白玉,那清新的香气便是自那发散而来。
她走到兰花树前伫步,身后忽地响起一道清润温和的嗓音,“殿下不在观澜楼听书,反倒信步至此,莫非是我家说书先生才疏学浅,入不得殿下的耳,还是说殿下又有交易同在下做?”
萧乐昭回身,见那一半汉人血统一半狄人血统的女子站在十步开外,正笑端端地望着她。
眼下近午间,日头很足,阳光大片映落在女子身上,显得那一身月白罗衫清微淡远,萧乐昭微怔,怔愣于姜清珩今日的打扮,前世她为便利行事惯常着束腕束腰的胡服。
今儿这身,实在稀罕,虽少了胡袍辫发的飒爽俐落,却多了几缕温润如玉的气质。
美人在骨不在皮,萧乐昭虽与姜清珩有恩怨,却又不得不承认对方实有一副好皮囊,既有胡人的挺鼻深目,晰明轮廓,又不乏汉人女子的精致秀逸。
下一瞬,萧乐昭为自己被姜清珩容貌惊艳感到暗恼,腹诽一句道貌岸然后回说:“说书讲义精彩绝伦,只是我趣不在此,也并无那么多的交易同阁尊做,此行只是散步抒心罢了。”
“小店贩书评话,这后院却是不对外待客的。”姜清珩语气似有为难。
萧乐昭掀起眼皮看她:“阁尊这是在撵我?”
姜清珩淡笑:“怎会,一川书坊后院不傧常客,但若是殿下,便是任君出入。”
若是前世的萧乐昭闻得此言,便要信了,并为此感动一二,如今的她自然知道这只是句客套话,客气示好的背后是因她的身份有利可图。
“早间我已差人去鸿元观探访,若无收获,此时也该回来了。如此看来,确是有所得,殿下当真未欺我。”姜清珩说着往前进了两步,两人保持在不即不离的交谈距离。
“我何须诓你,你以为我是......”那个你字还没来得及脱口,萧乐昭便止住了音。
姜清珩:“以为什么?”
“无事。”
“总之,此番能如此迅疾寻到颜将军,有赖殿下助力,清珩在此谢过三公主殿下。”姜清珩作揖行礼,是规范的南萧礼数。
萧乐昭默了片刻问:“此战若有颜宿相助也输了,你当如何?”
姜清珩半眯上眼:“此战若败,北姜要么远徙西北,龟缩弹丸之地以求苟活,要么举全国之力破釜沉舟,殿下此问,当真是叫人难以作答啊。”
“若胜了呢?”
姜清珩唇角上扬,声调懒散:“那自该设宴祝捷,额手相庆了。”
见萧乐昭无甚表情地盯着自己,姜清珩摇摇头再答:“好罢,若胜,自当养精蓄锐,富国强兵,以待来日。”
撒谎,萧乐昭心里冷冷道。
她知道此战北姜会胜,且是大胜。
前世姜清珩如愿请动先帝时期的南萧大将颜宿入北姜,使得国内主战呼声高涨,天颂帝不得不遵循民心,以颜宿为将,开拨大军与中周一战。
中周忌惮颜宿用兵如神的威名,将军队主力悉数投入瑶山关与之对垒,却不料颜宿仅统御五万兵士镇守关口,坚壁清野,避战不出,待中周主将察觉有异时,姜清珩已率领三千轻骑昼夜兼程迂绕攻至中周储粮重镇骅县。
骅县守备空虚,未做战备,被夜袭一举攻破,粮仓尽毁,中周前线闻骅县已失,只得鸣金收军,颜宿趁机出关,与姜清珩率领的骑兵形成夹击之势,将中周八万主力大军逼进险隘的脂阳道。
中周军队陷于死地,二十日后,粮草罄尽,饥毙兵士万数余,北姜军则于隘道两端日夜烹煮,粟香横溢,引数万中周兵士归降而出。
中周主将自知大势已去,集结余下兵卒,奋勇冲决,陷阵而死,八万主力,最后只得一万多残兵败逃回国。
自此,天下尽知北姜出了一位足智多谋智勇兼备的二公主,其谋略胆识不输儿郎。其后,姜清珩从破例参政的公主一路加封郡王再到亲王,藩地仍袭食邑之地衢清郡,成为了北姜乃至天下唯一一位女藩王,世称衢清王。
中周兵势大挫,短时内无力再出兵伐北,只得改变方略,遣使南萧议盟,试图以三面环攻之势包围北姜,削弱蚕食其国力。
姜清珩便是于此时再度南下,以胡商身份广结渠京勋贵,其中便有萧乐昭,目的一为阻挠中周和南萧结盟,二为进一步搅乱早已腐朽不堪的南萧朝堂,以为后图。
萧乐昭知道,姜清珩的野心可不仅仅是一亲王之位,更不是区区一国之君,她所图谋的。
是整个天下。
前世姜清珩一步一谋,所言所行皆为算计利用,在萧乐昭身陨之际,南萧内乱不止,战火不休,姜清珩兵不血刃进驻渠京,南萧就此灭亡,立国凡九十六年。
时光倒流,萧乐昭又岂会再给她覆灭家国之机,思及此,她弯眉莞尔道:“那便祝阁尊,心想所成。”
“承殿下吉言。”
萧乐昭转身离去,遗留在半空的香泽也渐渐消散。
一片兰瓣从枝头坠落,旋至半空,被莹白的手掌接住,姜清珩抬手置于鼻尖,轻嗅了嗅,这缕冷香与萧乐昭身上的凉寒之意似有相同。
翻掌垂下,兰瓣坠地,萧乐昭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一片青绿色中。
公主盯着姜清珩,内心OS:一个长得好看的坏女人
*:出自洪应明《菜根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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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兰树下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