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沈鹤从睡梦中苏醒过来。
确切地说,他也是被硌醒的。
沈鹤这一觉睡得极其不安稳——他怎么不记得,北镇抚司的床有这么硬?虽然他历来一切从简,但床上该有的褥子还是着人置办了的,何至于如此硌人?
昨日,他忙于秦氏谋逆一案,忘了用晚膳,不曾想在人犯面前晕了过去。
愈想愈心烦,他索性睁开眼,喊道:“瞿青!”
无人应答,他的声线也变得怪异起来。
沈鹤一惊,翻身坐起,掌下传来一阵刺挠感。低头望去,竟是一大捧麦秆。
牢门外,一个刚下夜的锦衣卫道:“小娘子,我劝你省点力气。昨夜你运气不错,那铁铸一般的镇抚使大人居然倒下了,今天就不一定喽。”
牢房内没有镜子,沈鹤抄起水碗,朝水中望去。
片刻后,那路过的锦衣卫听见瓷片迸裂声。折回去看时,只见柔柔弱弱的小娘子手中攥着一手碎瓷,冷冷地瞪着他,道:“我要见镇抚使大人。”
***
秦凌羽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瞿青唯唯诺诺地跟在她身后。锦衣卫们见头儿今天脾气格外差,心说那秦家小姐要倒大霉了,纷纷避让。
【宿主,您消消气。要为秦将军平反,并不是件难事。如今您身居北镇抚司镇抚使,很容易便能调阅案件卷宗,开展调查。只不过事发地在南方,您可能得去那边一趟。】
【你说得轻巧。沈狗每天日理万机,饭都来不及吃,有数不清的人要霍霍,圣人怎么可能放他走?】
秦凌羽痛苦地揉了揉干瘪的胃袋——沈狗昨夜怕是没用晚膳,低血糖晕过去的。这人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怎么还没得肠胃炎?
【这不有我平反系统帮您出谋划策嘛!这个时候,南方应该在闹水患。朝廷近日刚拨了一笔银子下去赈灾,正需要人手前去督查。且秦澈谋逆一案还未成定局,圣人也需要一个人去暗中调查。您想,沈鹤心思缜密,手腕凌厉,武功了得,再合适不过了。】
【我走了,“秦凌羽”和秦府众人怎么办?而且,我怎么感觉你在夸他呢?】
【宿主如果担心您原来的身体,不妨将其带上。沈鹤出身寒门,能爬到这个位置全凭个人本事。您带上他,不愁没有智囊;且您占着他的身体,他定当尽心尽力为您效劳。至于秦府众人,想要在这牢中过得好,还不是您点个头的事。】
【就算如此,还有一事:我原是罪身,如何将人提出去替我办事?】
【您就和圣人说,秦小姐愿将功折罪,替母平反。这正好也遂了上面的愿:圣人与将军情同姊妹,若真认定了将军是反贼,干嘛不斩立决,还要等到秋后?】
【那便这么办!我是一天都不想顶着这张脸了!】
秦凌羽理清了思路,神清气爽——现在她有了系统,未来沈狗还得替她办事,咸鱼未必不能翻身啊!
瞿青在她身后道:“大人,您大半日没有用膳了,需不需要去膳堂?”
秦凌羽刚想应下,前面就走过来两个锦衣卫。二人架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囚犯,途经之地拖曳着一道长长的血痕,浓重的腥气直冲她天灵盖。
“呕。”秦凌羽没忍住,扶着墙干呕起来。
瞿青跟个老妈子一样,冲那两人吼道:“没看见大人难受着吗?赶紧把人拖走!”接着无比关怀道:“大人,我们去膳堂吧?”
太恶心了。
她没想到沈狗在这人间地狱中浸淫多年,嗅觉竟然还未退化,不愧是狗。
北镇抚司这帮人,平时都怎么吃得下饭的?
空荡荡的胃里又是一阵翻涌。
感觉来了挡都挡不住,秦凌羽给瞿青递了个眼色,对方立刻会意,提起廊下两桶水去冲地,边冲边犯嘀咕:大人今天是怎么了?原来都是边审犯人边吃饭的,如今转性了?
这时,那下夜的锦衣卫也寻了过来,见上司苍白着一张俊颜扶墙作呕,有些尴尬道:“大人,秦家那小娘子说要见您。”
秦凌羽本来还难受着,闻言来了兴致,强压下酸水,道:“那便去见见。”
她倒要看看,沈狗会怎么求自己!
***
按照圣人口谕,秦家小姐是与众人分开关押的。
待秦凌羽来到本该关押她的牢房前时,沈鹤正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她屏退了旁人,搬了一张杌凳坐下,清了清嗓子,道:“有人说,你要见我?是想清楚要招供了吗?”
少女缓缓睁开眼:“秦大小姐,你的演技太拙劣了。本官的身体,你用得还习惯吗?”
“怎么会不习惯?沈大人在这北镇抚司可谓一呼百应,我一介阶下囚,也享受下您的威风。”
“是啊,北镇抚司镇抚使,说出去何等威风。”少女勾起唇角,“入我北镇抚司者,不是穷凶,便是极恶。刑房血腥,没吓着你吧?”
秦凌羽想起来时看见的那团不成人形的血肉,不禁打了个寒噤,逞强道:“比这更血腥的我都见过,这算什么?”
“连只鸡都不敢杀的人,见到杀人却不害怕,秦大小姐自欺欺人的本领倒是高明。”
“大人谬赞。总之,大人就不好奇,您为何会与我交换灵魂吗?”秦凌羽抚上沈鹤的皮囊,笑意吟吟道,“挺好看的一张脸,可惜是个面瘫。”
“不好奇。”少女干脆利落地答道。
“欸,大人这样就把话题给聊死了。您应该问:为什么呀?若我说这是一种东瀛秘术,置换灵魂的两人永远都变不回去,您该当如何呢?”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是你的身体,若自己不爱惜,谁会替你爱惜?你既与我换了灵魂,自然有破解之法。”
秦凌羽被他噎了一下,抱臂道:“是这么个道理。出此下策,本非我愿。我呢,并不想顶着大人这张脸,在北镇抚司过一辈子,想来大人也不愿意顶着我的脸。因此,我们打个商量。”
沈鹤扬眉:“什么商量?”
“我听闻南方在闹水患,朝廷拨了上万银两赈灾。圣人需要一个人,借督查赈灾之名,顺路南下清查我娘谋逆一事,而这件差事多半会落到大人头上。”
“我久居京城,并不熟悉地方运作体系,因此需要大人鼎力相助。事成之后,我自然会解除这秘术。我替我娘平反,大人替自己搏一个好名声,岂不是两全其美?”
沈鹤起身道:“看来你还不算无可救药,竟算计到我头上来了。可你如今是戴罪之身,想要让圣人准你出京,并非易事。”
秦凌羽按照系统教她的话,回道:“大人说过,东南海防图外泄,我娘难辞其咎,对吗?”
“自然。”
“若我说,我能画出更精准的图呢?”
沈鹤来到牢门前,在与她相隔不足两寸的地方站定:“掌天下之图,便掌天下之地。你若是一时脑热,想要借此机会出逃,我绝不姑息。一旦踏出这一步,你必须办到,否则欺君罔上,不用我提醒,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后果!”
秦凌羽拍掌道:“说得好!”
昨日她看见那张地图,心下了然:大梁的测绘水平,和现代相差十万八千里。江河湖海,山川平原,若能精准呈现,不仅有利于军事布防,也有利于屯田垦殖,兴修水利,规划城池。
她虽然是老师眼中的咸鱼,但她学的内容,是集前人之所长、万家之精华。纵使她学得不出挑,但她已然强于大梁任何一个测绘师。拿了祖师爷的笔记本,照抄还是会的。
于是,她伸出左手小指,朝沈鹤勾了勾。沈鹤皱眉道:“你在做什么?如此轻浮,成何体统!”
“一个用于打赌的手势而已,大人不必紧张。”秦凌羽笑眯眯地将手伸了过去,“三月之内,我向圣人双手奉上新的海防图,大人为我娘平反。赌注嘛,就是我与大人的命咯。”
沈鹤从未见过如此大言不惭、自不量力的女子,踌躇片刻,还是僵硬地伸出手指:“好,我与你赌。”
他堂堂镇抚使,竟然着了人犯的道。那东瀛秘术,实在可恶!
刚发过誓,瞿青就跑了进来,道:“大人,圣人宣您入宫,车马已经备下了!”
他惊讶地扫了眼牢中一脸平静甚至面带不屑的女子,斗胆附耳道:“大人,您没对她怎样啊?”
秦凌羽莫名其妙:“你觉得我会对他怎样?”
牢中女子一个眼风过来,惊得瞿青浑身一颤,打哈哈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担心大人您的身体,别动气。”
“我没事,走吧。”
瞿青拥着他家大人向外走,一步三回头。
他怎么觉得,今天大人和秦家小姐都怪怪的?
***
秦凌羽万万没想到,她学得昏天黑地的专业知识,有朝一日能成为和一国之君谈判的筹码。她半跪在地下,说了半天,膝盖骨都要磨平了,忐忑不安地等待结果。
【系统,我可按着你教我的全说了啊。如果她不信,我该怎么办?】
【宿主放心,我可是平反系统!不会让您走弯路的!您再等会儿,这事肯定能成!】
秦凌羽低着头,不敢向上看,也不敢挪动一二。
她觉得沈鹤虽然狗,过得也挺不容易的。古代动不动跪这跪那,还男儿膝下有黄金,全都被他跪完了!
女帝喜怒不形于色,听了她的说辞后,并没有立刻答复,仍提着衣袖批阅奏折。等案上博山炉内的一线清香快要燃尽时,方才缓缓道:“秦澈的女儿,竟还会测绘之术?不过,于此道,凌雁倒是颇有钻研。秦澈将女儿丢在京城,一丢就是十多年,鲜少回家,怕也不清楚她脾性如何。”
“想当年,秦澈是朕身边的得力大将。若无秦家襄助,这皇位上坐着的,怕是淮南王。朕这位幼弟,偏安南方一隅,看似软弱无能,与世无争,实则城府颇深。他虽上奏秦澈谋逆,朕却不全然信他。”
“朝中某些迂腐之徒,总觉得朕一介女子,德不配位。他们说秦澈谋反,便是要断朕的手,逼朕给他们置喙的机会。沈鹤,朕要你去一趟南方,一为督赈,二为清查真相。”
女帝挥就诏书,搁下毛笔,着身侧侍奉女官双手捧了,递予她:“朕本就无意惩治秦澈的女儿,让她入北镇抚司,就是做做样子。既然她主动请缨,要为母平反,就带上她吧。如三月内她绘不成图,便是欺君之罪,按律论处。”
秦凌羽长舒了一口气,叩谢道:“臣定不负圣人期许!”
女官扶她起身时,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没站稳。对方轻声道:“沈大人,您还好吧?”
秦凌羽摇摇头,踉跄着出了殿门。
女官目送男子离去背影,道:“圣人就如此信任沈鹤和那位秦氏小姐?若三月内沈鹤查不清淮南王的底细,您真的要处斩秦将军吗?”
“一个,是想拉朕下水的王爷;一个,是自朕还是公主时就伴随左右的良将。凝华,朕分得很清楚。至于沈鹤,他是朕一手提携上来的,爱憎分明,不会生有二心。”
“臣不该多嘴,请圣人恕罪。”
“无妨。牢内那么多罪大恶极的死囚可用,朕定不会遂了他们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