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下,火把映照出僧众的身影,也照亮了地下躺着的东西。有人找来一卷不用的凉席,草草地将人盖了起来,但仍遮掩不住地下蜿蜒流淌的和草叶上飞溅的暗红。
僧众们簇拥着一个身披袈裟的中年僧人,犹疑地看了眼已逝之人,不知该如何开口。奈何若再不尽快处理,可能会有香客闻讯而来,引发恐慌。只是恐慌倒还好,若因此折损了香火,又该如何向佛祖交代?
于是,有一武僧站了出来,对尸首念了句“阿弥陀佛”,接着恭恭敬敬地对年迈僧人道:“请住持节哀。空悟师弟福缘淡薄,失足从栈道跌落。人已然前往极乐世界,您看该如何处置?”
此人正是宝华寺住持,唤作明净是也。他捻着腕间一串楠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超度亡魂。终于指尖动作一顿,走上前去,掀开草席一角,看了尸首一眼。
从十余丈高的地方掉下来,手脚俱断,关节淤青肿胀,皮肤泛紫处之下,尽是瘀血。提前赶到的武僧费了一番功夫,才将错位的手脚摆了回去。此刻,整个人正以一种奇诡的姿势躺卧着,十分的不协调。
最触目惊心的,当是男子的一双眼,眼白上血丝密布,目眦欲裂,不知生前最后一刻看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
僧众们见了,双掌合十,又念了数声佛。
“善慧,你空悟师弟五年前皈依佛门,摩顶受戒。他自言无父无母,没有去处,愿以余生侍奉佛祖。既是我宝华寺中人,便在林中寻一块地方,好生安葬了罢。”
善慧道了句“是”,再从僧众中点了两个胆大能办事的人,遣他们抬了一副担架来,将尸首搁在上面,趁着夜色抬走。
这一幕,全被躲在一旁假山中的秦凌羽瞧了去。
她已翻出杜若兰赠予的风寒药,吃了一剂。因高热畏寒,眼下牙关还在咯咯作响,抖个不停。要命的是,她在这里听墙角,身边还跟着那个书生。
书生扒着假山石,眯起眼睛望向案发地,时不时感叹一句:“真是作孽。山崖虽高,可栈道修得还算稳妥,怎会失足跌落呢?”
前方崖壁上,栈道依附嶙峋山石而上,粗看像是一尾体型硕大的蛇,死死地缠着山体不放。
书生如和尚念经一般,其声不绝于耳,她裹紧外衣,捂着嘴咳了几声,无奈道:“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书生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块干硬的饼子,沿着中间掰成两半,作势要递给她一块,被她拒绝了。
山风一吹,空气中还有淡淡的血腥味,叫人怎么吃得下?这人也忒不会察言观色些,胃口也是出奇地好,见她不要,就将另外半块饼收好放了回去,开始大嚼手上这块,这才被面堵住了嘴。
尸首被挪去了香客们看不见的地方,余下的僧人纷纷去照影泉边和井水边打水,好冲淡地上的血腥。虽然宝华寺这边鲜有猛兽虫蛇出没,但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善慧安排好两个僧人,自己先行回来了,对明净道:“住持,弟子觉得明日还是将栈道封存起来,排查完隐患后,再迎香客不迟。空悟师弟已是佛门众人,受清规戒律,断不会在当值时饮酒,失足便是栈道的问题啊!”
恰有一与空悟相熟的僧人挑水前来,闻言对明净道:“住持,弟子分明记得,今夜在山上当值者有两人。空悟师弟本就在名册上,但与他同夜值守佛窟的还有一位善源师弟……”
与善源同住的僧人打断了他,道:“善源不知吃了什么,从昨日起就腹泻不止,晚上才喝过药和米粥躺下了,一直歇在房间里,怎会去上面当值?”
善慧与明净相视一眼,皱眉道:“善源师弟病了,那今夜还有谁在佛窟?空悟师弟出了这样大的事,久久不归,他应当发觉不对才是,为何还不下山?”
僧人答道:“名册是监正师兄写的,至于是谁,我也不甚清楚。不过现在已经派人上去喊了,许是怠惰了看守,自己睡过去了呢!”
他身边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附和道:“是啊善慧师兄,人是在栈道中段失足的,如果另一人已睡了,就算空悟呼救了也听不见。何况我们当时在寺中巡查,都未听见什么异动。”
书生吃完了饼,将衣襟上粘着的饼屑一一摘下,拢在掌心中,一仰头,将其吞了下去。他吃得心满意足,方才注意到身边人脸红得有不正常,道:“这位兄弟,你还好吧?”
见秦凌羽紧盯着僧人们不放,完全没有将心思匀给他的样子,便道:“这就是命。要怪,只能怪那人运气不好。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了,我要回去了。”
她没有理会书生,心里还想着白天登悬空寺时的栈道。
她这具身体的身量,与失足的空悟差不多。走在栈道上时,仅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但不至于从其上翻下来。
其他僧人说得不错:空悟没有饮酒,意识当是清醒的。唯有“失足”一说她不赞同——既然五年前就入了这宝华寺为僧,又是轮流值守,怎会不熟悉上下山的路?
系统叫了她几遍,她都没听见,直到一只手搭上她的肩,不耐烦道:“又要干什么?你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回去休息便是,我再待一会儿。”
然而,书生颇为无辜道:“你瞧仔细了,你身上的可不是我的手。”
言毕,他特地举起双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以证清白。
系统:【宿主,求您别看了,沈鹤找来了!】
还未来得及回头,就听一少女道:“你不在房中,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大半夜不睡觉,你是要学那些北狄人熬鹰吗?”
书生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架势,道:“姑娘,我们这不叫鬼鬼祟祟,就是路过、路过。当然也不存在什么熬鹰,都是被吵醒的,起来溜达来了。”
不管怎么看,这姑娘打量他的眼神绝对不善。明明不过二八年华,气势却不止这么多,隐约透着威压。好看的花大都带刺,他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书生识趣地往后退了几步,作揖道:“今夜与兄弟相逢,缘分一场。我先回去了,改日有缘再会!”
随着书生离去,假山中只剩下两人。
秦凌羽做好准备,回过身去,背靠假山道:“这么巧,大人也睡不着了?我就是嫌房间太热,出来走走……”
“是房间太热,还是热闹太好看?”少女见她眼神闪躲,不必问就猜出了背后缘由。
她喉头一痒,忍不住压着声音咳嗽起来。这下还来不及躲,就被人捉住了手腕。一只温凉的手覆上她的额头,和她现在的体温格格不入。
“我可不想被你的任性妄为烧坏脑子。病了就回去躺着休息,别站在风口上折腾。”
沈鹤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要走。但以他今时的力气,是完全拉不过一个训练有素的锦衣卫的。拽了几下,两人都还在原地徘徊不前,渐渐地黑了脸,抿起了唇。
秦凌羽又想笑,又想咳嗽,两头为难,生怕笑了咳嗽、咳嗽了笑,忍得好生辛苦,腹诽道这人也有今日。
“大人别拉了,我还没病到走不动……”
这时,上山查看状况的僧人急匆匆地举着火把过来,神色慌张地看了眼身后,见没有人跟上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对善慧、明净道:“师兄、住持,大事不好了!我们一路找上去,发现今夜和空悟一起守佛窟的是空闻师弟。他就坐在佛窟地下,对着菩萨不停地磕头,磕得额上全是血,说有人要害他!”
善慧大惊,道:“此话当真?”
僧人急道:“师兄,这都什么时候了!就算你不信,空闻师弟确实是疯了啊!”
僧众对这等邪异之事闻所未闻,面面相觑。
若说宝华寺是洞天福地,那千佛窟则是福地中的福地。百年来香火不断,供奉得那些石塑木胎显启了灵智,才有几位僧人看见“显灵”。
明净沉吟片刻,吩咐善慧道:“你未亲眼见过空闻的样子,真真假假,一时说不清楚。先去请医师来!”
他又问僧人道:“和你一起去的人,还在上面吗?”
僧人回道:“空闻疯得厉害,师兄弟们恐在菩萨前见血不吉利,便去拖他。可他竟咬了我一口!力气大到三人都奈何不了他,挣脱了捆缚,不知跑到哪间大殿藏起来了。”
明净捋起僧人衣袖一看,虽是隔着一层衣物咬的,仍留下了两排牙印,有些地方甚至破了小口。
明净道:“你就在此处待着,等监正和医师来。”他环顾一周,点了另一年轻僧人的名,“静如,去开药师殿的门。切记!不要让灯火灭了,香一断就续上。”
静如慌忙领命而去。
今夜一死一疯,依然不是什么太平之夜。
秦凌羽想起自己的那个梦。
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总不能是突然得了所谓“慧根”,受千佛瞩目。佛祖显灵之事传得神乎其神,人人恨不得自己得上天眷顾,亲口向其诉说夙愿。如果他们见了这般光景,该怎样想?
迄今为止,所有细节使得此案疑点重重。
第一,空悟为何会从半人多高的栈道上跌落而死?他死前看见了什么,才会那样奔逃?
第二,空闻为何会疯?疯了后为何要向菩萨磕头寻求庇佑?
第三,也是她觉得最蹊跷的地方,即名册由监正所书,值守的人员系临时调换,为何前面值守的僧人都相安无事,只有这两人出了问题?
“大人说得对,病了就要休息。在病养好之前,我们在宝华寺再待几日。”
修文 1
新案件开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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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死一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