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九年,秦府
“哎呀!我说府医,您老刚才动作就不能轻一点?小姐身娇肉贵的,又怕疼,若是吃了苦头还留了疤,将军回来瞧见了,还不得心疼死!”
秦凌羽悠悠转醒,就听见一老一少在自己身旁争执。年纪小的,声音清脆,听着像个小丫鬟;年纪大的,应当就是她口中的府医了。
秦凌羽有些发懵。
她不是跟着老师和师兄师姐们在山上测绘吗?怎么睡了一觉就到这里了?
她盯着装帧华美的天花板,眨巴了两下眼睛,接着下意识探出手,朝自己大腿上狠掐了一把。
“嘶。”
这么痛也没事,看来不是梦。
所以,她穿越了?她爹还是个将军?
嚯,大户人家!
那头,府医还在据理力争:“采薇,说话要讲良心吧?将军也是女子,行军打仗那么危险,从来不叫苦!你还记得吧?那口子足足有四寸长啊!军医都数不清自己缝了多少针!大小姐贪玩,从秋千上摔下来,破了层油皮,就晕过去了?!”
“将军是将军,小姐是小姐。将军自幼在军营中长大,牙还没换完就会骑马了;小姐长在京中,连马背都没摸过,弓也不曾拉过,脾性随了老爷,就好看书。人各有志,您说说,能这么比吗?”
秦凌羽满面红光,越想越兴奋,再也躺不住了,“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谁说女子不如男?她娘巾帼不让须眉,女中豪杰,当代花木兰!这穿越体系还挺够意思!
采薇和老府医听见床上异动,俱是吓了一跳。
老府医方才说过她坏话,问了句安,便寻了个由头,抱着医箱匆匆跑了。采薇瞪了他一眼,后急步上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忧心忡忡道:“我的大小姐,您的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发热了?府医——”
秦凌羽摆了摆手,道:“不妨事,不用喊他。我摔了一跤,头还有些发晕,有些事情记不大清楚了,能不能烦请你再说一遍?”
***
从采薇口中,秦凌羽得知,她所处的朝代叫大梁,目前是贞宁九年,女帝在位。而她是辅国大将军秦澈和先翰林院侍读凌雁唯一的女儿,自幼被视为掌上明珠,如今十六岁。
大梁海岸线漫长,海防尤为重要。秦澈出身海将家族,常年驻守东南沿海一带,率军抵御倭寇,不常回这京中宅邸;凌雁寒门入第,作得一手好文章,奈何先天有气喘病,在她八岁时就病故了。
自凌雁走后,秦澈愈发宠爱她这个女儿。比方说,秦凌羽小时候,闹着要天上的星星。秦澈摘不了天上的星星,又不舍得女儿失望,便着人从东南捎了只活海星回来,附家书一封,大意为:星星落到海里,就变成了海星。
从沿海至内陆,路途遥远。水路虽快捷,仍耗费了一周左右。等那个装着海星的木匣运抵秦府,早臭了。
采薇又道:“前几日,圣人下旨让将军回京一趟。奴婢们猜测,是将军打了胜仗,圣人要赏赐将军呢!将军离京多时,肯定特别想念小姐!小姐可以期待一下,将军会给您带什么礼物回来。”
秦凌羽乐得有些飘飘然起来——
这个世界没有爬不完的山路,也没有令人头大的测绘作业。她有个美人娘亲,娘亲不光有颜,还会武,最重要的是,她很爱她。
她此生,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做一只咸鱼了!
采薇瞧着自家小姐,总觉得对方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最后安慰自己:小姐一向如此,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
秦凌羽将锦被一掀,就要下床。采薇忙拦住她,问道:“小姐,您刚受了伤,下午便在房内歇着吧。将军回来前,您可别再闯祸了。”
言毕,拍了三下掌。屋外,一列身着粉衫蓝裙的侍女捧着各色梳洗物件,鱼贯而入。
“给小姐梳妆。记住,一定要把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待晚上将军回来,见了小姐必定欢喜。”
“采薇姐这是哪里话,”为首侍女抿着嘴儿笑,“小姐底子好,不用怎么打扮,也是倾国倾城貌。”
“白芷,你倒嘴乖。行了,我先去吩咐厨房预备晚筵。小姐可有什么想吃的?奴婢去传膳。”
秦凌羽咽了口口水,故作矜持道:“我原来喜欢吃什么,就传什么吧。最重要的是,布些娘爱吃的菜。”
采薇大为感动,应了句“是”,便出去了。
侍女们开始替她梳妆。待她朝银唾壶内吐了漱口水,白芷接过一只木匣,拿出一支流光溢彩的八宝攒珠金镶玉步摇来,在她缎子般的乌发上比了比,道:“奴婢拿面镜子来,小姐看看喜不喜欢。”
秦凌羽就着一面侍女递来的铜镜,找了好半天,都没寻见那处恐怕已经愈合的油皮。她一动唇角,镜中人也跟着她笑。
不知是随了早逝文弱的爹,还是英武的娘,少女唇角边有两个圆圆的小梨涡,一看便是有福之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1】,令人为之倾倒。
她就保持着这抹明媚笑意,冲侍女扬起俏脸,道:“就戴这一支罢。白芷,这府里,还有什么好玩的?”
白芷手巧,三两下就替她绾好了单螺髻,正要将步摇簪上,闻言面露难色道:“采薇姐姐说,您下午刚受了惊吓,不宜走动。这会子外头太阳又毒……”
“就是蹭破了点油皮,不打紧的。”秦凌羽回过头,一双杏眼可怜巴巴地看着白芷,蹙着两弯远山眉。
白芷见她如此,不由得愣了一瞬——大小姐出落得愈发标致了,像极了已故的老爷,任谁见了,都会心生爱怜之意。
“那……那好吧。但小姐千万别再去荡秋千了。若再摔了,将军怕是要把它劈了当柴烧。”
***
秦凌羽一个现代人,从未沉浸式探索过古代官员家的后宅,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她在园中逛了一圈,既有小桥流水的秀美园林景观,也有刀枪剑戟一应俱全的练武场。渴了累了,还有人及时送上在井里镇过的西瓜,剖开了放在小亭石桌上,红艳艳的瓜瓤煞是诱人。
吃过了瓜,已是夕阳西下。秦凌羽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两条腿也折腾不动了。
秦府,实在是太大了,她想要一天逛完的宏愿,最终败给了口腹之欲和体力。但也不急,她是这家的大小姐,往后日子还长呢,徐徐图之。
“白芷,我有些饿了,不知娘什么时候能回来?”她揉了揉干瘪的胃袋。
白芷正给她打着扇子驱赶蚊虫,望了眼日头,道:“将军回来后,按规矩应先入宫拜见圣人。不知怎的,现在也没回来,许是圣人有什么体己话要和姐妹说。小姐,奴婢先领您去堂上吧。”
秦凌羽随白芷去了膳堂。采薇已经命人布好了菜,碗筷勺子一应俱全,主位上还摆着一个青瓷弯颈酒壶。
秦府的厨子王伯是从南边请过来的,原在军中掌勺。某年倭乱时,抄着铁锅菜刀就上了阵,不幸身负重伤。秦澈悯下,叫人把他好生送回后方医治,如今在府中做大师傅。
秦府果真卧虎藏龙。
王伯见她来,擦了擦手上的水,慈爱道:“小姐,今天做了您最爱吃的糖醋小排,多吃点。”
秦凌羽盯着一桌子好菜——桂花糖藕,银鱼蒸蛋,红烧蹄膀,糖醋小排……
“可是,娘还没回来,我先用饭,不合规矩。”
王伯诧异道:“小姐这是哪里话!人饿了,就应当大口吃饭。将军说了,咱们秦府不像那些个虚头巴脑的公卿世家,不拘这些小节。若她回来得迟,将这些饭菜热一遍就成。”
秦凌羽心说她娘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抄起一双竹筷,磨刀霍霍向小排。
排骨上挂着浓稠发亮的酱汁,糖醋口分外开胃。她早就吃烦了学校食堂,就着排骨连下一碗蒸得油汪汪的香梗米。
待她啃出第八块不带一星肉丝的骨头时,堂下一侍女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险些被门槛绊倒。采薇等人亦在用饭,见状皱眉道:“洛枳,怎么了,跑这样急?”
洛枳扶着门框,指着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北……北……北镇抚司带人打上门来了!”
“荒唐!”采薇撂下碗筷,起身道,“秦府是什么地方,容他们放肆?圣人和将军呢,难道就这么放他们进来?!”
洛枳大吸了一口气,“采薇姐姐,你快带着小姐跑吧,跑得越远越好!圣人要治将军谋逆之罪,派沈鹤那个阎罗抓小姐来了!”
“啪嗒”一声,第八块骨头掉落在桌面。秦凌羽惊愕道:“什么?谋逆?”
王伯到底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拍案而起,对采薇吼道:“听洛丫头的!采薇,你快带小姐从后门出去,这里有我们顶着!”
***
从前,秦凌羽只当“人生如戏”是一句感慨。可眼下从天而降一口大锅,正好扣在秦家头上,赫然写着“谋逆”二字。
谋逆,可是要诛九族的!
她被采薇拉着手,向秦府后院狂奔,一路数着秦家满门忠烈还有没有九族可诛;但一想到秦澈只有她一个女儿,顿时心死如灰。
采薇看着柔柔弱弱一小姑娘,跑起来却极快,手劲儿也出奇地大。
秦凌羽在校时读的是测绘专业,经常要跟随师兄师姐上山下海,练就了一腿腱子肉。此番再次尝到了肾上腺素狂飙的滋味,即便穿着罗裙依然跑得虎虎生风。
长长回廊上,两道身影掠过宫灯穗子,灯火明灭。
一直跑到后院墙根下,采薇一个急刹,稳稳地钳住因惯性向前倒的秦凌羽,拨开一丛修竹,露出一个可供一人钻过的狗洞。
“小姐,您仔细听我说,”身后传来吵嚷声,采薇挡在她面前,一改白日时的温和,换上一副严厉面孔,“穿过这个洞,便是一条临河小路,河边拴着艘小船。您只管向前拼命地划,千万别回头!这水道连通运河,只要出了京,就有生还的希望!”
秦凌羽嗓子眼一紧,道:“那你怎么办?”
采薇浅浅一笑:“我是将军从倭寇手中救下的孤儿,早就没了爹娘。我不信将军会谋逆,侍奉小姐一场,死而无憾了。沈鹤心狠手辣,听凭圣人调遣,您就算一死,也不可落入他手中,被折磨致死!”
侍女剥下她的华裳,披在自己身上,朝前院去了。
秦凌羽眼含热泪,最后看了秦府一眼。
她在府中仅做了半日咸鱼,就能感觉到大家对她的关爱。如今秦澈被控谋逆,众人仍以命相护,可见一斑。
原主是个泪失禁体质,心里一有事,金豆子就忍不住向下落。
秦凌羽一边钻,一边哭。
不是说穿越者自带光环吗?为什么她还没有好好享受咸鱼生活,甚至连娘都没见过,就要踏上逃亡之路?
还未等她埋怨完老天不公,头顶上就传来一道冷冷男声:“秦大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她半个身子还在狗洞内,闻言一怔,抬眼向前看去。
朱红衣摆,上绣四爪飞鱼纹,随风飘动着。说话人腰间配一把绣春刀,面如冠玉,凤眼若点漆,眉心一点红痣,恍若神仙下凡。
“北镇抚司有请。”
【1】“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出自《诗经·卫风·硕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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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咸鱼梦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