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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皆作锦书 第55章 第五十五话

作者:多多趣多多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12-30 03:37:01 来源:文学城

儒雅端方的男人,眉头蓄满哀愁。

他为她难过,也替她哭泣。

两人就这样沉默在漫长的寂静中,任由呼吸声交织,也在心脏跳动间,任由一向端庄自持的臣子在独坐高台上的公主面前,丢尽颜面,落下痛苦不能自拔的泪。

良久,顾霜昶忽然俯身握住她的手,情意好似再也遮掩不住,自言语与眉眼间,露出端倪,“殿下……”

“顾大人!”朱辞秋猛然抽手,出声打断他,又别开脸不愿看他,只道,“我不需要别人替我死。”

不等顾霜昶言,她便又开口:“南夏王城是乌图勒亲手打造的国都,他大半辈子都搭在此处了,恐怕连此地地上有几块砖都一清二楚,遑论各宫密道?乌图勒既将你安排在此处,难道不清楚一旦密道被你发现的后果吗?”

顾霜昶抬眼望着她,眸中眼波流转几瞬,纠结与犹豫后,最终化为对她所说之言早已了然于心的坦荡。

他早知道这些,自然也能猜到乌图勒会故意将她带到此处与他一见,也许是盼望着他见到她后,能利用密道之便,做出一些故意为之的意外来,好叫如今大雍使团的众人背上罪名,再也回不去大雍。又许是,乌图勒想要借着他们的手,将她送回大雍,与朱煊贺斗法。

不论乌图勒是怎样的打算,顾霜昶都甘愿跳入陷阱,全然不顾全使团的命,即便是火烧王宫这样的冒险之法,也要执意救她出去。

“四年前,临州知府贪污霸权,临州防洪堤坝粗制滥造,致洪水泛滥成灾,顷刻间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是顾大人亲下临州查明真相,怒斥知府不配为官,食民之禄却断民之路,又亲手将他送上断头台,好叫他为所做一切不可挽回之事付出代价。最后用家私补亏空,为临州请命,耗费大半年之心力替他们重建家园,方才有如今临州重现衣食富足之相。”

顾霜昶忽闻她说起往事,猝然抬首,眼神聚焦在她身上,薄唇紧绷着,说不出一句话。

屋内的人看不见,窗外的风将树吹的沙沙作响,树叶被风吹散,轻柔地打在窗棂上,又缓缓飘落在满是落叶的地上。

他们只能听见外头的风声愈发大了起来,一阵闷雷忽而惊醒坐在床边发愣的顾霜昶,狭长的睫毛垂下,口中苦涩难掩,“臣当年深知万民之苦,誓为苍生奋斗终生。如今亦是如此,从未改变过。”

“可殿下入南夏和亲时,臣就未曾劝动太子与众同僚,未曾阻拦成功。如今既有一线生机,不论前方何等凶险,即便是搭上臣的命,只要能让殿下重归故土,臣也在所不辞!”

说着说着,他忽然又抬起眼来,眼中之意与口中之言愈发坚定,仿佛视死如归的勇士。

他说:“只有殿下归京,才能救万民。”

“大雍皇贵之族,也只有殿下,与臣同路。”

窗外几声闷雷轰然响起,昏暗天气下忽而闪了几道闪电。霎时,大雨倾盆而下,雨滴打在窗棂上,霹雳哗啦的声音不断涌入她耳中。

是暴雨,也是初夏的第一场大雨。

顾霜昶的话淹没在雨声中,也如惊雷贯耳般落进她心底。

殿内烛火扑闪,朱辞秋眼睫颤动,忽然笑了。

“顾大人说笑了,我一介女子,能救什么万民?”她与他对视,神情愈发严肃,“万民实在太重了,我薄躯一具,担不起。”

她是想归京,找出暗中作梗欲使大雍混乱的朱煊贺,也想逼下是非不分好坏不明的太子朱承誉,替他把持朝政,肃清朝中歪风邪气。

即便有这样的想法,也只是因为见过百姓之难,得知战乱真相皆有朱氏而起,百姓苦难皆由权而起,她想改变,只能以已之手釜底抽薪。

也因为,大雍是她的家,她容不得蛀虫侮辱侵蚀。

顾霜昶此言,是将大雍万万人性命都压在她身上,交到她手中。

可她,在山门关的三年,参不透真相,悟不出破局之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们去送死,看着十三州沦陷。

在南夏,她被乌图勒牵着鼻子走,诱使她得知一切。她好像逃不出他的视线,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些日子,她面上从来不显胆怯与担忧,也从不与人言说,即便是乌玉胜,她都未曾诉说过一二。那些害怕回不去大雍的心情与想了无数次的计策与想法,都被她在心中抹除又被反复想起。

这段日子,睁眼闭眼都是万千思绪,从未睡过一个好觉。以至于乌玉胜好几次都喜欢搂着她睡觉,只为叫她睡得更安稳。

她渴望要一个万全之法,既能在南夏除掉乌图勒,断开他与大雍之联系,又能让她在两国瞩目下,携大雍无法奈何她之物归京,好叫她有底气也有能力去夺权。

她曾对乌玉胜豪言壮志,也深信自己会以己之力归京。即便是现在,她也这样想。可她仍会害怕,怕一切皆落空,怕骨枯黄土,再也醒不来。

毕竟,她没几年好活了。

朱辞秋一直垂着眼眸,眼中交织的各样情绪被掩盖在睫毛下,唯有声音透出些许沉闷,“顾大人,我从没有大志向,也不喜欢揽人之生死于自身。一直以来,我都是冷血无情之人,旁人生死于我而言,并无干系。”

“不是的,殿下。”顾霜昶猛然摇头,想要伸手触碰她额间的碎发,却又在半空离她一寸之地缩回手,垂于袖中,攥成拳。

“殿下只是害怕。怕自己无法救民于水火,怕无法惩治恶徒,也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殿下从不轻言许诺谁,因为怕被许诺之人,会失望难过。”

窗外的雨更大了,分明关得分外严实的窗户,却透进来些许凉意。

朱辞秋抬眼看向顾霜昶。面前温润的男人嘴角带着笑,眉目柔情似水,好像在对她诉说:你看,我知道你的言外之意。你不要怕,我不会难过失望。

“臣十六岁时,殿下刚从东宫搬入皇宫。”顾霜昶笑着,说起一段往事,“那一年新皇继位,开设恩科,臣就是在那一年,得了魁首,入了殿试。臣十六岁便是科考魁首,殿试状元。”

他忽然伸出手,在她面前摊开,露出手中的茧巴,“臣自读书起从无一日懈怠功课,入白潭书院修习后,握笔的手起了无数的泡,有了极厚的茧巴。可他们却说,这是文曲星下凡。世人这样一句话,就泯灭了臣所有的努力。”

“殿下不记得了。当年状元及第的谢恩宴上,臣与殿下是见过的。”顾霜昶话锋一转,收回手后眼神注视着朱辞秋,“臣那时受不了酒气,便坐在凉亭散酒气。殿下偶然路过,命人送了一杯解酒茶给臣,臣双手接过茶盏,谢恩之时,殿下曾对臣说了一句话。”

“殿下说:‘大人手中茧如此厚,想来定是日夜刻苦,笔不离手。如今功名加身,也不枉经年辛苦了。’那是臣至今为止,听见的唯一一句,宽慰之言。”

朱辞秋闻言,愣怔须臾。她看着顾霜昶如画般的脸庞,实在想不起来,在许久之前的谢恩宴上,见过这样一张脸。

可他所说之事,她却是有印象的。

那凉亭在宴席之殿的不远处,原本她只是想偶然路过,却看见穿着红袍的陌生男子倒在凉亭,走进见他实在酒醉难受,便叫人送了杯解酒茶。而自己则站在不远处略作停留片刻,观察了下他,本是想着若还不好,便命人将他驮到偏殿休息片刻。

却不料凉亭中的烛火扑闪,月色皎洁,叫她看清了他手中极厚的茧巴。她思及自己整日没命般地修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想起其中辛苦,便不免多言了几句。

却未料,那年凉亭中人,竟是顾霜昶。

可她为何,连他样貌都未曾看清?

她看向眼前文儒的顾霜昶,愣了下。是了,她当年其实未曾赴宴,只不过是为了来找赴宴的乌玉胜时偶然路过。且顾霜昶当年低垂着头,从未抬头,面容掩盖在阴影之下,又浑身酒气,穿着宽大的进士服,实在不像是个少年人。

“所以啊殿下,你不要害怕。”顾霜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臣从不会对殿下失望,也会一直站在殿下身后。”

“临州洪涝,殿下也曾筹钱助难民重建家园,也曾买下荒土修葺房屋,助他们有屋可憩。不止这些,殿下所做之事,臣都知道。”

“殿下爱民,比陛下更甚。”

朱辞秋默默地听着,话音落地后,久未言语。殿内只有风雨打在窗棂上的声音,还有殿外呼啸的风声。

她在大雍时,鲜少管过像临州洪涝这样的灾害,是身旁婢女家在临州,偶然提及时,她才去留意了一下。却也只是在书信中见过寥寥几笔的描述,不知其中惨状,也并未关心太多灾后之事,只拨了私银悄悄送往受灾最为严重的地方,也顺带安顿了一下身旁婢女的家人。

她其实根本没有顾霜昶口中的那般爱民。她从不自诩自己是什么好人,也承认在山门关抗敌之前,没有什么食民之禄佑民安顺的意识。那时除了乌玉胜外,她对任何人的安危,都不关心。

但顾霜昶不一样,他为官初心便是造福百姓,从无杂念。

所以——

朱辞秋掀起眼皮,微微一笑,平静道:“顾大人,我与你,其实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她知道,即便是他如今要以使团之命换她生路,他也只是想让她能归去故土,在山门关守住大雍。

他仍是那个襟怀坦白的顾大人。

“不是的殿下、不是的!”

顾霜昶似乎知道了她的意思,有些慌张地站起身来,却还未说出下文,便听见雷鸣电闪间,风雨声与巨大的破门声轰隆而响,外殿霎时乱作一团,无数人叫喊着“何人!”“放肆!”“顾大人!”

她与顾霜昶闻声望去,还未曾搞清状况,只顷刻间,内殿一直紧闭的大门轰然被人从外踹开,沉重的门倒在地上,灰尘飞舞在昏暗的殿内,窗外闪过一道明亮又迅速地闪电,风雨打在窗棂上愈发急切。

嘈杂又昏暗的环境,踹门的男人身披风雨,发梢都在滴着雨水,脸上有一道极长的伤痕,血渍被雨水冲刷又蔓延出来,滴落在玄色的衣襟上消失不见,而脸颊一侧,则留下长长一道血痕。

他手握镶嵌着红宝石的佩刀,刀上的鲜血滴在殿内潮湿的地板上,阴冷狠戾的神情阴在黑暗中,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床榻上的朱辞秋,眼眸亮的瘆人,更衬得他如刚从地狱入人间的恶鬼。

恶鬼轻声呢喃,却又在暴风雨下的混乱殿内清晰可闻:

“我来接你了。”

“朱辞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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