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君臣
寒夜落霜,皎月高悬,丞相府书房内,灯火摇曳,烟炉焚香,刘向南端坐于轩窗旁,一袭水青汉家文人长衫,轻衫缓带,清雅绝伦,正独自对弈。微黄烛光蒙在他清寂如画的眉目间,更平添几分谪仙风姿。
在他面前摆放着一个青玉棋盘,黑白两子交叉密布,纵横排列,当中棋路却如谜团,一般人往往看不出什么端倪,尚不知当中隐含着《周易》卦象玄机。
刘向南是道家华山希坤老祖门下高徒,喜好钻研阵法术数,自然也是精通周易,便连对弈一事,也被他妙绝融入了“推阴阳断”卦象之理。
线条交落的棋盘,恰似一张太极八卦图,被他布设出一个个扑朔迷离的局中局,环环相扣的连环局。一黑一白的棋子,左右手轮番操纵,运筹帷幄,虽面前无对手,却能自行互搏,此消彼长,周而复始,似周易之理,阴阳交替,起始往复,此等独弈,看似容易,实则非高人不能为。
此刻他正醉心于布设一个连环局。随着黑白棋子的包围,连环局渐入佳境,谁知半路却呈现出一个“玲珑局”。
他显然有些出乎意料。玲珑局是一种棘手“残局”,其妙处在于“鹿死谁手尚不知”。
世事因为定数而被推知预测,因为变数而始料未及。化解玲珑局,变则顺,凝则凶。
刘向南清隽如斯的眉眼浮起一抹若有所思,望着棋路上的卦象,不由轻念出声:“屯卦,六三,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所以,那日上九阵里才会有他忽然的走火入魔……刘向南面色有一刻的怔然。
看来真应了“屯卦”本意:刚柔始交而难生,不如审时度势而放弃。
刘向南收回神思,长指从棋匣里拾起一颗白子,敲落在棋盘空白处,顷刻棋局又变,卦象也转成“益卦”,朝向他所想要的结果一步步逼近。
忽听得部属来报:“丞相,皇上请你前往商议战事。”
刘向南将手中捻着的棋子放入棋匣,心下暗忖,皇上从前沉醉射击,鲜少关心政事,自太后萧黎生病卧榻以来,皇上似乎对朝纲政事热情了许多,都快子夜时分,还召他商议什么战事呢!
他唤了侍卫,准备乘舆,当下前往皇帝御帐。
契真御帐内灯火通明,把守森严。此时刘向南已换上藏青色契真织锦华贵袍服,端肃冷清,气宇轩昂,信步走入大帐,门口殿前禁卫军一见丞相到来,皆都垂首行礼。
“臣参见皇上。”刘向南不疾不徐拱手行礼。
“丞相免礼,朕好久没见你了。”霍律嘉绪应道,这是自从上次他听到刘向南上九阵死而复生之后首次见到刘向南。
皇帝今年十九岁,剑眉英挺,额宽面圆,身板高壮,一副热血方刚的少年君主气度。他从大帐桌案边行出,不由得打量起刘向南,只见刘向南官服得体,眉目脱俗,自信绝伦,面容上挂着一贯的淡淡倨傲神色,哪里会是传言中易童子心疯魔,元气大伤而垂死挣扎的人呢。
“听说丞相在上九阵受了重伤,如今身子可好?”
“谢皇上挂心,臣无大碍。”刘向南颔首微笑,心下却不屑。性命攸关与否,这是他的私事,怕是有太多人关心他生死,只是为了省点力气向他索命吧。
霍律嘉绪浓眉扬起,笑道:“朕这就放心了。”
刘向南很快换回朝堂间惯常的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含笑问道:“皇上夜里召臣商议战事,莫非有要紧大事?”
“朕要时刻关心洛熙战事,学你们汉人君主,夙兴夜寐,勤勉执政。”霍律嘉绪一本正经,顿了顿,问道:“朝中都知道丞相将洛朝四王爷囚禁于上九阵内,阵心得以起死回生,丞相能活下来是大熙之福,朕现在想知道,接下来大熙如何攻克洛朝?”
“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多也。”刘向南神色间一派胸有成竹,笃定道:“摧毁洛朝根基,皆在臣筹谋之内,皇上请耐心等候,时机一到,自会马到功成。”
霍律嘉绪闻言却神色一肃,凛然问道:“虽上九阵未能大败洛朝,却也重挫对方。为何不借我军勇猛势头,一举南下,直捣汴京?”
他年青豪迈,声沉有力,一扬声,便有一股少年君主的威严之风。
怎料刘向南直截了当答道:“不可!”稍一思量,双眉微扬,侃侃而谈道来:“洛朝兵力虽弱,胜在人数众多,我军南下,城池密布,关隘重重,妄想一路平川攻克汴京,极易败退。再者,契真铁骑,胜在冲锋陷阵,速战速决,若论持久长战,我军则后劲不足,难以为继,眼下最妥当方式,乃休养生息,择机再出兵。”
霍律嘉绪语气陡然扬高:“什么?又不能乘胜追击?此番出兵南朝,兵力物器耗费甚大,国库饷银已告急,若不一举拿下洛朝,岂不是又劳民伤财、功亏一篑?”
他一向对刘向南多次策动战争的作风不甚满意,如今他已是成年君主,凡事有自己见地,认为洛熙战事就要速战速决,不可拖泥带水,否则宁可长久议和。
对于皇帝咄咄逼人的叱问,其他人也许早就战战兢兢,然而刘向南依然气定神闲,面不改色,淡声道:“皇上所担忧,臣岂会没有想到!”
“想到了该怎么做呢?攻克中原大计,迟迟未能落定,叫朕如何让母后安心颐养天年!”霍律嘉绪急于表现一副担当的君王模样,自他亲政以来,极力想摆脱母后掌控,独不肯再听从母后那帮亲信大臣指指点点,朝中母后提拔的大臣如今已被他驳斥责备了一遍,唯独丞相刘向南,他还是客气了许多。
霍律嘉绪的反应,早已被善于洞察人心的刘向南看在眼里。他显然心中不快,眉宇间已现出一抹微微愠色,使得他刚毅俊朗的五官立即蒙上一层狠厉肃杀之气。
皇帝一侧目,触碰到刘向南身上阴沉肃穆的气息,尤其是那张静默却带着一股阴鸷的英俊面容,着实心头忐忑不安,想到此人乃是萨哈龙巫上师,神通广大,武功高强,连母后都要对他敬让三分,不由得气焰泄了些,语气也软下来,“丞相,速战速决,有多大胜算?”
刘向南这才低首掩去眼中浮出的不快,勾唇一笑,淡声道:“皇上少安毋躁,速战速决,并无胜算。贪图冒进,后果不堪设想。臣已说过时机一到,必然马到功成。”
霍律嘉绪松了一口气,扬眉道:“如此说来,丞相早有良策?”
“臣说过要休养生息,自然是有我的道理。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刘向南闲雅地负手来回踱步,面上浮出春风拂面的浅笑,眸光却透着冷意,随手轻捋过几缕鬓发,志在必得道:“眼下洛朝王爷被扣住,朝廷动荡,人心浮动,正好给大熙一个釜底抽薪的好时机,所以臣想出了一个连环计。”
他一抬首,看着霍律嘉绪那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似笑非笑道:“此连环计,用人谋事于洛廷,不费一兵一卒,瓦解洛朝根基,又让大熙以逸待劳,恢复元气,可谓一箭双雕,事半功倍!届时挥军南下,洛朝简直坐以待毙。”说罢举起左手,握成拳头,嘴角轻扬一抹运筹帷幄的笑。
饶是霍律嘉绪再不同意刘向南积极频繁的战争方略,此刻却也掩盖不住眼中炽亮,急不可待道:“好!太好了!丞相腹有良谋,替朕解燃眉之急,这下朕放心了。”似是想起什么,煞有介事道:“朕要是日后统一中原,定奉守信诺,将北梁归还你。”
刘向南原本意气风发的脸只一瞬间又沉下去,冷声道:“收服中原本是臣分内之事,何须动劳到皇上挂齿臣的北梁旧国,皇上这么说,倒是与臣生分了。”
霍律嘉绪一凛,看着刘向南阴晴不定的脸色,心头有种不适应感。
今日刘向南和他说话已没有从前那般谦恭敬礼,隐约透出一股阴霾矜傲,偶尔些许不耐烦,便连语气也是强硬几分,似乎和从前议政时的明朗飞扬,谈笑风生判若两人。母后说刘向南为练上九阵而换心,难道真有关系?
他半天才笑道:“丞相多心了,朕视丞相为顾命大臣,怎会生分呢。”
刘向南这才颔首微笑。
皇帝定了定,又问:“丞相所说的连环计,打算怎么布置?”
刘向南展颜轻笑:“今日必有一行人前来求见皇上,这干人便是臣所待时机。”
话音一落,御帐门口便有禁卫军来报:“禀告皇上,洛国来信,欲派使者前来求见,与皇上商议议和之事。”
刘向南朗声道:“好!想必使者明日可达曲州,你命人安排驿馆,次日领来相见。”
霍律嘉绪笑问:“丞相,这就是你说的一行人来见我?”
刘向南点头,霍律嘉绪亲身感受到刘向南的神机妙算,按捺不住兴奋,问道:“丞相,来者是何人?”
“靖明府朱正昭。”
皇帝愣住,寻思问道:“怎么派了个朱正昭?大熙不是将此人视为顽疾,多次欲杀其人吗?”
刘向南轻笑不语。不是朱正昭是谁?连环计岂能少了他!他朗声道:“此人暂时留着是为我连环大计作嫁衣。”
霍律嘉绪揣摩着刘向南的话,笑道:“丞相,你这一出大戏,朕就安心观看好了。”心下却另有他想。心腹大臣多次提醒他,刘向南此人擅长步步为营,精于算计,果然如此。
“皇上贵为天子,不必和朱正昭这等变节败将共话国事,暂且退避后方,等臣来应对。”
霍律嘉绪一愕,他其实想亲自出面参与这次议和,但听到刘向南决断的语气,似乎已为他这个皇帝安排好一切,不由得一副不死心的语气问道:“议和兹事体大,为何不让朕参与?”
刘向南眉心轻蹙,眼底蓦地拂过一丝不耐烦,简单回答:“臣已说过原因,请皇上自行定夺。”
霍律嘉绪欲言又止,从前母后认为刘向南学究天人、能未卜先知,因而十分倚信他,有时甚至到了言听计从,不问缘由的地步,是以助长了刘向南擅自主张的作风,此时他若要执意出面,必将令彼此难堪,遂只好作罢,心中却恹恹,越发觉得刘向南专横跋扈,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一时怒从心生,又不便发作,只好忍着气应道:“如此便交由丞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