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逃脱
夜寒露湿,树影婆娑,照见逃难人身影。
朱凝风在后掩护,刚才出手相救的男子背上驮着大胡子将军,即使背了一个大男人,他依然步履轻快,路径熟悉,令朱凝风暗暗佩服。
幸而今夜有月光借路,不至于摸黑走路,只是不时遇到追兵,他们要不断寻找隐秘处躲藏,一路走来,两人不曾多话,只顾埋头赶路。
忽然,远处,黝黑树林里闪出一排长长火把龙,逶迤摆动,朝他们所在方向而来。
那男子悄声对她道:“追兵又来。”
朱凝风逡巡观望,发现周边栽满大片沙枣丛林,当中老树十人合抱之粗,突兀立于浓墨夜色里。
那男子停步,抬首望向大树,低声道:“躲树上吧。”话音刚落,不等她反应过来,已一把拽过她手臂,运功发力,三人齐齐飘上,藏于浓密树冠深处。
树下空地已人声鼎沸。
他们借着皎洁月光掩映的树叶缝朝下俯视,原来是洛熙两支残余部队相遇。
兵器铿锵响动,熙兵彪悍且多人,不多时便把百余人的洛朝部队剿杀个七七八八。
只见一虬须熙将将刀架在一濒临死亡的洛军士卒脖子上,高声盘问:“有无见过靖明府的朱凝风携一男子路过此处?”
“没有……”老兵才说完,刀已刺入他腹部,血流汩汩。
朱凝风藏于大树深处,闻言心头一挫,因紧张而发热的手心有着轻微颤抖。这支追兵的目的十分明确,一定是刘向南察觉出异样,才会紧迫下令追捕他们了。
她深吸气,极力维持一份镇静。
这一天,她一连看着从洛朝王侯到朱家亲人,甚至到无数孱弱渺小兵卒,都惨死在契真人凶残血腥的刀锋下,平生从未有过的仇恨感强烈充斥着她。
她痛恨熙人,恨不得手撕这些番人,更想击败那个死而复生的熙国丞相,可是她无能为力,她太弱小了,不足以和他抗衡。
她甚至痛恨自己为何武功平碌,到了眼下地步,连保护朱存哲少爷都倍感艰难,只有躲藏保命。
思及此,她再度拽紧魁梧大胡子男子,深怕他跌落后生出个突发意外。
原来她保护着的大胡子便是乔装后的朱存哲,因中了毒箭,迄今昏迷不醒,幸好逃过了刘向南布下的杀祸。
此时下方一熙兵手持火把,将死去的洛兵面孔挨个看了遍,禀报道:“老大,都检查了,这里面没有朱家人!”
话音刚落,便被他的老大踹了个底朝天。
“混账,找不到朱凝风,不如自己先死!”
那熙兵首领骂咧咧,今番他们奉命捉拿朱凝风以及她所救走的那位大胡子官兵。听说熙国丞相为修炼上九阵,杀童易童子心,性情残忍,前所未闻,与其被他处死,不如自寻死路反倒痛快。
密林风声萧萧,沙枣树飒飒作响,遮掩了树上躲藏人行踪。那群熙兵半天并未发现人迹,又急匆匆赶路。
待熙兵一走,那青年男子将朱凝风引到一处隐秘山洞内。
“这里安全吗?”朱凝风问,她猜测着这男子为何能迅速找到山洞。
“当然安全!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里地势。”那青年男子胸有成竹应道,顺手找来洞壁内留存的一摞枯枝败叶,取出火折,敲打着石块,点亮枯枝堆。
霎时洞内一片光亮。
朱凝风借着昏弱光线打量那青年男子,一身干净简单的葛布衣,高而挺拔的身段,眉温眼笑,嘴角略上扬,流露洒脱不羁神色,行举间英气与匪气相间,说他像正气侠客,却又像山寨土匪。
“你是谁?为何救我们?”朱凝风依然戒备心十足。
“我是谁先不告诉你!总之不是那个杀童挖心的熙国丞相。”葛布青年眨眼笑笑。
一听到刘向南,朱凝风就心思复杂,心心念念告诉自己,必要时亲手杀了他。
朱家落得如此悲惨下场,与他脱不了干系。
“怎么?是不是很想去杀了熙国丞相?”葛布青年察觉到她神情急剧变化得沉默几许。
朱凝风不作声,定了下心神,忽然娇颜色变,指向葛布青年身后,高声喊:“小心,你身后有条大蟒蛇。”
葛布青年回身扭头一望,谁知后背忽然传来一阵麻痛,手脚顿时僵住。
当他意识到是身后少将以银针点中他穴位后,哭笑不得道:“原来你骗我!喂……你封我穴位干吗?”。
谁知一柄匕首继续架住他脖颈,压低声逼问:“说,你是不是刘向南派来的人?”
“好人难当!”葛布青年无奈摇头,瞪了她一眼,笑道:“你可真是草木皆兵!”
“废话少说!”她娇颜一沉,刀锋迫近。
葛布青年见这女将军可真要动真格,反而哄着她,好声好气道:“说也无妨。我同你是邻居,都住在陆岭寨那片山头。东面有处地方叫牛蹄谷,你常去那里摘野菜,你不轻易相信人是对的,但怀疑到我头上,那真是冤枉了好人!”
此人所言不假,朱凝风心下一动,他为何会清楚她日常行踪?但在这一关头上她首先想到是这男子会不会是杀手。
是该相信此人,还是说封住他穴道后,尽快带朱存哲离开?
相信他,或许幸运一次,能借人一臂之力,而最坏结果则是遭人算计。
不相信他,逃出去,难免被追杀。这一带追兵多且地形复杂,想要带存哲少爷回陆岭寨并非易事,若有人肯相助,胜算更大。
她不由想起和刘向南共同经历过的家丁事件。她相信家丁是善良无辜的,所以执意让刘向南放家丁一条生路,结果家丁反过来恩将仇报,此事也给了她教训,人心复杂,不可轻信人!
如今她带着朱存哲在刘向南魔掌之下逃亡,可谓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什么人都不敢大意相信了。
她想了想便问他:“你知不知道陆岭寨后面三座山头各叫什么名字?”
葛布青年嘴角潇洒扬笑,探寻般的目光凝定她,慢条斯理说出了三座山头的名字:“拇指山、帽子山、裂唇山。”说罢又笑道:“这山名够奇葩,我没说错吧?”
朱凝风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人若是刘向南派过来的杀手,还真不一定叫得出陆岭寨后面三座山的具体名字,也只有常年住在周边的人才知道如此偏僻的山名!
她一时半会也没有其他法子了,心下暗忖,若真遇到个别有用心的,她也就认命了,当下语气柔和几分,一番肺腑恳言:“这位仁兄,我死不足惜,只是不想我朱家兄弟冒死相救的人也白白丢了性命。”
说罢她转首看着朱存哲,有种为他捏一把汗的紧张。
“姑娘你大可放心,咱们可是好邻居,就差没喝个茶见个面。”那话乍一听油腔滑调,可葛布青年却说得潇洒率性,有种江湖义气味道。
杨排风果断拔出银针,对葛布青年拱手致谢:“我相信你不会害我们,多谢你出手相救!”
葛布青年暗自发笑,这姑娘身上的戒备心倒挺重的,笑道:“你过去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才不是!”朱凝风一下打断他的话。从前,她不也是因为大意轻信人,才会被刘向南蒙骗得体无完肤吗?
葛布年青愈发觉得她有趣!
明明是英姿少将,却生得极为娇俏动人,灵秀光彩,只有说话时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硬气,才是上过战场该有的胆魄。
他心中一番寻思后,不由戏谑道:“好歹你也是个大将军,别那么胆小嘛!”
朱凝风瞪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她经历了一些事之后,再不复少年无知心性了。
葛布青年揉了揉肩膀,一脸无辜道:“要封我穴位也不用那么大力,几根针简直要戳裂我骨头。”言罢冷不丁取笑她:“力大如山,胜过楚霸王!”
“你没事吧?”朱凝风有些过意不去,面露歉色,伸手取出身上一个小药瓶递给他,诚意十足:“这是金创药,擦了会好些。”
“算了吧!你当我细皮嫩肉的妹子?”葛布青年笑笑推拒,眼前威风凛凛的将军变成了善解人意的俏姑娘,彼此间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
他正想再说点什么,朱凝风已转身去查看那昏睡男子。
“奇怪了,他怎么一直昏睡?” 葛布青年纳闷道。
朱凝风也不清楚原因,她当时从邹定柏手中接过昏睡的大胡子兄弟,很快认出这就是存哲少爷,才会不顾一切拼命带他离开。
朱凝风以手探朱存哲鼻息,见呼吸匀顺,便松了一口气,又撕了身上几块碎布,手脚麻利为朱存哲伤口清洗包扎。
一切忙完,留意到朱存哲干裂嘴唇,她问道:“洞里有水吗?”
“你和谁说话?我有名字!”葛布青年挑挑眉,忍着笑意。
朱凝风心领神会,连忙转口:“未请教你尊姓大名?”
“魏国的魏,荣耀的荣。”葛布青年绽出朗笑,一副包揽干活的样子,劝道:“你在这儿等候,我取水给你。”
二人合力,一人扶起朱存哲,一人掰开他嘴巴喂水,忙了一阵,终于安妥好睡梦中的朱存哲。
见这少将姑娘一直紧绷的小脸总算微微舒缓,魏荣又是一贯的满不在乎,一副看热闹的旁人口吻说道:“你们朱家真够倒霉!外面到处都是熙国捉拿你们的悬赏令!”
“我们朱家不是好欺负的!”朱凝风愤愤不平,然而转念一思及邹定柏的死,她又伤心欲绝,难过地自言自语:“我真的很没用!”
难得安宁的山洞里,她总算可以歇口气了。
许是心情太过难以平复,她便将头埋进互抱双臂中,怎知一下眼眶涩湿了。
静谧山洞里,她终于可以放任自己流泻压抑心绪了。
她恨自己没用,也痛恨自己当初为何执意爱上那个将朱家赶尽杀绝的男人。
“这不是你的错!”魏荣意识到自己无心的话令朱凝风难过了。
朱凝风却听不进去,焦重雷和邹定柏都活活死在她眼皮下,她无法释怀。
生命无常,那是出家人的看破红尘,而作为自小失亲的孤儿,她珍视陪她长大的两位结拜兄长,他们与她虽无血缘,却胜似亲人。
“节哀顺变吧。”魏荣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说:“君子报仇十年太晚,一两年足够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