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师顿了片刻,柔柔的喟叹一声道:“今日他能通过嘉荣之事,看明白那些所谓的谋划,甚至敢于质疑,这就足以见得他和老三不是一个阵营……也不枉他父亲苦心一场。”
“只是有些事,不是我们这些所谓前辈老人轻言细语几句话,他便能想得通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要不和当年那个老顽固一样,也算是能让宗鸿安心些。”
“总归还小,还有几年时间,况且老夫看这孩子是个有注意的,不是个轻易被人摆布的。”
陈管事楞了片刻,随即拱手附和一声,心底微有些不明白老太师这一大堆话的意思。
“老五今日也是让老夫有些刮目相看,老夫虽知她聪慧,但却也从未想过,她竟是这样看待这事的,倒真是让人有些惊喜。”老太师并未在说起宗明旌,而是突然笑着出声,把话题扯到了苏耦身上。
陈管事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一下便听出了他语调里的欣喜,咧嘴一笑回着:“五小姐,一向如此,聪慧过人。”
老太师听他这话笑容更大了,片刻后,吩咐道:“他们这段时间下来也有些劳累,后面没几日的时间,只让他们自个玩去吧!告诉老三,好好的,不可没规矩、不可惹是生非。”
陈管事明了他的意思,随即飞快的朝着他恭敬点头,应承了声:“是,老奴记下了。”
两人无言,寂静片刻。
老太师突然微叹一声,带着些不明的笑意哼了声:“有些事不能一竿子打死留上半截,兴许还能得到些意外的收获。”
“宗明旌那小子绝不是个事事需要别人来告知他的人,他有自己的认知,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若能自己悟透,对他对宗家才是最好的。”
陈管事微顿,心底瞬时间明白了老太师这些话的缘故,瞧得出来他此刻心情好,随即轻笑一声,微微拱手附和,声音里带着丝不那么明显的故意:“是,老太师睿智,老奴自叹不如,自叹不如啊!”
老太师今日确实是难得的心情好,也不在乎他这许久不见的没规矩,冷哼轻斥:“你这老猢狲,还不快去。”
“是,老奴这就去。”陈管事满脸带笑。
苏耦回院子刚歇了片刻,陈管事便上门了,她先是有些讶异,待了解清楚事情之后更加讶异了,但心底却是实打实的欢喜,像是偷了吃食的猴子,眼睛亮晶晶的,整个人从上到下都是愉悦。
倒不是什么不想上学,说到底也是因为宗明旌的缘故,自那夜在小池塘边上后,每每想起他们之间,就觉得怪异,她却也是说不清到底是为何,也想不透是什么缘故,这有时间能让她静下心来,自然是好的。
送走陈管事之后,苏耦转头兴致勃勃的冲着阿栾说:“阿栾,我们明日出府去吧!”
“出府去干嘛?小姐,您有什么事吗?我让门上那些无事的去办。”阿栾手里捏一把紫色的花,小小的像太阳一样圆圆的形状,她一面在石桌子上摆弄着那些花,一面转头看着苏耦,略有奇怪的问道。
这不知名的话是方才回来时苏耦偶然在外门一角上瞥见的,瞧着实在是欢喜,便让阿栾采了些打算放在屋子里点缀点缀。
待阿栾伺候苏耦稍稍换洗后,正预备去找花瓶时陈管事就来了,只能随手放下站旁边候着,这两下三下的到现在才给它们寻个好的去处。
好不容易翻出一个很是搭配的小耳瓶,正摆弄的来了兴致,一时听着苏耦的话,有些反应不过来。
苏耦一顿,柔柔的一笑:“不是什么大事,你还记前年带你去过的西集市边上那家雕刻印章的店吗?姓薛。”
薛氏印人一族是大兆有名的印章雕刻好手,其祖上几代都是为朝廷效力,上至国玺、后宫娘娘们的各个印章,下至大小官员的官印全都出自他家,上一代薛氏掌门人因站错了队伍做错了事,被先帝抄了家贬至青州。
也是先帝仁慈,当时刚满十岁的幼子并未同行青州,而是被罚出京城,仅存的一两个血脉倒是让着薛氏门户慢慢的存活下来,薛氏现任的当家老爷就是曾经先帝特赦的那位幼子。
兴许是受了这一遭,薛家人乖巧的不得了,从不主动招惹权贵之人。
慢慢的,这薛氏印人也就淡出了众人的视线,其他人不知道,老太师却是知道的,在云安没几家印章好手,只一眼老太师便清楚是薛家人的手笔。
薛老爷子早在前几年就不在雕刻印鉴了,前年,苏耦为了得一枚他亲手雕刻的印鉴,废了好大的力气,不仅投其所好,更是守在门口守了几个时辰,也没有得到老太爷的松口,后来还是听闻她是苏家人才有了转机。
这一来二去,薛太爷把她当孙女看,两人倒也是有些情谊在。
阿栾神色微顿,似不明白,眼珠子一转,想起了那家,使劲的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苏耦抿了抿唇,笑着解释道:“我也是那次听祖父说才知道,他家从前是大兆有名的印人家族,如今虽没有淮东黄家那般风头正盛,但根基还是有的。”
“上次父亲生辰求他家老太爷为父亲亲手雕了一枚,我当时就瞧着实在是精致好看……所以我想试一试自己亲手做一枚,一来也是一门趣事,二来这几日也没什么事,在府上呆着也是无聊。”
如此一说,阿栾便明白,附和的点了点头。
苏耦柔和的一笑,轻声吩咐道:“那你一会午饭后,给他家送个帖子去,这样显得我们不唐突,也以防万一薛老爷子没时间或者他家有要紧事。”
“是,小姐,我记下来,一会儿就去。”阿栾楞了楞回了句。
翌日一大早,苏耦差阿栾给陈管事说了声,便出了府。
今日不是开集之日,街上有人却也不是人流涌动,马车走得十分的顺畅,几刻钟的时间便到了薛家的小店。
昨日阿栾来过了,所以门上伺候的小二一见苏府的马车便飞快跑去迎,与苏耦道过礼后,便领着两人从侧门往后面小院去。
薛家的店铺,前面为店,后面为家中住所,倒也是方便。
小二领着苏耦拐进一拱门,里面是与外店隔绝的一小院子,也开了一处小天井,放着些盆栽,假山石上流着涓涓清水,十分雅致。
远远的就看见,一衣衫朴素却极其干净的老者弓着背,正拿着笤帚打扫,地上还有刚洒完水的痕迹,听见身后动静缓慢的转过头,恍惚间见是苏耦,满是沟壑的脸上慢慢的溺出了笑。
“苏丫头来了。”薛老爷子,温和慈爱的开口唤道。
苏耦抿唇轻轻的一笑,忙一边加快脚步抵近,一边回着话:“是我,老爷子近来身子可好?”
前面的小二有些微楞,没想到自家老主子和这苏家小姐竟然如此熟悉,自己还没汇报呢,两人就先聊起来了,这倒也不怪他,他才来没几个月,自是不知道前年的事。
薛老爷子也是一笑,点点头道:“劳你挂念,还不错。”
随后一边放下手中的东西引着苏耦往里去,一边对着小二沉声道:“你下去吧,告诉你们掌柜,有贵客到备好午饭。”
这类手艺活没个几日且做不完,薛家店和苏家还是隔了些距离,若是回府用饭一来二去,还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苏耦没有拒绝薛老爷子的意思。
“是,小的这就去。”小二得了吩咐,立即拱手回。
苏耦和薛老太爷微微寒暄了片刻,便着手雕刻事宜,阿栾替苏耦规整好一系列的工具,又陪着苏耦去穿了做工的外穿衣衫,便悄悄的退在一旁守着。
一般来说,雕刻一枚印章少则一两日,多则四五日,一般是要看印章的大小,前年给苏大爷的印章,大概废了三四日时间,今日苏耦预备做个不大不小,一两日便能搞定。
手里把玩着淡青色的印胚,苏耦抿抿唇,有些疑惑的问道:“老爷子,这印胚看着似乎有些不一样啊!”
薛老爷子不是多话之人,先辈出事时,他比如今的苏耦还小上几岁,经历生死性子愈发沉稳,但对苏耦却是真心喜爱,见她问,立刻道:“这是风门青,产自南岛细腻温润,极易受刀,质地不坚不燥,走刀爽脆适中,你初次尝试,此类印胚最为合适。”
苏耦一惊,低头瞪着眼睛看手中之物,突然觉得有些烫手,语气都是十足的讶异:“这就是和昌州鸡血石、寿洲黄石齐名的风门青?”
老爷子见她如此大的反应,也是一愣,随即爽朗的一笑,解释道:“非也,我辈认知与这二者齐名的该是青田石,之所以如今只知风门青,独因造的它名气太望,今年来才有此说法。”
苏耦愣愣的点了点头,神色有些迟疑,寻思着拿这样的好物来给她练手,是否有些不太合适。
但这薛老爷子对此却并没有什么反应,打磨着刻刀,微侧头看了一眼沉思的苏耦,淡声问道:“老太师近日可好?”
苏耦回神一笑,随口回:“劳您挂念,祖父一切都好,就是年岁大了,总觉得身子不适。”
薛老太爷神色微缓,眼神暗了几分,抿唇:“都是上了岁数的人,劝老太师歇下吧,终归有你们年轻人顶着。”
苏耦眼底暗暗有些不对劲,方才薛老爷字眼底一闪过的那一丝光让她觉得有些渗人,但她没有多想,只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并未说话,点了点头,应承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