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山上下了雪,安南连续几天跟着皇祖母拜佛拜的寂寥了,只站在窗前看雪。雪下的大,一瓣一瓣地飘,天地白茫茫,万物静悄悄。她很多次规划过自己的余生,曾想过在空山佛门前常坐的可能。
“公主。”思梅拿了袄子来给安南披上,“八公主喊您去吃斋。”
到室内,也冷清的很,只有桌上的斋食冒着热气。安南坐下,安可瑶对着几个婢子道:“这里不用伺候了,你们也早早去讨了斋吃去吧。”
众人退下,安南尝了口热汤,问道:“皇祖母呢?”
“还在打坐。”
“今晚上也不吃了。”
“嗯。”
相对无言,半响,安南又声如蚊咛:“有些事,怕佛祖也管不过来。”
安可瑶不语,只静静瞧了安南一眼,惊得安南把脑袋往饭碗里埋。
“妹妹可还是钟意沈卓?”安可瑶的语气不咸不淡,就像问今天的天气几何。
安南却仿佛受了一道惊天雷,炸在心中,堪堪稳住面上的神色,“瑶姐姐哪里话,都是幼时的顽皮罢了。”
回忆起来,那当真是许久前,沈卓是不受宠的庶子,他的哥哥给二皇子做伴读,他跟在宫里的侍卫舅舅手下学本领,几个孩子聚在一起玩,他总是输的哪个。女孩子比男孩子早熟,她们不争闹,坐在亭子里看男孩子打耍,明眼的都看出谁有真本事。当时的安南坐在角落,看着那个削长的身影,往往马上就要赢了,又被对面将回一军,几个跟班围上来,按在地上打。
天暗下来,大家都散了。小安南回宫的路上,看到一个人倚着墙,抱着膝,蹲在暗处。凑近一看,正是输了的那个男孩,安南本不是惹事的性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哪天竟奶声奶气地冲着沈卓道,“大胆,皇宫内院,天子内堂,岂容你在这里。早早离开吧,莫要再惹上事端。”
沈卓抬头看了安南一眼,又低下头去。安南面子挂不开,气冲冲地走了,心想,他忌惮皇兄、忌惮大家子弟,在她这个公主面前却如此嚣张,好心提醒他,居然不领情。
等到回了宫内,小安南一边生气,一边难过,她把沈卓与自己做联想,越想越觉得相像,她在女眷这边,也是什么事情都不敢出头,闷声躲在角落。
当时的安南十岁多些,还没有被皇宫的棱角完全磨去心性,她还常常为自己感到委屈,连带着,就对那个不得不输的身影产生了共情,她叫思梅取了跌伤药,去寻那个影子,叮嘱若他当真还在那里,就好言将他劝走。
他果真还在那里。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我确实心仪宋呈。”
安南方才心里有了防备,再听到安可瑶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也只是应着。
安可瑶放下手中的筷子,正视安南,“妹妹也知道,我为什么不嫁给他,咱们做皇家的子女,得到了这么多,总要付出些什么。”
安南也放下筷子,抬起头,下雪的天气,室内点着蜡烛,烧着炭盆,方照亮她们这一角,四周仍昏暗着,她早该想到,瑶姐姐支走下人,该是有什么事情要谈的。
“沈大人年龄大了,本该退位让贤,却贪图权势。”果真,安可瑶徐徐道来,步入正题。
沈卓的父亲沈河,权倾朝野,以致不尊礼法,怕有不臣之心。皇上壮年时尚全力压制,奈何他本就不是一位有能力的君王,只能打压,不能根除。如今天子迟暮,心衰力竭,沈河的野心也就不再多加掩饰,乃至半月前在朝堂上与皇上当堂叫板。
“父皇早有图谋,沈卓就是与沈大人对弈的那颗关键棋子。”
是了,当时只是侍卫的沈卓,一夜之间得了皇上的青睐,步步高升,成了侍卫统领,又被皇上钦点入朝为官。皇上为沈卓开路,他自己也有本领,联络青年一辈,兴科举,纳新人,竟渐渐能在朝堂与沈河争一席之地。沈河有自己的打算,也不打压,放任沈卓成长。
“只是这棋子到底握在谁的手里,还不明朗。”安可瑶停顿了好一会儿,没有下文,安南于是替她补充道。
安可瑶默然。
“我不像盈姐姐和瑶姐姐这样聪慧,姐姐怕是高看我了。”
“他到底对你有些情谊,母后会在背后帮你的。”
猜就是皇后的意思,前些日子还要给她托个好人家,如今形势变了,话也就变了,她倒是会经营,知道叫安可瑶来开口更好些。
不过,情谊?确实,自第一次见面后,孤单的小安南胡思乱想,直觉她与沈卓该是惺惺相惜,于是他每次受伤后,她总要找机会给他送药。
沈卓婉言拒绝:“多谢公主好意,上次的药还有富裕。”
安南却听不出其中的疏离之意,忙得意地回道:“没事,多比少好。”
“母后就这么自信,我这颗棋子是握在她手里的吗?”从回忆中挣脱出来,眼前还是昏窄的室内,安南回敬道。
“不,母后是相信你会选择站在安国这边,站在父皇身边。”安可瑶丝毫不避让安南的质疑。她又补充道:“无论其他人如何,父皇是真心疼你,就像父亲对女儿那样。”
“想来是我占了便宜,深受父皇的厚爱,又能嫁给和自己有情谊的人,大概是比姐姐强些。”安南的声调沉稳下来,她的好父皇,十几年前,受旱灾的华北被来年的一场大雨拯救,而灾难时的无助,似乎也让那生存在荒芜之地的族人下定决心改制,大难不亡,竟有后福,华北国的日益强悍,使得她身上又多了些涵义。
安可瑶似乎泄了气,但又死死撑着,看上去有些奇怪,但又没有太大异样,两人难得平静地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半个月前,朝堂上,敏贵妃的父亲左丞相敏则上奏弹劾右丞相沈河南下治水不利一案。
皇帝问:“沈大人可有话说?”
沈河长揖不拜,直言自己乃国家肱骨之臣,一心向国为民,大坝崩堤,非偷工减料,实乃水势浩大之过也。
敏则提议,“不如派大理寺去调查一二?”
沈河直起身来,大手一挥,愤然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皇上此举,实乃让我等忠臣寒心。”
瞬时,朝堂之上,乌泱泱跪倒一片,“请皇上圣明。”
敏则别有用心,又问道:“不知太子对此有何高见?”
软糯的太子安吉一听,慌忙跪地,颤声道:“儿臣愚昧。”
皇帝强压怒火,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敏大人此言差矣,对案件的初步勘察,理应由我刑部负责,如若刑责重大,再交由大理寺。敏大人一定是忧心灾民,一时忘了规矩,还请皇上下旨,派臣南去勘察此案。”沈卓禀奏道。
敏则斜眼望去,“沈卓你一派胡言,本朝律法,案刑重大,涉及重臣,当交由大理寺查处。你与沈大人乃亲生父子,我奏请皇上彻查此案,你如此跳脚,莫非沈卓你是那同流合污之人?”
“敏大人此话怎讲?案件尚未明确,你怎知一定涉及沈相?您是大理寺卿大皇子的亲舅舅,我倒是疑心您想要威逼皇子、串通上下、陷害忠臣、为乱朝纲呐!”沈卓一言铿锵有力,编排敏则脸不红、心不跳。话毕,他又向大皇子苦心劝道:“大皇子,安国前朝,曾有外戚为祸朝纲的先例,您可一定要万加小心,千万不能让有心之人有机可乘。”
安崔傅刚要辩解,就听沈河又言:“罢了,既然皇上不相信微臣,就派沈卓查去吧。此竖子与臣向来不对付,朝野皆知,自从皇上赐府后,他更是再没回家住过。况且咱们这位沈大人为官忠君清正廉直,素有威信,相信他定会查明真相,还微臣一个清白。”
“那就这样办吧。朕累了,退朝。”皇上无力道。
安崔傅还欲发言,被敏丞相暗示制止。
后宫中,强势的太后听闻前朝之事后,当即前往御书房。而后不过片刻,便拂袖而出,第二天便启程南山佛寺,说要为天下祈福。
听在门外当差的小太监道,他隐约听,太后说,先皇文韬武治,你身为他的皇儿,竟软弱至此?皇上道,二哥倒是遗传了父皇的文武双全,可惜他没有一个像您这样强势的母后!
“公主,还不睡吗?”前来灭灯的思梅轻声问道,她家公主怕黑,向来点着烛火入睡。
在床上辗转的安南坐起身来,道:“京中又要不安宁了。”她自小在宫中,无时无刻不在害怕着些什么,现如今她的命运走向终于要清晰起来,她只是有些惶恐又有些兴奋。
“公主早些睡吧,奴婢晚些再来。”有些事情,是下人无法言语的,思梅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