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一个宽大的身影照在了姜云殊喝小公子胡亥头上,近在咫尺的马也被马夫及时勒住,宽大的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砸出几条裂纹。
“对不住啊!你们没受伤吧!”马夫瞧着面前几人的穿着不俗,那个大人的腰牌更显示出他是皇宫里的人,马夫原本已经到嘴边的骂人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开口就是阿谀奉承,极尽谄媚。
内侍王朔顾不上这马夫,他半跪在地上拉着胡亥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确保自己的小公子没有受伤,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姜云殊被晾在一旁,她对着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的马夫说:“我们并无大碍,您可先行离开了。”姜云殊示意马夫绕开王朔与胡亥二人热,毕竟这条街够宽,他绕开一点离去也是绰绰有余。马夫连连朝着这个比他矮了几个头的小女娃子道谢,牵着马往旁边走。
“哎哟喂,我的小公子啊,就一眨眼的功夫,奴就找不着您了,可把奴吓坏了,奴找了您一天没找着,想着出来找找,若是再找不着您奴只好自裁谢罪!奴才丢了命是小,公子的安危是大,您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奴该怎么办啊!”王朔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抹了整个人松了一口劲儿,“幸而,幸而,公子无碍!”
“行了,说这么多烦不烦。”胡亥别扭的转过脸去——肉麻死了。
马夫已经牵着马绕开了王朔二人,他还没等坐回马车上,前面又吵吵嚷嚷地过不去道。马夫方才受了气,明明就是那俩小娃子突然从巷子里冲出来,反倒是让他好一通赔礼道歉,现下正憋屈着,面前又堵得水泄不通,可不让他生气?
他扯开嗓子,正准备开口骂街,远远就瞧见一个身量高挑,一身墨兰道袍的男子款款而来,马夫眼珠子瞪大,这不是中车府令赵大人还能是谁!?
路旁的人已经跪了一地,马夫也慌里慌张地跪下了,他头也不敢谈,方才他反应的慢了,没来得及退到路旁,此刻救他一个跪在路中间!而且自己身后的马车还挡了半边的路。马夫的头低的几乎就要埋进地里了。
但是中车府令赵大人的目光却如毒蛇一样一直盘踞在他身上,马夫浑身打着颤,豆大的汗滴顺着下巴砸在地上,他想着,要不然就抬起头来问问赵大人所谓何事,或者他先行个大礼吧。这么想着,马夫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出些恭维奉承的话来,却突然感觉脖子一凉,他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脖颈,手上的触感温热湿润,好像是血吧。
然后马夫感觉自己的头不受控制地往地上栽,他眼前天旋地转,却瞧见了穿着粗布褐色短打的自己身躯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上,他认出来这是自己的身子,他想叫,想哭,但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最后只看着那位中车府令赵大人嫌恶地在自己今早刚换的新衣服上蹭了蹭,把自己溅在他鞋面上的血擦了个干净。
这是他妻子才给他做好的,她妻子还怀着身孕,这以后可怎么办啊?带着这样的惶恐,马夫再也没了意识。
赵厌把手里的刀扔回给侍卫,轻蔑地瞥着被吓傻了的胡亥与姜云殊说:“贱民冲撞小公子,死不足惜。”赵厌挥了挥手,便有两个侍卫冲上前去把姜云殊按倒在地,她膝盖磕在地上,她却感觉不到一点疼,已经是被马夫的死状吓傻了。
王朔早已惶恐地跪在了地上,胡亥脸上被溅了几滴血,姜云殊站的远,却还是不能幸免,她白色的衣裙上血迹斑斑。
赵厌说完,就直勾勾的盯着小公子胡亥,那双微微向上扬起的狐狸眼半眯着,全然没有半分当臣子的本分。见胡亥没有动静,赵厌又接着说:“内侍王朔,疏于职守,看护不周,按律当斩,来人!”一旁拿刀的侍卫三两步上前,如法炮制般直接削下了内侍王朔的人头。
王朔听到赵厌那句话的时候本能地偏头想最后再看一眼小公子,却没能如愿,他的脑袋咕噜噜滚了几圈,掉进了河里。
胡亥就站在王朔身旁,王朔的血溅了胡亥一身,染红了他半边身子。赵厌仍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胡亥的反应。
胡亥一直低垂着眼眸,他手里还攥着王朔的一片衣角,上面却是血,红色的。胡亥缓缓抬头,他看着赵厌,身上属于他父亲的血脉终于显露了出来,他冷冷地冲赵厌吐出两个字:“跪下。”
赵厌竟然欣喜起来,他一撩衣摆,双膝跪地,高呼:“臣,中车府令赵厌,拜见小公子。”
胡亥黑漆漆的眸子不停地滚动着,他闻着刺鼻的血腥味儿,忍不住舔了舔嘴角,王朔的血融进他的唾液里,他咽了下去,纯黑的眸子亮了亮,旋即暗淡下来。
胡亥转身走到姜云殊身边,让束缚着姜云殊的侍卫滚开,他把姜云殊从地上拉起来,声音愉悦:“我们去放花灯吧!”
姜云殊仍旧沉溺在巨大的恐惧之中,胡亥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懂,她只是木然地点点头,如同木偶一般任凭胡亥拉着她跑到河边,然后从旁边的摊位上拿起一盏花灯,兴致冲冲地点亮,扔进了水里。
“刚好王朔死了,这盏花灯刚好给他放!”胡亥的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姜云殊呆呆地跪在岸边,河里已经飘满了花灯,胡亥放下的那盏花灯打着转,融入了花灯海里。
赵厌看着胡亥放花灯的背影,吩咐侍卫把那俩人的尸身拖走,再把这块儿地方打扫干净,至于旁边目睹了全程的人,赵厌量他们也不敢多嘴!他背着手,亦步亦趋地跟在胡亥身后。
胡亥先是拉着姜云殊绕着这条河跑来跑去,想把赵厌甩开,但后者阴魂不散,他只好作罢。
姜云殊手心都是汗,她很想告诉胡亥自己想回去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脑子昏昏沉沉,只能任由胡亥拉着自己到处跑。她不知道他们俩人最后又玩了什么,只知道街上人越来越少,月亮也越来越暗的时候,自己的师傅站在了他们面前。
“师傅!”姜云殊终于能喊出了声,胡亥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也适时松开,姜云殊飞奔着一头扎进了自己师傅的怀里,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她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眼眶通红,泣不成声。
“云殊。”姜云殊头顶传来了师傅若有若无的叹息,她抽抽嗒嗒地抬眸看自己的师傅,只见他面色罕见地阴沉,眉眼间更是有一丝怒意,只是再看第二眼就没有了。再看一旁的赵厌,正慵懒地站着,眉眼间的桀骜藏也藏不住。
明明是同出一门,瞧起来却是一正一邪,毫无半点瓜葛。
赵厌向前走两步,却被胡亥突兀的拦住了,他说:“赵内侍,我累了,回宫。”说完,他也不等赵厌回话,径直坐上了赵厌来时乘坐的轿辇,抬轿的轿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还是赵厌发话:“起轿,回宫。”
轿夫们相视点头,抬起轿子,慢悠悠地朝着宫门的方向走。
尽管如此,赵厌还是忍不住凑到大秦天官聊苍面前说到:“我的好师兄啊,你这几日是被锦衣玉食泡软了骨头~”姜云殊本想反驳不是的,她师傅自己住在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的屋子里,没有一个人伺候师傅,师傅穿的衣服也都是自己原本就有的!
但是没等她开口,师傅聊苍却按住她的肩膀,自己与赵厌说:“师弟所言极是。”
赵厌找了半天都没在聊苍面上找出半点其他情绪,正想着再说些什么,就听见胡亥的声音远远传来:“赵内侍!”听起来是有些怒气了。赵厌只能作罢,一甩袖子走了。
姜云殊目送着胡亥的轿辇,轿辇上的人不曾回头。
“师傅。”姜云殊小声呼唤,聊苍揉了揉她的脑袋,二人踩着长长的石阶,一步一步,登上了象征术士权力的最高峰。
次日一早,姜云殊就从圆满口中得知了自己师傅昨日向陛下进谏,商周牧野之战,九鼎失落,邪祟猖獗,为保天下太平,可立十二铜人于世,镇守四方妖物。
圆满说这些的时候,面上是掩饰不住的钦慕与敬畏,她说:“姜大人您昨日衣服上都是血,是与天官大人去斩妖除魔了嘛?”
姜云殊不知道怎么解释,只道:“不要叫我姜大人,叫我云殊!”
“那怎么能行!您是主子,奴是奴婢!”
“人无贵贱,在我这里不必遵守那些俗规。”
“是!姜大人,您们是天官!这里自然用不上凡间的规矩。”圆满神色兴奋。
“不是姜大人!”姜云殊再次重申。
“是!云殊大人!”圆满固执于大人这二字,任凭姜云殊再如何劝说,圆满都不肯改过来。
在赵厌连杀马夫、王朔二人当日,姜云殊对赵厌算不上是恨之入骨,那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恨不得杀了赵厌的呢?
姜云殊看着火海之中,一步一步朝着姜云殊走来的赵厌,她知道此刻自己是退无可退,于是她站在原地,任凭火舌舔舐着她的衣角,她想——或许是赵厌杀了圆满的那一刻。
姜云殊十二岁那年,聊苍在征得姜云殊同意之后,遣散了所有先前伺候姜云殊的侍女、宦官。他将他们的卖身契烧掉,还了他们自由身,还把先前皇亲贵胄“献上”的“赏赐”全都分给了他们,自己不留一分一厘。
所有人都欢欢喜喜的拜别,只有圆满哭着不肯走,她抱着姜云殊不撒手,说生来就没亲眷,姜云殊就是她唯一的亲人。
姜云殊他们拗不过圆满,默许她留了下来。聊苍刚一松口,圆满就欢欢喜喜地抱着姜云殊换下来的脏衣裳跑去河边了。
也就是在这一年,师傅南巡,姜云殊被污蔑盗窃镇妖锁,下狱当天,就被打断了一条腿。
无论旁人如何用刑,姜云殊都不承认自己偷盗,她说,没做就是没做,我姜云殊不愧于人,无愧于天!
圆满听到姜云殊下狱的消息的时候,正在为姜云殊蒸着她平日里最爱吃的红豆糕,她甚至来不及换一身干净的衣裳,急匆匆跑到地牢里,隔着栏杆握着姜云殊的手,眼泪止不住的流。
“我去求大公子!”圆满擦干了脸上的泪,也擦干净了姜云殊脸上的灰。姜云殊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躺在潮湿的草堆上,有气无力道:“大公子,今日出塞,来不及了。”
“来得及!”圆满掸了掸衣裳,松开姜云殊的手,风风火火地跑开了。
姜云殊想阻止圆满,她用尽最大力气喊着求她回来,等着师傅回来就好了。但是圆听见了,没有回头,她不能忍受自己的小云殊断了一条腿,躺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她要去求大公子,哪怕,哪怕找个郎中来瞧瞧也好啊!
“大公子仁厚,定然会帮我的!”圆满相信大公子的为人,天下万民无一不称赞大公子的宅心仁厚。圆满强撑起一抹笑意,脸颊上的梨涡一浅一深。
然而城门处只有大公子带领的铁骑踏沙溅起的尘沙。
“大公子!”圆满再也顾不得其他,她边跑边喊,乞求大公子能听到声音后回头看她一眼。然而一旁的侍卫怎么能纵容她如此放肆,他手中的长戟撞在圆满腰上,圆满直接被砸飞出去,她嘴里吐出一口血沫,仍旧不屈不挠地朝着大公子离开的方向爬去。
一旁的侍卫怕真的闹出人命,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而一升再升,身居高位的赵厌却突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圆满久居山巅,只知道赵厌与聊苍是同门师兄弟,却不知赵厌与聊苍是同水火,毕竟自姜云殊亲眼见到赵厌连杀二人,且他甚至想杀姜云殊未遂后,他没有登上过山巅半步,而山上的吃食也都是由聋哑的菜农每日送来,赵厌的狠辣也无从得知。
圆满拉着赵厌的衣角,声泪俱下地恳求:“赵大人,求求您救救云殊!她是您师兄的亲传弟子!”
“姜云殊。”赵厌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嗤笑一声,“堂堂大秦天官的弟子,竟然盗窃镇妖锁,罪无可恕!”赵厌一脚踹开圆满,怒喝:“斩!”他身后的侍卫抽到向前,却没有一刀砍下圆满的脑袋,她一片一片剐着圆满身上的肉。
圆满此刻或许清楚了事情缘由,但她死死咬着牙,在经受着莫大痛苦的时候,到死都在盼望姜云殊能够平安无事。
圆满的死去的前因后果,是几年后姜云殊捡到山海神兽重明鸟,在她的苦苦央求下,那位名为左重明的少年观兴衰,看过往后告诉姜云殊的,从此,她对赵厌恨之入骨。
她在地牢里,廷尉在赵厌的授意下日日对姜云殊用刑,姜云殊被打的浑身血肉模糊,她一度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被打死了,师傅回来了。
那样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师傅的白色衣袍上没有半点尘埃,他越过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众人,狱卒很有眼色地早早打开了关押姜云殊的地牢门。师傅抬脚跨进劳烦,姜云殊意识模糊却瑟索地躲在墙角,看见师傅的时候,她不敢向师傅伸出手,不愿意让师傅的衣袍上沾染半点尘埃。
“师傅,脏。”
“小云殊怎么会脏呢?”这样柔软的语气,这样温暖的怀抱,姜云殊这几天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了劲儿,她彻底失去了意识。或许师傅还说了一句:“是我没能护住你。”
再醒来时,圆满已经不在了,师傅坐在她的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
赵厌将那日对圆满出过手的人都带了过来,只是没有师傅的应允,他们进不来院子,赵厌让那些人跪在院门外,他手里拿着带倒钩的鞭子抽在这些人身上、脸上,同时怒气冲冲地说着什么替大秦天官教训他们。
师傅没有理睬赵厌的闹剧。他握着姜云殊的手,眉眼间满是哀伤。
“云殊,是师傅带你入此人间,也是师傅连累了你,没能护好你,是师傅无用。”
姜云殊在心底里喊——不是的,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