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姜云殊便发起了高烧,她烧的昏昏沉沉。
窗外雨声淅沥淅沥,屋内的郎中把手搭在姜云殊腕上为她诊脉,眉毛拧成一团。姜云殊的师傅聊苍负手而立,他站在床边盯着姜云殊惨白的面庞,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是郎中把他唤了回来,道:“回天官大人,姜姑娘是今夜受了惊,加之先前受的风寒并未痊愈,这才高烧不退,容我抓药来熬好,先给姜姑娘把烧退了。”
“好。”聊苍微微颔首。在得到他的应许之后,郎中从身后跟着的小厮手里接过毛笔和竹简,把需要的中药一一列了上去,又在小厮随身背着的大箱子里把需要的草药一一翻找出来,亲自交给小厮,可谓是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郎中把药方递给小厮,小厮双手接过,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后退几步,推开门出去了。
“先生,请坐。”聊苍道。郎中受宠若惊,不安地坐了下来。
等小厮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之后,屋里彻底陷入寂静,郎中坐在离聊苍最远的椅子上,浑身跟长毛了似得,坐立不安,是不是抬起屁股往窗外瞄一眼。
“咳咳。”姜云殊闭着眼咳嗽了两声,郎中一抬眸就对上了聊苍那冷若冰霜的眼神,登时打了一个激灵,他缩了缩脖子,不知道这位史无前例的大秦唯一的天官看他是什么意思!但他识趣的很,他从椅子上滑了下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只见聊苍疾走两步,走到郎中身侧。郎中紧紧闭上了眼,他虽然不知道自己面前这位大人物是怎么想的,但是这种大人物要杀他不也就是一句话,一个眼神的事嘛!想到这里,郎中哆嗦的更厉害了。
然而预想中的死亡没有降临,他反而听见啪嗒一声,什么东西合上的声音。
郎中大着胆子睁开眼,却只瞧见聊苍又站回了姜云殊那个小女娃子的床边,郎中回头去看,原来方才这位大人是把窗子给关上了——这么小的事,大人只需开口吩咐他一声就行了,哪里用得着自己亲自来关。最重要的是可把郎中给吓个半死。
郎中在心底里暗暗吐槽,劫后余生的手仍然抖个不停。
不知道过了多久,郎中靠着椅子几乎都要睡着了,小厮这才捧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药小跑进来。
郎中一个激灵,从小厮手里接过要来,晾到药性最好的温度,端到床边,正准备递给伺候在一旁的侍女,叫她喂给姜云殊,却被聊苍给拦住了。
“大人?”郎中不知道这位大人又是怎么了,却还是恭恭敬敬地问。聊苍从郎中手里接过那药,自己先浅抿了一口,才放心的把药递给侍女。
郎中嘴角抽了抽,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位大人在想什么,他怎么可能做下毒那种叫自己掉脑袋的事啊!郎中抹了一把汗,退到一旁,看着床上高烧不醒的姑娘虎溪渐渐平稳下来,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多谢先生了。”聊苍拱手,郎中惶恐不敢当,只是多嘱咐了几句,又把药交给了侍女,这才与小厮一同下山去了。
走在下山的路上,郎中老胳膊老腿实在是费劲,他忍不住想——这大秦天官为什么就住在这么偏僻的山上?来来回回一点儿也不方面,就比如讲啊,方才那位姑娘都病的那样重了,还要把时间耽搁在路上。要是他们如赵大人一般住在皇宫里,可不就能更早医治了?
但是他就是个小小郎中,不敢说也不敢问。看着长长的下山的阶梯,他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
此时屋内,聊苍屏退了下人,他坐在姜云殊床边,把一颗金灿灿的丹药塞到了姜云殊嘴里,她皱着眉咽了下去,只见淡金光的光晕随着丹药的流动,金光蔓延到了姜云殊小腹上,她痛苦的呻|吟出声,额角冒出冷汗。
聊苍从袖中抽出帕子,为姜云殊仔细擦拭干净了汗水,等着姜云殊面上痛苦的神情缓缓消失,呼吸声再度平稳下来,才放下心来,推门出去。
屋外的雨已经停了,这场春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无边的夜幕上挂着一轮弯弯的半弦月,不偏不倚地照在聊苍方才关上的那扇窗上。
姜云殊不知道自己睡了几日,只知道自己嗓子火辣辣的疼,她张了张嘴,发出嗬嗬的沙哑的声音,屋外候着的侍女听见动静,端着热乎乎的米粥推门进来。
侍女的脸圆圆的,眉眼弯弯,不笑的时候嘴角也微微上扬,是叫人第一眼就很难不生出几分好感的模样。
“姜大人,先喝点粥吧。郎中说您受了风寒,这几日最好不要说话。”侍女说完,抬眸用小鹿般澄澈的眼睛望着坐在床上的姜云殊。姜云殊听见“姜大人”这个称呼,简直羞愤地要钻进被子里去了,只是她现在说不了话,只能等着喉咙好了再纠正侍女的叫法。
侍女见姜云殊点了点头,兴致勃勃地一勺一勺把粥喂给了姜云殊,对姜云殊想要自己喝的请求严词拒绝,她说:“伺候您是奴的荣幸。”姜云殊不知道她从哪里冒出来的这种想法,但也拗不过她,只能暂且随她去了。
“奴名为圆满,姜大人有事唤奴的名字就行。”
“圆满?我还没有听过这个姓氏。”圆满早在姜云殊喝碗粥之后,就贴心地给姜云殊拿来了锦帛与毛笔,此刻姜云殊正是把自己想说的话写在锦帛上。然而她原先就是个乞丐,识得的几个字都是趴在学堂外的墙上偷听来的,再加上师傅聊苍从去年冬天到开春一直在教她识文断字,这才稍有长进,能写得不少字了。
“奴没有姓氏!奴生来就是孤女,没有亲人父母,自然是没有姓氏,而圆满这个名字是奴自己给自己起的,寓意为圆圆满满!”
“很好的寓意。”姜云殊笔尖顿了顿,墨滴到锦帛上,她又写了一句:“我也是孤女。”
圆满惊讶地捂住了嘴,看向姜云殊的眼神中除了敬畏又多了些别的什么情绪,姜云殊看不懂,这不是她见过的人们看她的眼神中的蔑视或可怜,这是一种新的东西。
姜云殊到底没有好全了,她吃过粥没多一会就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她听见圆满推门出去,又小心翼翼的合上了门,然而等她快睡着的时候,门又轻响一声。
似乎是有人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姜云殊竭尽全力睁开眼,就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眸子。
她吓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往后缩了缩身子,等着眼前逐渐清晰起来,她看清楚那双眸子的主人——那个身份尊贵的小男娃。姜云殊在这今天也听过他的名字,似乎是胡亥。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胡亥站在姜云殊床边,一双大而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面上的表情是与同龄人不相符的阴翳。
“我这几日病了!”姜云殊没说什么自己与他不相熟的话,只是这样说,她的声音很小,而且十分沙哑。
听着姜云殊的声音,又闻着满屋子的药味儿,小公子胡亥勉勉强强信了姜云殊说辞,他一屁股坐在姜云殊床边,把手里抓着的东西递给姜云殊。
姜云殊伸头过去看,却只瞧见他手里攥着的分明是个还在挣扎的活生生的麻雀儿!
她一时情急也顾不得其他,接过小公子胡亥手里的鸟儿,给它捋了捋毛发,见这个小家伙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你方才是以为我会把它掐死嘛?”小公子胡亥问。
“我没有那么想。”姜云殊光着脚走到床边,把这只小麻雀儿放飞了出去,回头对胡亥说,“师傅说,天地万物皆有灵。依我看鸟儿也是生灵,既然是生灵就不该为人亵玩。”
“你倒是说的好听,可还不是这么多人伺候你?”
胡亥这一句话把姜云殊噎的够呛,她羞红了脸,却说不出来一句反驳的话,毕竟胡亥说的就是事实,这几日她被人照顾的很是舒坦。但在听过胡亥这句话后,回头一想自己前几日的模样,简直要扇自己两耳光。
“行了,你陪我下山玩。”
“你大老远上山来,就是为了让我陪你下山去玩?你不是有那么多随从吗?”姜云殊微微瞪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公子爬了这么高的山路竟然不是为了找自己师傅,而是找自己下山玩,于是她又不确定地问了一句,“你上山来,不是为了找我师傅,是为了找我?”
“不然呢。”小公子黑了脸,“你不来找我,我就来找你。”
“你为什么非得找我啊?你应该不缺玩伴吧。”
胡亥的脸色更黑了,姜云殊知道自己这是说错了话,于是她主动拉起胡亥的手,二人悄咪咪地沿着墙角往外溜,临出门前,姜云殊往自己师傅住的地方多瞧了几眼,确定了自己师傅不在屋里,这个时间定然是与陛下论道。所以她也就溜得心安理得。
下山的路可比那夜好走多了,姜云殊与胡亥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就到了山下的城里。
“哇!”姜云殊惊讶地张大了嘴。胡亥昂着脑袋,略有些得意地说了句:“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走吧,我带你长长见识。”姜云殊连连点头。
今日初一,城内似乎是有集市,比姜云殊与师傅第一日来的那天热闹多了,路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路旁的小贩大声吆喝着,一旁甚至还有人在喷火!
见姜云殊的目光完全被几串糖葫芦全部吸引了过去,胡亥微微不悦,他从兜里掏出一锭银子,扔给那个小贩,把所有糖葫芦都买了下来。小贩本来在听见面前这个半大娃子那句他全买了的时候还有些不屑,现在见他出售什么阔绰,立马变了脸色,谄媚地把糖葫芦都包好,塞进男孩的怀里。
姜云殊的目光又从小贩身上转而投向了胡亥,见此,胡亥得意地分了一大半给姜云殊,二人找了个台阶坐在上面,哼哧哼哧地啃起了糖葫芦。
“好好吃!”姜云殊几乎就要流下泪来,她之前没少见别人吃糖葫芦,而自己连饭都吃不起,更别提糖葫芦了。她记得有一回,有个穿的看起来就不便宜的小小少爷把糖葫芦随手扔在了路边,姜云殊眼睛一亮,正要伸手去捡,就被一群年岁更大,体格更壮的乞丐推开,那串糖葫芦上沾满了灰尘,那群人一人一个,吃的津津有味。姜云殊看的是口水直流。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坐自己旁边的小公子胡亥,说到最后都没吃上一口糖葫芦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
胡亥脸上沾满了糖渣,他手足无措地想安慰姜云殊,说出来的却是:“你不准哭。”姜云殊一下子把泪收了回去,低着头接着啃糖葫芦。
吃到最后,姜云殊有些想吐,看着旁边的小公子亦然。一共四十七串糖葫芦,胡亥给了姜云殊三十一串,自己留了十六串,但他买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吃不吃得完,他本想偷偷扔掉,却被姜云殊告知不能浪费,只能硬着头皮吃了个精光。
二人吃的肚子圆鼓鼓的,并排躺在台阶上,此时已是日暮黄昏,街道上早早亮起了灯,远处的喧嚣传到二人耳朵里,胡亥问:“他们都聚在那边干嘛啊?”
“放河灯。”
“那是做什么?”
“你不知道?”姜云殊侧过身面对着胡亥,她盘着腿坐起,一本正经道,“这是悼念亡亲,祝福生人。”
胡亥也坐了起来,他思考了一会儿,偏头看向热热闹闹的人群,眼里羡慕的神色几乎就要溢出来了,但他就是紧紧闭着嘴,不肯说。
姜云殊自然是瞧出来胡亥也想去放花灯,于是她站起来,朝胡亥伸出手。胡亥拉住她的手,二人朝着河那边跑去。
刚出巷子,便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二人被高大健壮的青马吓傻在原地,挪不开步子,姜云殊紧紧抱住了身边的人,妄图护着他,即使胡亥比她个头还高。
马蹄高高扬起,嘶吼着就要冲着二人重重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