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央听后仍是笑了笑,说:
“厉随,如果有天你介入其中,我希望,也相信你会选择嘉措他们,至少不会受太多苦。”
“没发生的事,我没法决定。”
厉随淡淡答道,她不否认次央是对的,也不敢完全认同自己会这么做。
“但厉随,我已经把你当作‘我们’中的一个,也是我最信任的一个,”次央忽然坐直,看着厉随说,“你聪明,独立,我知道你不一定会帮助别人,但一定不会主动害人。你就当,我们在交易。”
“交易的内容是?”
厉随问道。
“我告诉你我知道的所有事情,但你要帮我找一个人。”
次央说完看着她,厉随些许疑惑,论在阿热里,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都要更了解这里,为什么次央要让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人来替她寻人呢,于是厉随还是先提出这个疑议:
“为什么是我?”
次央低头笑了笑说:
“你刚才也说了,自己不一定会选择嘉措他们是不是?你或许,也会接触到许八条他们来了解你想知道的故事。”
厉随没答,默许这种可能性,她的确有可能接触那伙人,况且许八条他们也在极力威胁她加入。次央见厉随默认,便问道:
“厉随,你想好了吗?”
“次央,我或许能答应帮你找人,但我不能答应一定会帮你找到那个人。”
厉随答道,她只能去做这件事情,但结果她一定无法预知,无法担保。
“你能去找,就够了。”
次央还是笑着说,她知道厉随一定会答应的。语毕,次央将袖子撸起来,把胳膊伸了出来,这一个动作就令厉随微微错愕来了两次。
一惊是次央的胳膊上有好几处疤痕,有不少烟头烫的印记,还有一处缝过针的旧伤。另一惊则是顺着她的胳膊往下看到指尖,次央的无名指上,有枚戒指。
婚戒。
“你结婚了。”
厉随低语道。
次央笑着点点头,她仅剩的憔悴和疲倦被笑容吞噬,仿佛忽然置身到什么乌托邦一般。次央转身打开柜子的抽屉,拿出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正是发给过厉随的,老丁和他儿子。而另一张,便是次央和老丁儿子的合照。
“老丁的儿子叫作阿木,”次央摩挲着他们的合照,“他是我的丈夫。”
厉随没接话,只是接过了次央递上来的照片,阿木看起来比次央大几岁,留着一点点胡茬。这张照片应该是在西山拍的,两人站在山顶,次央画了浓浓的妆,像在模仿欧美画报上的明星,只是学的四不像,但还是很美,她穿着红红的露肩裙子,露出布满伤痕的胳膊和肩膀,把头靠在阿木的胸膛,一只手挽着他的胳膊,阿木则叼了根烟,肩上还背着一只布包,身着雪白的衬衣和黑色马甲。两个人都将带着婚戒的手举在胸前,都明媚的笑着。
“这算我们的结婚照吧,阿木说在大城市里,结婚要穿婚纱,要买戒指,要拍婚纱照,要念誓词。但阿热里没有婚纱,阿木就给我做了一枚戒指,他爸爸,就是老丁,给我做了一条裙子,还给他做了件马甲,据说这样穿起来很像西装。”
次央盯着照片娓娓道来,她谈起他,像在讲一段童话。厉随听着,想到了自己在国外时参加过一位教授的婚礼,教堂,神父,誓词,拖尾婚纱,黑色西装,香槟,甜点,不知次央在听阿木说时,脑中是不是如此景象。
“你知道吗厉随,我念过书的,念到初中,我会背很多首古文。但我十六岁就辍学了,因为我爸爸供我读书是为了让我去大寺工作,去大寺工作要有初中学历。我和高徐,嘉措,巴桑他们就是在大寺认识的。”
次央说到这里,垂眼看着自己身上的疤。
“妈妈生我的时候就难产死了。我爸爸既想我念书,又恨我念书。他没有上过学,从小到老要么在放羊,要么在卖肉,所以无论如何都想我能做一个会挣钱的人。可能学习让他觉得不公平,他用汗水来供一个女孩子去学习,又浪费,又不得不这样做。他看不起我读书,他说我根本不配读书,但我不读书,没有人能给他想要的钱。于是我变成他的希望,也变成他的发泄对象。当他的虚荣心和不甘心同时作祟时,就用最原始的方式伤害我。”
说完,次央拉下了自己的袖子。
“初中结束的第二天,他就把我送进了大寺,每天统计各种瓶瓶罐罐和不知道怎么就死了的人。每个月我就会拿到钱给他,这是我们后来唯一的交集。”
“嗯,理解。”
厉随顺势答了一句,她的确能理解很多,因为金陵也用自己的方式将伤害不断赠予厉随,不是□□上的,而是精神上。所以厉随计较和金陵之间的每一分金钱往来,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与金陵撇清关系的方式。
“我在大寺时,总喜欢午休的时候看书。有天我在古文时,走过来一个人,指着我的批注告诉我,我对‘毕’这个字的用法理解错了,在那句话里是全部的意思,而不是尽头。我见他很懂文章,就拉着他问了很多我不理解的内容,我们聊了很久,直到傍晚他才离开。后来我们常常约着见面,厉随,你知道吗,他竟然会俄语,还念过很多外国人写的书。我真的很爱他,爱他和我一样在读书时沦陷的样子,他也和我一样,唯独在文字里,能看见自由。”
“于是你们结婚了?”
厉随问,她已不自觉地身处在次央的故事里,因为次央的眼神那么渴望而享受,她的声音温柔也坚定。次央却忽然收起了一些笑容,继续道:
“是的,我疯了一样爱着他,他也一样,我义无反顾的选择嫁给他。我们一起读了很多书,我见了老丁,他给我做了裙子,我之后便离开了大寺,和阿木一起开了这家店,老丁会帮我做衣服,进货,我来帮他卖掉,熟悉后我就参与的更多。但阿木···”
次央低下头,停了将近一分钟,又继续道:
“他写了很多文章,也偶尔去学校交小孩念书,阿木在空闲时就自己花钱去装订他的书,在街上卖,但有一天他去卖书后,就再没回来了。”
次央的眼睛变空了些,又停了好久。
“街上卖菜的阿嬷说,看见两个白衣服的人和阿木一起走了,不知道他们是谁,不知道他们去哪。老丁着急,我也着急,可大寺不管的,我想起达邦文物站的高徐,他给大寺送文物时我们见过几面,也算面熟,我打听到他们抓的人也是所谓的什么白衣人,便能帮忙时都去帮他们,如果他们抓到了白衣人,我想我至少能知道阿木的下落。后来大家就成了朋友。只不过这些,我并不想让他们知道。”
厉随还是没说话,次央忽然抬眼看着厉随,眼眶里一下子充斥泪水,略微哽咽着说:
“我以为我的生活是能一眼望到头的,再不幸,我也是幸运的,阿热里没几个女孩能念书,但阿木让我觉得我是鲜活的,有律动的,我们都不觉得草原是自由,不觉得高山是自由,我们只在一本本书的字里行间,去看这个世界有多有趣,那种感觉,就像漆黑中的两个光点在共燃,我们能看见只属于我们的亮。你知道吗,我找不到他,我去遍了阿热里所有的寺庙,我对每一尊佛都下跪,都上香,让他们保佑我找到我的丈夫,哪怕阿木死了,我只是求找到他。我求了几百尊佛,都没能用诚心看见一个人的下落。”
“次央。”
厉随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以名字来答复,证明她认真了解着他们的过往。
“我真的很爱他,他让我觉得贫瘠的地方有人能看见我的暖,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才感觉自己能被证明是幸福的,我愿意为他去死,但我找不到他。”次央自嘲地笑了笑,“厉随,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清醒?”
“如果为他去死让你觉得有价值,这不是件坏事,世界上有那么多去活或者去死的方式,你既然会选择某一种,那对你来说就是最优选择。”
厉随思索着说,人们总相互警醒不要沉溺在感情中,可伟大的爱情也有救人的能力,被救的人自然将爱情视作解药,珍视着,沉溺着,享受着也为其奉献着。
“厉随,谢谢你。”次央用感谢结束了她今夜对阿木的思念,“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是阿木消失后我了解到的事情,与你,与嘉措,与许八条相关的事情。厉随,你做点心理准备,虽然你可能猜到了,但白衣人的背后,一定有人或者庞大的组织在控制着什么,很难确定这是我们能与之抗衡的。”
“的确预想到一些。”
厉随附和道,白衣人诡异的种种行为,都让她怀疑。
“我去各种寺庙求佛,途中遇到人便会打听打听,那些白衣人很多年中陆陆续续购买了不少的人,也有不少人家里的人莫名其妙的就走丢了或者失踪了。其实嘉措和高徐以前抓到过很多批白衣人,但基本上都自杀身亡,根本一点话都不说。而其中的许八条已经算是个例,能和嘉措他们接触这么多次,虽然他是目前很难打倒的,但恐怕也是最好套出信息的。”次央严肃的说,“还有,两年前···两年前保护站受到一次重创,当时正值站里还有不少队员,大家发现许八条有一场相对大型的人**易,据说那天一次就买卖了十几个女孩子。”
次央正说的这次买卖,的确是厉随不知情的部分,她会神地听着。
“可是他们围攻许八条时,许八条好像早算计好了一样,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了很大一批人,开始和嘉措他们对抗,但保护站去的人实在太少,所有人几乎都死了,阿布他们赶到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嘉措不知道去了哪,剩下的人全都当场送命。”
次央回忆着说,事后她也去了医院,只记得堆起来的收尸袋垒得比人还高。
“那宁嘉措呢?”
厉随问道,她想起他的铃铛,直觉告诉她与这次事件有关。
“嘉措被白衣人们带走了。但带去了哪,做了什么事情,又说了什么话,这就没人知道了,甚至嘉措自己都记不全,那次之后他精神一直有些脆弱,身体也因为受伤变得更差。而许八条他们倒是安生了很久,嘉措实在不适合去奔波,想到游离岛上只有央金嬷嬷一个人,阿热里也没人生事端,阿布便让二年六年和嘉措去了游离岛,这件事情也就先告一段落了。”
次央抹着自己的手指,停了好一会又犹豫地开口道:
“厉随,你去过庆成吗?”
庆成,又一种可能性靠近了厉随。
“我爷爷的故乡就是庆成,相当于我的老家,”厉随答道,“两年前回去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