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勒带厉随到自己画画的屋子,里面收拾得十分干净,颜料都按配色和材质分开摆放,各种画和卷轴也都整理的井井有条。厉随环顾了一圈,自己倒十分不习惯这种环境,她的画室物品都是一堆堆的摆放,颜料和笔刷有的在地上有的在柜子里,还有的放在窗台,而她就被这些包围着,潜心作画,但看到这样的屋子她也心生些敬佩,因为自己就算整理了,也保持不超过两天,反而乱乱的让自己安心。
厉随把带来的画铺开在桌子上,她用一样的技法和线条临摹了那幅妙音女神,只不过来不及上色,便带来了线稿。这幅画的构图和其他有些不同,妙音女神按理说应该在画的正中间,可厉来祥的这幅画,却把主人公放在了偏左上方的位置。
“这是妙音女神,这幅画本是厉来祥画的,”格勒看着画说,“你学的很像,特别是你爷爷用线条的习惯,劲道!”
“这幅画有什么含义吗,这是他单独留下的一幅,央金嬷嬷亲手交给我的。”
厉随问道。
“你爷爷还在阿热里的时候,好几十年前了吧,我在他家里见过这幅画,不过当时看起来没什么不同的,和其他的画都放在一起,不过···”
格勒仔细看着画,顿了一下后又问道:
“这些线条的粗细和笔法,你都是按原样临摹的吗?”
“是的。”
“你看这两朵莲花的花瓣,”格勒将手放在画的最边缘,指着最角落两朵花的花尖尖,“这两朵花的用笔和其他不一样。”
“这两朵花是从上起笔后向下画,还带有笔锋。但其他的线条都是正常起笔再收笔的。”
厉随答道,她在画的时候也留意到了这个细节,便按照本来的样子临摹过去。
“没错。厉随,这幅画的颜色还新吗?”
格勒摩挲着纸面,继续问道。
“很旧了,边缘的地方有些小色块已经开始脱落了。”
“不应该,你爷爷用的颜料是当年和我们一起买的,那时的矿物颜料可不好找,但一定不至于这个时候就褪色或者脱落了,”格勒搓了搓画的边缘,“除非那幅画的纸有问题,或者你爷爷在颜料里面加了别的东西。”
厉随点点头,默默记下。又开口说:
“格勒老师,您知道这幅画和别的画有什么不同吗?妙音女神的位置是偏的。”
“画的内容倒是没问题,妙音女神而已,不少人都画过这个形象,至于位置,这个构图倒让我觉得是一幅画被分开了,才变成这样。”
格勒并不确定,但这番话让厉随更确定了一点,她在画室模拟过不同的构图,只有将这幅画的画面再放大一倍,视觉观感才正合适。她正思考着,格勒又开口问:
“这幅画和小宁有关系吗?”
厉随愣了一下,她都不知道宁嘉措是否知晓这张画的存在,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
“不清楚,您想起什么了?”
“你说这幅画是央金交给你的,那就是厉来祥带去游离岛的东西,宁道烊必定是见过的了,那可是他的故乡,厉来祥带去的文物都是宁道烊亲自送到游离岛的。”格勒说,“宁道烊,就是小宁的爸爸。”
宁道烊,这个总是时不时出现在各种人嘴里的名字,又时不时穿插在故事中的人,到底做了什么,影响了什么。所有人都提起他,唯独宁嘉措不曾对厉随讲过他父亲做过什么,甚至没有透露过游离岛是宁道烊的故乡,为什么。
厉随沉思着,忽然兜里的电话震动起来,她还没看就先摁掉了。
“央金嬷嬷提起过他,我会去了解的,这幅画的颜料我也会再留意一下,”厉随接上格勒的话继续说,“还有唐卡的上色方式我还不是特别熟悉···”
又是一阵震动,格勒还是示意厉随看看电话,恐怕是谁有急事。厉随掏出手机,接通了,对面是高徐的声音:
“厉随,嘉措呢,让嘉措接电话!”
“稍等。”
厉随轻声对格勒说了句抱歉,随后上楼敲了敲嘉措房间的门。门马上被打开了,嘉措穿着外套,手里还拿着帽子,然后接过厉随递上来的手机。
“你们在嘎玛了是不是?你熟不熟悉那里的地形?”
高徐听起来有点着急。
“昨天我研究过地图了,没什么问题。”
嘉措答道。
“有人给站里打电话说附近的沙地里有伙人今天要作交易,可能是许八条的人!我们赶过去最快也要晚上,你先去看看情况,应付一下把人留住!”
“哪边?”
“往北,那人说是北边的沙地!你先去看看,我和阿布昨天又追瘦猴到西山,你应付不来就让二年过去!你到沙地要多久?”
“两个小时,我立刻去。”
“嘉措你当心,别让厉随跟着,她万一受伤了咱们也付不了责。”
“没事,我有数。”
嘉措说完便挂了电话,将手机还给厉随,随后和厉随一起下了楼。格勒听见嘉措的脚步匆忙,便从画室出来询问情况,得知嘉措临时有任务要出门,便担心的问:
“是不是又要对上些张牙舞爪的人?你一个人可以吗?厉随能帮到你吗?总要有人和你一起照看着吧?”
嘉措看了眼厉随,想了一下还是决定让她自己决定,便说:
“有可能还是许八条的人。”
“我去。”
厉随没有半点犹豫马上回答,她听见电话里高徐说了什么,看宁嘉措的样子也像不放心她的安全,于是又接了一句:
“受伤了算我活该。”
“这次只有我们两···”
嘉措还没说完,厉随便又给他一剂定心丸:
“许八条留我有用,不然我早死了,你多担心自己比较划算,”厉随带上了墨镜,已然准备出门的模样,“我在峡谷好歹也对付了几个人。”
宁嘉措没再说话,将外套的拉链拉好后先出门去开车。厉随正迈步向前,忽然想到什么又回头,对格勒说:
“老师,我想劳烦您画一片花纹的纹样给我,我想借鉴一下您的线条和用笔。”
格勒马上答应下来:
“这没问题,你们两个务必小心才好。”
厉随微笑了一下,她还挂念着昨晚那个人影,这种事情不会无缘无故发生,尽管格勒是央金嬷嬷和厉来祥的旧友,厉随也想验证他和一些事情的关系。见格勒果断地答应下来,便不再多耗费时间,从院子出去后,跳上了车。
“这画的是什么?”
车子驶出一段路后,厉随看见路边的山石上用白油漆刷着许多梯子一样的图案,大小不一的分布在?各个山脚下。
“天梯,”嘉措扭头看了一眼说,“这是阿热里的习俗,人在死了以后,他们的亲戚朋友会在家附近的山上画天梯,保佑死去的人能上天堂。”
“哦。”
厉随应付了一声,上天堂的事她并不感兴趣。嘉措却好像想到了点什么,打趣道:
“你不是说希望世界毁灭吗?要不要事后也托人画一个?”
“那天喝多了,”厉随白了他一眼,“我也没打算上天堂。”
宁嘉措挑着眉点了点头,又继续追问:
“不是天堂,就是地狱了,你犯什么错了?”
“七宗罪听说过么。”
厉随看着窗外飘过的一架架天梯,轻飘飘地问。
“你占了哪一个?”
“可能一个也不算,可能全部都是。”
厉随又漫不经心地答道。
七宗罪,是天主教中对人类恶行的分类,有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和**。厉随的傲慢和懒惰在不同程度和情况下都很容易被看见,尤其是傲慢,几乎成为了她的形容词,但许多人并非想用贬义的傲慢去形容她,更多是孤傲,是他人眼里的自恃清高和格格不入。而暴怒,暴食和**几乎陪伴她度过了整个青春期。
宁嘉措对这些都不足为奇,他能理解这些词语是否会纠缠她,但剩下两个,嫉妒和贪婪,这和面前的厉随差的太远,他旁边坐的这个人,淡漠得不能再淡。什么样的人会让她嫉妒,什么样的东西又使她贪婪,他不能理解。
“你嫉妒谁?”
“我自己。”
“你贪婪什么?”
“天赋。”
她嫉妒最像她的人,贪婪她再渴望也不可多得一分的特性,即使她拥有的已经是多之又多。
嘉措没再说话,因为厉随简短的回答让他已然理解了,她的确有罪。
他们的车越过了群山,最后一架天梯默然消失在身后。而车子却猛地停住。厉随向前倒了一下,却看见前方没有路了,本来嘎玛镇附近的路就磕磕绊绊的不好走,现在没有路,又要进入沙地,迷路的几率很大。
“拿着,”嘉措把地图递到厉随手中,“嘎玛镇外的路修到一半就废弃了,再北边算是无人区,我们去河鬼沙堆。”
“河鬼沙堆,”厉随在地图上找这几个字,看到河鬼沙堆处在一处沙地凹陷中,四面的沙堆变成高墙,一层层分布开来,而凹陷中遍布荆棘。“他们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交易?”
厉随正看着地图上标注的许多地势,而面对她的问题,宁嘉措只是极轻的呼出一口气,没有作答,厉随也没再问,她最讨厌自讨没趣的行为,至少宁嘉措没有随便找一个什么理由来搪塞她,这已经让她平息住火气了。毕竟厉随对此像是免疫一样,她不指望能从他嘴里再知晓些什么了,晚上在格勒的家中,她仔细回想自己回国后接触的所有人,打听到的所有事,都像是被刮花的玻璃一样,每个人都告诉她什么,但每个人都保留了更多,只将最表层的,最没用的事情告诉她,央金是,阿布是,格勒是,许八条是,甚至宁嘉措也是。他们既模棱两可着,又一个个都想留住她,厉随越想越烦,索性把地图扔回宁嘉措身上,也不装自己还一无所知了,但也只是和往常一样的口气,淡淡地说了一句:
“辛苦你自己看,到了叫我。”
随后把脑袋靠在车窗,闭上了眼睛。
宁嘉措握着地图,又稍微放开了点声音呼出气,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处释放而在皮肤里蹿跳,让人难以忍耐。他会装,也装的好,阿热里的水到底有多热有多深,他再清楚不过。但此时的不坚定又是怎么回事呢,宁嘉措,你幸好不再是这个队长,不然面对她的手足无措,你足够耽误许多事。
即使前一秒刚刚这样骂了自己,宁嘉措下一秒还是看向她,灰色的,完整的,平静的厉随,靠着车窗,把自己融进了玻璃和窗外的黄土蓝天。
而再下一秒,宁嘉措的目光又落回了那该死的河鬼沙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