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远行无疆 第39章 担忧

此刻，贵州某民宿里的气氛格外压抑。

原本住着另一支摄影团队的房间空着，东西还在，人却都不在。

常途陪着蔚岚监督艾征天剪片子，除了指点素材时会蹦几个词，只能听见鼠标与键盘的声音。

连马亮都坐在房间的沙发上出神地想着什么，与对面的沈逝水各干各的。

沈逝水盯着手机发呆。

——隔壁的飞手，人一下子就没了。

为了找回坠落无人机的电池，从山崖上跌了下去。

沈逝水当场就觉得心跳加快，血压上升，慢慢坐到地上大喘气，不可控制地快速呼吸，却仍旧缺氧一样，手指麻木地扒着自己的衣领，青筋微微凸起。

即使那个飞手只和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马亮连忙蹲在他身边，抓了个袋子怼到沈逝水嘴边，让他冷静下来，慢下来。

这是马亮第二次见到沈逝水这样，其他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换气过度综合征，多见于急性焦虑、惊恐发作，病患会有濒死感，放任下去有可能造成呼吸性碱中毒。

碰撞的巨响与惨叫穿越了一整年的时间，再次刺激着他的神经。

具有艺术天赋的人通常是敏锐的，敏感的，穿插交错的光芒在神经中迅速穿梭。

忽然便勾起了另一层潜藏的不安。

周遥川上次给他报平安是一天前，而距离他收到舟山台风红色预警已经超过六个小时。

他去天气网站上查看了台风的路线与位置，拼命放大地图，妄想从中找到那座“一个点都没有”的小岛。

“二少，您别着急，我们为抢险救灾提供了物资支持，时刻关注着最新动向！”

“台风太大，我们也和灰礁岛等三个岛失联了，目前情况还不稳定，也没办法救援。”

“台风在原地盘旋，还有加强的可能性，一切都是未知数。”

目前的小岛上去不了船或直升机，热带气旋的云层笼罩了小岛。天已经黑了，深夜中的恶魔似乎睁开了绿色的眼睛，桀桀怪笑着收拢锋利的爪子。

黑色的巨浪像是飞速移动的围墙。

区区小岛，不过是大自然的掌中之物。

沈逝水顶着抓乱了的头发，眼中几乎冒出了红色血丝。

“和您报个备，万一有个万一，这世上还有人知道我，能认出我。”

“谢谢暗潮老师，这边信号不好，没回您的时候别着急。”

“灰礁岛很好，晒的时候很热，这里也没有大树，只有草，像是石头山。和守塔人聊了很多，能感觉到他很孤独，我陪陪他也好。别担心，目前都很顺利。”

“听说是要有台风来，老爷子劝我回去。但我不是来添麻烦的，我打算帮他一起扛过去。某种程度上，我大概也是理想主义者。没事，我尽量多和您报平安。”

“风浪很大，天变黑了。冒险像是一种瘾，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极限，在极限中反而感到平静。很特别的感觉。看天气可能要断联，看运气吧。”

沈逝水的最新消息追了四五条，始终没有回复。

他想办法要到了周遥川的手机号，拨出去却显示不在服务区。

顾不上“老哥”担忧的电话，沈逝水静了音，把手机摔在沙发上。

脑海中忽然涌现出埋藏的记忆，一纸苍白的“死亡通知书”悄然掀开，充满冲击力的血色刺痛了双目，腥味与汽油味混合，激起喉咙一阵恶心，止不住地反胃。

沈逝水捂住嘴，失去光的眼眸紧紧闭上。

“沈老板。”马亮忍不住开了口，赶紧从暖水壶里倒了杯热水，“你已经很努力了，我们现在只能等待。放过自己吧。”

沈逝水咳嗽两声，轻轻摇摇头。再睁眼时，眼眶已经潮湿。

“我怕见不到周老师。”他的嗓子变得嘶哑，像是被酸液灼烧过，“就像我再也见不到活生生的大龙，他和摩托车一起变成了碎片与残骸。周老师会不会真的消失不见？”

沈逝水接过马亮递来的水，每次呼吸都伴随着颤抖，手里的水送到唇边两次都没能送进去，只能双手抱着杯子，低头吸着热气，努力感受着水中的温度，让自己冰冷的手停止颤抖。

马亮第一次在酒馆见到沈逝水的时候，他的状态比现在好些，甚至还算平淡地告诉他，和自己骑摩托的好友在跑山时撞上了车。

即使在招募到别人之前也曾在某个晚上惊恐发作，却也能自己抓个纸袋，撕去一角套在口鼻处，还让马亮找点冰可乐，思维是清楚的。

但是今天这次，或许与关心则乱有关。

有些东西也没有真正消失。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沈老板，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们都理解。但这件事，你必须要让自己放松下来。”

沈逝水叹口气，抬起头看着眉头紧皱的马亮。

“我知道你们对我好……我也会一直给工作室提供资金流。我放松不下来，我看不到台风离开，看不到周老师的消息，脑子里都是……发现无名尸体、遇难信息、伤亡新闻。我怕突然看到一张毫无生机的图片，躺在那里的面孔，是他。”

是他的话，我该怎么办？

沈逝水偏过头，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重重放下水杯，热水泼了他满手仍旧无所察觉。

“我突然好怕死——或许我是个灾星，大龙也好，那个飞手也好，在我身边失去生命。那你们……你们会不会也因为我……”

因为我的到来改变了命运原本的方向，坠入死亡的深渊？

“沈老师。”马亮正抽了湿纸巾给他擦手，怕他烫到，听到这话不由叹口气，忽然按住他抽动的肩膀。

“我小时候有大师算过，我命硬，谁都克不了。更何况，你只是目睹了几个现场。生命还很长，也许未来还有更多让人不忍直视的瞬间，你要都怪在自己头上吗？”

马亮松了劲儿，语重心长，“他们的行为和你无关，你只是路人，做不了什么的路人。既不要把自己当成罪魁祸首，也不要把自己当成救世主。想多了，假的也会被当成真的，你就真的陷在里面了。”

沈逝水低下头，哂笑出声。

“有钱从来不是万能的。至少在这样的瞬间，什么都做不了。”

“我想成为能保护周老师的人，但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他一个人在外面，像是个战地记者，让人提心吊胆。如果不是在国内，我会想，他是不是被子弹擦伤，被关禁闭，甚至被卖去嘎腰子了？但是在国内，我没想过……我忘记了台风、暴雨、泥石流，我真傻，真的，我以为台风天躲在室内就无所畏惧……可他在海岛上！灰礁岛，还没足球场大！”

“我忘记了十几年前的721，前年的720，哪怕是在现在，下大雨也会死人！”

“周老师要是有个万一，我没办法原谅自己。哪怕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我改变不了！或许……他根本就是想要从容赴死呢？毕竟他也不关心那个混蛋会被判刑，也是个独立的人。”

马亮沉默地听他说着，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摇摇头。

“我相信周老师不会失约。他冬天的衣服就在工作室，今年冬天之前，他会来取。”

沈逝水倏忽抬头，“他的衣服？”

“他不让我告诉你。但有一件事你要相信，周老师会认真地活下去，活着的信念会支撑他挺过风暴，和你再见一面。”

沈逝水愣在那里，良久，一滴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老浪，你……你真就没告诉我。”沈逝水胡乱抹抹眼睛，“是啊……他一直在给我报平安，他在牵记着我。”

马亮耸耸肩，“我现在不得不告诉你了，他想回来，顺便和我们再见面。”

虽然不能打包票，但至少你别误会了周老师。

对不起啊周老师，为了让我们老板振作起来，这个小秘密守不住了。

沈逝水重新端起水，送到嘴边喝上一口。

流动的温暖途经胸口，让躁动不安的心跳逐渐放缓。

“有人给你打电话。”马亮瞥着旁边反复亮起的手机屏幕。

沈逝水恍然，深吸口气，接起电话。

“小赤佬！侬总算肯接电话！”

对面叽里咕噜地说起来，沈逝水听着，时不时嗯嗯两声。

“晓得了。”沈逝水挂掉电话，眼眶还有点红，但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马亮松口气，随口一问，“你哥？”

“嗯。对我真是操不完的心。”

“有人关心，挺好的。”

沈逝水点头，“谁说不是呢。所以啊，我也想关心周老师。”

他家里没有亲人，他的朋友倒是在五湖四海。

但沈逝水想成为他最特殊的朋友。

比那些人都要亲近，让周遥川最为信任的人。

只是现在，沈逝水能做的都做了，只能苦苦等待。

等一个周老师平安无事的消息。

.

周遥川目前确实平安无事。

三个侥幸生还的青年终于停止了哭泣，一个个安静如鸡地坐在床上，身上披着毛巾和干衣服，对着刚搬出来的小太阳烤暖身子。

岳老仍然盯着灯塔，周遥川也不是那么爱说话，屋子里陷入寂静，只能听见外面的风声雨声，还有船只与礁石叮咣碰撞的声音——这船位置停得不好，估计不能要了。

周遥川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岳老，您去休息会儿，我帮您盯着点儿。”

岳老扶着腰侧过头，“那行，我眯半个小时，躺会儿。有什么情况就叫我起来。”

“我……我们能帮上忙吗？”瑟缩的青年举起手。

“你们先好好歇着吧。喝点热水，别着凉感冒。台风过去，通讯恢复，会有人来接……小川，到时候你也跟着他们回去！”

岳老总想着赶人，把这些“从陆地来的青年”从不安定的岛上送回去，让他们能够脚踏实地。

“等船来了再说吧。”周遥川笑笑，并没有回绝，也没有接受。

等到风平浪静，物资抵达，岳老的腰疼再好点，他才好放心地离开。

不过他还得在舟山停留几天，专心记录下台风中的经历，写几篇与海岛、风暴、守塔人有关的文章。

不知道远方的人会不会牵挂？

周遥川稍稍保留了一丝期待。

*721北京2012年暴雨，720河南2021年暴雨。23年还有河北暴雨，涿州大量书库被淹，当时还买了中图的加油包，而如今已经是25年了，过了这么久，那时候收到的书才只看完了一本，有些遗憾，书根本是看不过来的，却又不舍得丢。（修稿于2025.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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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担忧